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叮零零……下班的铃声响了。
　　 人流和车流如刚脱离闸门的潮水一般，从五味酒有限责任公司的大门倾泻而出，汇入人流和车流更加汹涌的大街，消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下班了，夜幕降临了，真正的生活才开始了。
　　 和平慢慢地从厂房里走了出来，走向车棚。每次下班，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今天他有心事，更是落在后面。
　　 他的自行车孤零零地躺在车棚的最里面，又被人碰倒了，却没人扶起来。他把自行车扶起来，推着往外走，没走几步，感觉有点不对劲，车胎好像瘪瘪的。他停住车子，打下站脚，俯身一看，轮胎的气门芯被人拔掉了。他妈的！都是一个厂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他妈这么缺德！这已经是第四次被人拔掉气门芯了！俗话还说，事不过三呢。他心里愤怒难止，快步将车子推出车棚，跳上车子，猛踩脚踏板。可是链条偏偏也不听话，卡在那里不动。他较上劲了，用尽全力一蹬，卡嘣一声，链条断了，车子摇摇晃晃地快倒了。他不得不跳下来，火更大了。盛怒之下，他手一松，脚一踹，车子摔出去好几米，他的皮鞋也跟着一块飞出，脚一阵剧痛。他把皮鞋捡起来，穿在脚上，一瘸一拐地走出车棚，头也不回。
　　 叮零零……下班的铃声还在响着。五味公司的工人们早在铃声将响未响的时候，就已经冲进车棚跨上车子准备回家了。和平虽然心里乱成一团，但还是放慢脚步，将头转向铃声传来的方向，侧耳倾听。这铃声在他听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让他想起在学校时的感觉，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也是他不像别人那样讨厌五味公司的原因之一。像学校用铃声作为下课的标志一样，五味公司用铃声提示下班，这也算是企业界的一大奇观了，起码在喻州市绝无仅有。
　　 铃声停止了，和平从遐想中回到现实。他意识到还是应该把车子拿去修一下，于是，他又转身走向车棚。
　　 车子坏了，链条断了，经过他那一脚暴踹，车子重重地摔了出去，车轴也坏了，推都没法推。为了省钱，他没有打的，不断地交换着肩膀扛，还用手倒拖着走，硬是一步一步把车子弄到了离公司最近的那个差不多1500米远的修车铺。他把车子扔在那里，告诉老板尽快修好，他随时可能来拿。然后他就去了邮政储蓄所，走路去的。他心想，这么远都扛车子走过来了，剩下的路干脆也不坐公交，省两块钱。
　　
　　 和平终于到家了。他家在六楼，最顶层。
　　 他跺了跺酸痛的脚，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屋里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是刘德华的歌声，正唱道：你为我把饭烧我为你打扫，那回家的感觉实在真的太好……
　　 他敲响了门。门开了，飘出一阵让饥饿的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他的妻子王静站在门边，看见他两手空空，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凝固了，问道：“我要你买的东西呢？”
　　 “哦，你看我这记性，忘记了！”和平一摸后脑勺，笑着说。
　　 “忘记了？”王静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大声吼道，“你干什么去了？这么大的事你就把它给忘了！”
　　 说完，她一转身，迅速地关上门。和平想抢在门关上前进去，砰的一声，吃了一记闭门羹。他用力推门，门被锁了，用钥匙一开，反锁了。
　　 “你这是干什么啊？不就是忘了买瓶红酒吗？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吧？”他在门外着急地说。
　　 里面没有声音。
　　 “喂，你说话啊！”
　　 还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再不说话我踹门了啊！”
　　 王静还是不肯做声。
　　 啪啪啪，啪啪啪，和平用力重重地拍了几下门，一边喊：“你发什么神经啊？再不开门我就踹了——”
　　 “你才发神经呢！有种你就踹！你还把房子拆了好不好？”王静突然爆发，如暴雨前的一声炸雷，打断了和平将要说出口的“啊”字。
　　 和平被吓了一跳，已经踢出去的脚硬生生地停住，灰溜溜地垂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那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好不好？有什么话好好说行不行？”
　　 他的嗓子也小了下来。
　　 霹雳过后，里面又是一片沉静。
　　 “先让我进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和平耐着性子，声音又调和了几分。
　　 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和平突然觉得有一阵凉风从脑后吹来，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收缩了一下，一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身，走了一步，又回头，犹豫了一下，抬起脚狠狠地朝外面的防盗门踢去。砰的一声，踢门声响彻楼道。他的脚一阵剧痛。对门那家有人开门探出了头，只看到和平下楼的背影。
　　 当和平走到楼下即将出小区大门的时候，王静终于开了门。她看着空荡荡的楼道，感觉刚才那一声巨响还在回荡。她在门口站了几十秒，进屋去了，又关了门。在阳台上，她望向街道，努力地搜索着和平的身影，可是，天色已黑，只看见一片昏黄的灯光。
　　
　　 凉风起了，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风雨声从窗户传入房间，很有些萧瑟的味道。街上的路灯熄灭了一半，十一点半了。和平还没有回家。
　　 王静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又看看床头柜上的电话，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反反复复进行着这些动作。时间在焦躁不安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她再次看时间时，指针已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过五分钟，就是十二点时，一定要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就打给和平，不能再等了。
