村口一声吆喝：“爆米花哟！”
　　 声未落，顿似块石掷入池塘，激起一圈涟漪。正在操场上负曝打闹的小孩子，探头看见，即刻如间谍获得绝密，顿作鸟兽散，跑回家报告军情。不多时，人手端一个畚箕，里面装着大米、六谷或者晒成石硬的年糕干；手提着柴禾，像解放军攻占南京，蜂拥而来。
　　 炸米花的，是一个肥佬，人人叫他磕巴，年纪如地主婆，不太好猜，约在三十以上，五十以内。头上戴一顶黑毡帽，帽子明显小了，套着他冬瓜样大脑袋，勉为其难，辛苦得呲牙咧嘴。黑胖的脸上，乍一看，平展如机场，定晴后方知有眼睛鼻子，其实他的眼睛不小，因脸色墨一般，便混淆起来，有些难找。他的两条腿，粗如象足，裤子的腰围，比箩筐还大，吞得下一条小牛，肚子凸出来，似倒扣着一口大锅，走路时手足平行划动，呆板如机械人，肥大的屁股筛摇起来，北京鸭似的。他外穿一身油渍麻花的棉袄，袖子上被烟火烧出许多焦洞，白白的棉花，伸出个小脑袋，探头探脑看着外面的世界，如剥去顶盖，露出蛹的蜂巢。腰间束着的围裙，黑亮似剃头匠的皮刀布，被凸肚顶起，硬硬的支着，走路时，咔咔作响。他挑着一付担子，太约不沉，悠悠耸动，如戏曲里的书童挑担赶考。担子一头，是黑獭似的爆米花机，一头是一只木风箱，底座上，悠闲休息着几块柴炭和一把刨花。
　　 在我们那里，磕巴是个名人，一是其肥，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能养出一身肥膘，确实有些手段，人人怀疑这小子肯定独吃美食，否则，膘从何来？便暗中注意。某日，发现磕巴躲入林间，悄悄嚼嘴，分明偷吃!众人发一声喊，一把捉住，结果令人大跌眼睛，磕巴竟在捡吃野果。其二是其磕巴，好好一句话，他来演绎，便肝肠寸断，惨不忍听。曾传说他去供销社，拿了汽水瓶子看来看去，营业员说：“二元一支，要不要啊？”磕巴说：“要…要…”营业员一听，“砰”声启开。磕巴说：“…要…个…屁!”多年后，看赵本山小品，说着同样的故事，很怀疑灵感源自磕巴。
　　 磕巴歇下担子，屁股后抽出条毛巾，擦擦脸。这个举动令人不解，天气冷如冰窟，热气早收拾得一丝不剩，这汗从何而来？大约是积习，装装样子吧。毛巾早成一团烂麻，分不清颜色，只依稀看到一个奖字，红红的躲在黑色后面，害羞样子。
　　 然后，翘起屁股，将风箱上一条铁管，联到爆米花机上，一使劲，“咔嚓”一声，卡进口去。顺手掏出一个小马扎，摆到中间，手按按，试试结实否。马扎也是一身烟火，联着的帆布条，萎靡不振，似乎刚从上甘岭回来，支撑的腿，冷不丁一按，“呱叽”叫一声，痛苦地颤抖一下。嗑巴捞起来，看看，斜着砸向地面，又张开来按按，满意笑笑。手便去拉风箱，风箱吓一跳，迟疑地动起来，悠悠吐出一口怒气，呼一声，炉子上，窜出一股灰尘，弥漫开来。
　　 这是个铁制的三角架，三角架的正中间，是一个装柴禾的铁槽，上面躺着个，黑咕隆冬的铁家伙，骄傲地挺着个大肚子。它的外形有些奇怪，头尖尖的，长着一支独角，角下是一个半圆的铁环，环上有孔，一条罗纹铁杆旋进孔，杆顶上方有圆孔，下方是一个圆形铁盖，使用时，钢条插入圆孔，顺时针松出，露出炮弹口样的嘴巴，装上爆炸食材，然后，逆时针旋紧，密封出口。它的尾部长出一管道，联着圆环状手柄，柄上装有一个气压仪表盘，当指针走到某处，即可引爆。
　　 待一切安排妥当，磕巴拍拍手上的灰尘，点上一棵烟，深深吸一口，眯眯眼，慢慢吐出去，很陶醉样子。回头看，小孩子已经在后面排了长队，蠕动如蛇，兴奋着脏脸，不再调皮，个个如猴子戴上领节，装得绅士模样，偶尔抽动一下嘴，咽下一口唾沫，眼巴巴看着自己，乖乖等着。却把装柴火米粒的器皿，摆得整齐紧密，无一丝空隙，要想插队，可是不允许的。
　　 有熟人叫：“磕巴，又来骗小孩子的钞票？”
　　 磕巴呵呵笑笑：“乱，乱…话三…千，我…为人…民服…务的。”
　　 熟人笑道：“你又不是首长，还为人民服务？!”
