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下班后，市建设局城建科的小包还保持着开会时的兴奋状态，他跨上他那辆“二轮宝马”，一路猛踩，欢快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小包其实并不小，今年已经36岁了。可在建设局，他依旧位居小字辈，被局领导叫做小包，被科室领导叫做小包，被年纪比他大的人叫做小包，被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叫做小包，甚至被一个大学毕业到局里工作还不满一年的年轻秘书叫做小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小包”这个称呼有点别扭和尴尬。但是，他也不愿意被人叫做老包，因为“老包”这个称呼对于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没有一官半职的人来说，除了说明你年龄大一点之外，实在不包含任何尊敬的意味。
　　 一想到自己即将被人叫做“包科”或“包科长”，小包就踌躇满志，恨不得跳下自行车背着手踱几步，找找“包科”的感觉。
　　 他这种踌躇满志并不是盲目和没有原因的。他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一天的经历。
　　 这天早晨，小包早早地来到单位，打扫办公室，整理文件——其实每天都如此。
　　 这时，局办公室秘书小何推门进来，说是来找一个关于城市规划方面的文件，见只有小包一个人，就声音低沉、脸色诡异地说：“小包，你要请客了。”
　　 小包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问道：“请什么客？”
　　 小何继续故弄玄虚地说：“据可靠消息，你要——当城建科副科长了。”
　　 “别逗我了，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我不相信，也不在乎，一切随意，继续努力工作。”小包一脸平静，心却不由自主地乱跳。
　　 “我骗你不成？我打听到的消息，能不可靠吗？不信你等着瞧！你可要作好请客的准备。”说完，小何又神神秘秘地走了。
　　 留下小包在那里发呆，一阵惊喜一阵怀疑。按理说，没有风是不会起浪的，这个消息应该是有点由来的。小何虽然大学毕业后到局里工作还不满一年，但是据说他是大有来头的。他哥哥是市长的小姨子的女儿的老公，他姐姐是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的外甥的老婆，他本人是市财政局局长的侄女的男朋友。他以这么大背景到市建设局当秘书，自然和局长的关系差不了，所以他说的这个消息就有一定的含金量，决不会是凭空而来、毫无根据的。
　　 果然，局里下午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这个消息就得到了印证。局一把手高局长在会上说：“……建设局今年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取得了很大的、突破性的成绩，这与一批能力强、有责任心、肯塌实苦干的同志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包有为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局里正在考虑提拔几个副科级干部，我看小包同志就是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对象嘛……”
　　 局长都点名表扬了，看来当科长这个消息至少有五分真。
　　 开完会，小包出去办事，刚出办公楼不到一百米，碰到局房管科的小周，他也正要外出。
　　 小周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对小包说：“小包同志，你要请客啊！”
　　 小包心里高兴，但脸上毫不动色，平静地说：“请什么客？”
　　 “还这么保密干吗？”小周笑着说，“会上局长都点将了，谁都看得出来啊！小包，哦不，包科，请客可别忘了小弟我啊！”
　　 “你就说这个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都不敢想，还是好好工作最重要。”
　　 小包继续努力装平静。
　　 “嗯，好好工作。”小周提高声音，然后又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小包说，“内部消息，最近市里将任用一大批副县级、科级、副科级干部，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岗位可能有会发生重大的调整。我打听到，局里已经把你推荐上去了，只需组织部一研究，就会报市委市政府批准的。你知道的，副科级任免主要由局里把握，报上去批准那只是走过场、备个案而已。你肯定要当科长了。到时请客别忘了小弟啊！”
　　 “真的吗？你从哪里打听到的？可靠吗？”小包忍住心花不让它们怒放，语气依旧平静，可是他的一连串发问却有点让他露了馅。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的消息绝对可靠。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是那种消息不灵通的人吗？不过……”小周说到这故意中断。
　　 “不过什么？”小包这时才真的忍不住了，一脸平静被满脸焦急所代替。
　　 “我说你啊，”小周声音压得更低，“最好去做做运动，保险起见！虽然八字已写了一撇，但另一撇不写也不一定。这个过程起码有两个月，你现在去活动时间还是很充足的。”
　　 “哦……”小包若有所思。
　　 “好了，我不多说了。言多必失啊。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抓紧时间去做运动啊，我等着你请客！”
　　 小周说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匆匆向前走了，没走几步，又快步转身回来。“小包，既然和你关系这么铁，再告诉你几个更重大的内部消息。”小周比刚才更加神秘，嘴巴几乎要贴着小包的耳朵了，“高局长要当副市长了，还有你们科马科长也要到高要县当副县长了。这样一来，咱们局的人事变动就大了。我告诉你啊，你们马科长一走，如果你当了副科长了，肯定会让你代理科长一职，用不了多久就会转正，那时就是真正的‘包科’了。呵呵。”
　　 “不会吧？”小包满脸不信，“你都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啊？”
　　 “呵呵，保密啊！你可别忘了我舅舅是干什么的啊！你仔细分析一下，如果不是局长要高升、马科要高升，哪能腾出位子让你们上去啊？一个单位就像一部大机器，哪里出了一点变化，整部机器就跟着起大变化。这就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好了，好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其他的就靠你自己行动了。你好好把握啊，我等着你请客！”说完，小周真的走了，再也没有转身。小包呆在原地想了很久。
　　 人一高兴便感觉路宽敞平坦了许多，自行车有如插上了翅膀，骑起来毫不费力，平时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十几分钟就走完了，而且脑子运转也比平时快了很多，才十几分钟，想了那么多事，还不耽误骑车。“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这两句唐诗写出了高中状元的读书人跨马游街的情景。现在是金秋时节，当然没有春风拂面，但并不妨碍小包“秋风得意车轮快，不觉瞬间就到家”。他想把这一切告诉妻子。他妻子是一名护士，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工作。
　　 回到家，小包见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就悄悄地走到她背后蒙上她的眼睛，用小孩子的腔调说：“小蔡，猜猜我是谁？”在单位被人叫做小包，在家里他就把妻子叫做小蔡。
　　 “快放手，还用猜吗？不是你还能是谁？看你这高兴劲，好像当了官一样。”
　　 “咦，你怎么这么聪明，小蔡？”小包嬉皮笑脸地说。
　　 “你难道真的当官了？”小蔡不信。
　　 “不是难道，是事实。我要当科长了，小蔡同志！”小包郑重地说。
　　 “你就瞎编吧。就你那点出息？”小蔡疑惑地说。
　　 “不相信？平时就知道等啊盼啊地要做官太太，现在理想真的要实现了，反而无动于衷！”
　　 “真的？！”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这是国家大事，我岂能儿戏？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不拿别人当干部！”说着，小包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
　　 听完后，小蔡不动声色地说：“你平时又不会拍马屁，人家为什么要提拔你？”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前段时间环球广场落成典礼，正是树叶变黄时，广场上新载的树的叶子都已经黄了，很不好看。高局长说这样的景象有点萧条，来出席典礼的市领导看了肯定不太满意，就问大家有没有好办法。大家都想不出办法来。我当时灵机一动，说用绿漆将树枝和叶子刷一下，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没想到高局长真的采纳了我的建议，让绿化工人将广场上所有树的枝叶和草涂上了绿漆。典礼那天，一眼望去，一片绿海，生机勃勃，上电视后景色更是壮观。市领导特别满意，高局长见市领导满意，更是高兴。为了这件事，他亲自把我叫过去，表扬我，夸我思维活跃、塌实能干，要我好好干，局里一定会考虑重用我的。”
　　 “嗯，有几分理由。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为你当科长制定出一个科学周密的计划！”小蔡若有所思地说，“不好，菜糊了！”
　　 ２
　　 从第二天起，小包便开始认真执行他和妻子制定的的“登科计划”。第一，打理各方面关系，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为当科长扫清障碍、创造条件、铺平道路。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第二，改善伙食，加强营养，增加体重，使自己从外表上看起来更像一个科长。这样才能使下属信服。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登科计划”实施得非常顺利。
　　 第一个方面：建设局从上到下，凡是对小包升迁起比较重要的作用的人，小包都提着大包小包登门拜访。以往，小包对这一套虽不陌生，但亲身实践的机会毕竟很少，好在大家是一个单位的人，又都是官场中人，对这一套都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因此，小包的送礼行动很顺畅。除去这些关键性人物，对于局里的普通职员，小包也是尽力搞好关系，请吃饭啊，勤敬烟啊，多说好话啊，总之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小包平时在单位就是老好人一个，口碑很好，只是一向默默无闻，这些日子他的表现简直是脱胎换骨，让大家刮目相看了。其实，小包的内心也经历过一次痛苦的蜕变，只是大家不知道罢了。为了当科长，默默地等待多少年了，以前不开窍，不知道吃了多少哑巴亏，现在机会来了，也该醒悟了，再怎么不喜欢也得强迫自己说一些不愿说的话、做一些本不愿做的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从实践中得出来的真知灼见啊！
　　 第二个方面：增加体重也是颇有成效。别看小包看起来有点偏瘦，一旦有了当科长的动力，放开肚量来吃，营养日日补，啤酒天天喝，这样一来，体重一下子就升了上来，肚子竟有些微微发福了。