　　 说笑时，磕巴已拿出刨花，点上，一拉风箱，“呼嗒”起来，刨花呆一呆，蓦然吐出黄黄火焰，风箱回抽时火光顿失，似要熄灭，一送，呼一声，腾起一团烈焰。
　　 待火旺盛，磕巴打开爆米花机，装上米去，一脚踩住“大肚子”，钢条伸进孔，咬了腮帮子，用力拧紧。完工后，“叮”的敲一声，手一撇，“大肚子”就沐浴在熊熊火光中。
　　 磕巴右手拉着风箱，左手摇着米花机，“大肚子”里的米粒儿，撞击着铁罐壁，均匀发出“沙拉沙拉”声响，铁槽里的火苗，被风催动，呼呼唱歌，恍如天簌下凡。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身子一仰一摆，模样如渡口划船的艄公，安闲惬意。红红的火光，随着风箱“呼嗒”，闪烁出时暗时明光芒，照得磕巴的脸，像挂在灶膛上方的腊肉，黑中透出紫红，红中透出油亮，那模样，似乎是庙中的弥勒佛，下了莲花座，肉嘟嘟一个，前来尘世爆米花。
　　 孩子们蹲在地上，松松围个半圆，个个歪着头，双手支颐，一双双滴溜溜大眼睛，向前张望着，盯着磕巴的一举一动，火光明灭参半，照得小孩子的眼睛，晶莹剔透，玛瑙一般。突然，磕巴停住手柄摇动，稍等一下，即转为逆时针，转速愈来愈快，且频频看表，风箱发出呼呼的怒吼声，火苗窜出来，扯成一匹红绸，舔舐着黑黑“大肚子”，火星扶摇而上，毕剥作响。刚才还吱喳着的小孩子，已抬起屁股，作着逃跑的姿态，胆小的女孩子，开始跑远，双手捂住耳朵，两股战战，走路如踩棉花。
　　 当手柄上的气压表，指向5字，眼见磕巴一用力，迅速把“大肚子”从三角架上提起，把它的脑袋，套进那个厚实的麻袋里，包住，只露出那枝独角，黑黑的戟向空中，然后，左脚踩着“独角兽”，右手拿一枝铁管，套进独角，回头扫一眼围观者，吼一声：“炸米花了！怕响的捂住耳朵啊!”