　　 看来，要提拔一批科级、副科级干部的消息果然不假，已经进入实质性阶段了。这天，市委组织部到建设局考察干部。小包果然在被考察范围之内。
　　 考察后，小包的感觉相当好，可以说是超常发挥，态度自然诚恳，讲话有条不紊，谈话水平简直是凭空上升了几个档次，还真找到了一点领导在台上讲话时的感觉了。而且，考察时的谈话顺序，小包是排在第一个。按惯例，一般越是排在前面的人，被提拔的机会就越大。大家都这么说。
　　 组织部考察之后，就是等待建设局党组的正式决定和组织部的批复了。局党组把拟提拔干部名单和拟任职务报给组织部，组织部接和考察情况，作出批复，发出拟任公示，公示期中如果没有群众举报，没出现什么问题，就可以在公示期结束后发出正式任免通知了。
　　 小包每天都在等到着任免文件的到来。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毫无动静，连拟任公示都迟迟没出来。
　　 ３
　　 全国各级党政机关掀起了以“珍惜资源、勤俭节约”为主题的活动。建设局作为主管建筑节能的政府部门，对此项工作更是高度重视，局各科室各下属单位所有人都积极投入到了这一项利国利民的活动中。
　　 这个星期，建设局决定牺牲双休日，在星期六星期天连续开两天全局干部职工会议，讨论珍惜资源、勤俭节约重大意义，制定珍惜资源、勤俭节约工作方案。
　　 星期五傍晚下班后，其他科室的人都回家去了，局办公室的人还在忙碌地布置会场、做会议的各项准备工作。天色已黑，三楼的局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那是高局长在加班。
　　 小包也没有走，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去帮助办公室的人布置会场，在高局长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他怀着心跳的感觉经过高局长的办公室，慢慢地走向楼梯，走向六楼大会议室。走到五楼时，他发现走廊里的灯全亮着。谁这么浪费啊，下了班也不关灯，现在正是开展节约活动的关键时刻。他走到开关旁，把灯关掉了，然后转身，继续上楼。突然他听到三楼高局长办公室关门的声音，接着一阵脚步声由下而上。高局长要到六楼会议室去！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我把走廊里的灯重新打开，算准时间，假装自言自语，说“怎么总是有人这么浪啊，下班也不关灯，幸亏我每天下班后逐楼查看，关掉各楼还亮着的灯，否则天长日久，不知道造成了多大的浪浪费。”等高局长出现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听到我说的话，肯定是大加赞赏，对我的好感又大大加深了一层。真是天次良机！想到这，他异常兴奋。于是，他又回到开关旁，等待高局长出现。可是，脚步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怎么回事？难道听错了？高局长刚才是下楼而非上楼？小包大失所望，便失落地、毫无意识地拨弄着开关。“啪啪啪”几声，五楼走廊里的灯全亮了。
　　 这时，高局长突然从五楼另一个楼梯口出现了。他正好看到小包刚才开灯的动作。
　　 “小包，都已经下班了，你还在这里开灯干吗？现在正是节约活动的高峰时期，你作为一名被考察的干部，要多注意自己的形象！”高局长严肃地说。
　　 “局长，我……”小包想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事，解释得清楚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小包想。
　　 第二天大会上，高局长批评了这种下班不关灯的浪费现象，说考察干部，一定要注意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小节。虽然没有点名，但小包知道那是在说他。完了！真是倒了霉，弄巧成拙啊！
　　 接下来的几天，小包坐卧不安，天天为这件事担心。又不好意思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因为他的弄巧成拙太丢人了。他知道，官场上事无大小，有时一件芝麻大的事，可以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４
　　 半个多月过去了，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小包做梦也想不到，提拔科级、副科级干部的决定被市委市政府取消了，说是建设局领导班子有点问题，有待查清，提拔的事以后再说。这是高局长在全局干部职工会议上亲自传达的。
　　 以后再说？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如果真的换了领导班子，还不知有没有希望啊！小包非常清楚。真是青天霹雳啊！花了那么多钱请客送礼，还搞得人皆尽知，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建设局呆下去啊？
　　 小包的妻子得知这个结果后，比小包还气愤，她满腔怒火地将建设局从上到下特别是领导班子狠狠地臭骂了一通，说他们乱搞腐败，害得她老公到手的鸭子又飞了。
　　 又过去了半个多月，传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消息：高局长被双规了，正接受各方面的调查。高局长一出问题，牵出了一大批干部，其中有很多是和小包一起被考察的人。原来，高局长在修建环球广场时出了问题，几个亿的工程，估计受贿不少于七位数。
　　 谈论这件事时，小包夫妻是感慨万千。
　　 “他妈的，该！平时装得道貌岸然，原来是大贪官一个。幸亏没被他提拔，否则就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人了。”小蔡庆幸地骂道。
　　 “是啊，幸亏没被他提拔！可是，你看我这大肚子，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建设局混啊！”小包哭丧着脸说。
　　 禅残2007年8月20日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