　　 奇怪的是，磕巴吆喝这句时，一点不结巴，异常的响亮顺畅。
　　 话音刚落，围着的小孩子一哄而散，手指插入耳朵，边跑边回头看。也有不跑的，背身过去，眉头皱起，紧闭双目，一脸的紧张，久等不听炮响，便眯开眼，偷偷看磕巴干什么？说时迟那时快，磕巴右手起处，用力一扳，“砰”一声闷响，如惊雷当顶，火炮怒吼，“独角兽”霹雳一声，爆出一团浓烟，腾空而起。小孩子一激灵，本能跳起来，心如撞鹿，咚咚乱响。睁眼看去，白雾中的磕巴，威风如将军，潇洒提起“独角兽”，胖胖的米花倾斜而出，和着一团热气，把本来瘪塌塌扁在地上的麻袋包，顷刻膨胀，丰满起来。
　　 炮响后，一股甜香，弥漫在空气中。孩子们一拥而上，前去分享这难得的饕餮盛宴。
　　 依照惯例，第一炮的爆米花，主人应该大方，所以，小孩子也老实不客气，一把把往嘴里塞。许久未吃到零食，嘴里早淡出鸟来，如今美食当前，安有不馋之理，馋是人类通病，因馋，才派生出美味佳肴，舌尖中国。
　　 那时的小孩子，不知为何，大都拖着鼻涕，像二条蚯蚓，在鼻孔间探出头，慢慢坠下来，似乎在玩悬挂，先头部队刚触到嘴唇，立时察觉，“哧溜”一声，吸得无影无踪，少倾，故态复萌，重复数次，终于烦躁起来，袖子一抹，一半留在鼻翼，斜画腮颊，隐隐似飞瀑肆虐；一半被袖子带走，干后晶亮成壳。如果刚巧大把吃米花，就会无一例外粘在鼻则，象圣诞老人的白胡子，不过，这不会妨碍他们吃事，经常的做法是长舌如笆，伸出嘴唇，左右一撂，板结成团的米花乖乖收入囊中，长舌够不着的，配以手动，不会有丝毫浪费。
　　 爆米花之香脆可口，出其右者，几稀!刚新鲜爆出的米花，散发出淡淡米香，让人垂涎三尺，拈一粒放进嘴里，轻轻的磨合着牙齿，“喀嚓”一声，粉碎开来，嘴抿一下，入口即化。舌尖网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感觉香脆，从舌底冉冉升上来，盈满口腔。那感觉，似乎在吃云朵，松软非常，把幸福和着快乐，一股脑儿装进饥饿的肚子去，所有的感觉器官：鼻子、嘴巴、肠胃，都恭逢其盛。
　　 那天直至晚上，操场上磕巴的的“独角兽”，吼声不停，一村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香味，家家都扛回一大包，一边走一边咔咔开吃。
　　 母亲给我满满装了二袋，米花加了糖精，甜甜的，带去学校吃。一袋自己吃，一袋给表妹。那时我十一岁，嘴馋得很，二袋米花，四个同学，一晚上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慌张起来，望着瘪塌塌的塑料袋子发呆，心想：怎样给表妹爆一个米花。
　　 “眼镜”是我们的狗头军师，他提了一个方法：自己去爆米花。大家听了，纷纷拍手通过。我心想，磕巴用的是密封的铁罐子来爆，这个我们没有，但能爆的东西不是没有，火烧竹节时，不是常听到闷雷似爆响，声音与爆米花机差不多，是不是也可以拿来爆米花？
　　 如此一想，便兴奋起来，我为自己有如此发明得意，头头是道分析着，愈想愈觉得可行。竹节学校后面丢了许多，白米也有，每人抓二把，不会妨碍吃饭。便相约，放学后去爆。
　　 拿一把刀，砍下完整竹节，竹节处，用刀啄开一个小孔，灌入米粒，小孔用木枝尖进去，拿刀打死，摇摇竹节，米在里头，哗啦哗啦响，想到爆出的米花，染了竹的清香，肯定好吃。人人兴奋不已，为即将来的盛典努力。
　　 火燃起来，我把几条竹节，绑在一条树干上，架在火上，学磕巴慢慢转动。火舌滋滋咬着竹竿，流出许多汗来，水珠掉到火炭上，嗤嗤冒着烟。
　　 烧了半天，竹节表面都已炭化，却不爆，米在竹节里，大约已膨化，听不到“沙沙”声，“眼镜”有点焦急，凑过来叫：“摇快点啊!摇快点啊！”
　　 我临火摇了许久，大汗淋漓，有些燥热，便让“眼镜”来劳动。
　　 “眼镜”挽高衣袖，兴高采烈摇起来，我跳到树荫下，擦汗。
　　 刚擦了一把，突然“砰砰”二声爆响，回头看去，一团白雾，虚了前方!正欲跑上去检查成果，“眼镜”如中箭的野猪一般，尖叫着从浓烟中蹦出来。
　　 几人冲过去，如勤王之师，把“眼镜”抢救出来。原本白白净净的“狗头军师”，成了非洲灾民，一脸的黑灰，间杂着白白米饭，将他的面孔，装饰得烟花盛开。我有些奇怪，爆米花竟成竹筒饭，便拈了几粒，墨开在手，糯软如新米，吐着淡淡的竹香……
　　 光阴似水，一晃，童年已成往事。许多片段，也如旧年的胶片，渐渐模糊湮没，收入盒子，埋葬在记忆里。奇怪的是爆米花，却走出来，鲜活在侧，历历如昨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