　　 滴答滴答……时间越来越接近十二点。她又犹豫了。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就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吗？他一向不是今天这样的啊？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的心忐忑不安。她又抬头看了一下时间，终于抓起了电话，不再犹豫，连续按了11个数字。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电话里传出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她重重地扔下电话，坐在床上发呆，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敲门声，马上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客厅，走到大门边，突然又停止动作，站在那一动不动。
　　 砰砰砰……敲门声还在持续。
　　 “开门啊，我回来了！”
　　 王静猛地打开门，和平就出现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啊？”王静冷冷地说。
　　 “不回来我去哪呀？”和平嬉笑地说。
　　 “谁跟你笑！刚才打你电话时你在给谁打电话啊？都这么晚了还占线。”王静脸色缓和下来，语气依旧。
　　 “刚才我是在给你打啊。你正好拿起电话打给我，这不就占线了吗？”和平更加和颜悦色了。
　　 “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我啊？”
　　 “给老婆打个电话道个歉，天经地义嘛。”和平一边举起双手晃晃手中的袋子一边说——袋子哗哗地响着，“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零食和鸭脖子，‘卤鼎记’的！”
　　 “快进来吧。”王静说，“别站在门口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不让你进门呢。”
　　 这时，她才真正地露出了笑容。
　　 “你先吃吧，我洗个澡。今天累死了。”说完，和平进了门，到卧室拿了衣服，走进卫生间。
　　 王静打开袋子一看，各种各样的零食让人赏心悦目。她一包一包地拿起来仔细看，又放下。
　　 几分钟后，和平就洗完澡了。王静还在欣赏零食，仍然没有吃。
　　 和平说：“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啊？”
　　 “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我们是五年前的今天举行的婚礼。”王静用一种感叹的口气说。
　　 “是啊！开始我没记起来，后来总算想起来了。要不你怎么会生那么大的气呢？都是我不好。”和平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今天上午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叮嘱我一定要买一瓶红酒，可是后来碰到那么多的烦心事，一下子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什么烦心事？”
　　 “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做生意亏本了，想问我借两万块钱，可是……还有，下班后我发现自行车又被人拔掉气门芯了……”和平把这些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唉，真郁闷！尽碰上不顺心的事。”
　　 “就这么点事你就这样了？”王静说。
　　 “唉——”和平一声长叹。
　　 “叹什么气啊，男子汉大丈夫！”
　　 一会儿，和平才缓缓地说：“我爸得了癌症……今天下午我哥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完，叹气。
　　 “……”王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那我们回老家去看你爸。”
　　 “好。”和平黯然地说，“我已经向厂里请好假了，明天我们早点起床，先到你妈家去接浩浩，带浩浩一块回家，让我爸看看孙子。他总是说孙子都三岁了，没见过几次。”
　　 “嗯。”王静轻轻地答应。
　　 “王静，我感觉你现在这样真好……”和平很少听见妻子的柔声细语，一时突然有感触。
　　 “你说什么？”王静也很少听到和平这样动情地说话，一时竟听入了神，却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和平马上意识到自己多说了“现在这样”四个字，马上改口说：“我说我们结婚前的那段日子真好。”
　　
　　 ２
　　 又是傍晚。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和平和王静从一百里外的老家临河市回来了。
　　 王静空着手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和平在她背后落下十几米，抱着熟睡的儿子，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
　　 到了他们家所在的那栋楼下时，王静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冲向六楼。和平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追上去问问王静：你今天是见鬼了吧？为什么要跑这么快？于是他猛然发力，加速，追了上去。可是还没跑到四楼，怀中抱着的儿子就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和平也气喘吁吁了。他停了下来。哄好了儿子，他又开始上楼，慢慢地移动步子，一级一级地走。他感觉到手中的儿子和背上的包的份量了，刚才奔跑时竟忘记了自己的重负。缓步前进怎么好像还更累呢？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想睡觉。
　　 当和平到达家门口时，他看到了他熟悉的那张愤怒的脸。
　　 “你怎么这么慢啊？”王静质问。
　　 “我抱着浩浩背着包，你两手空空，我能快得过你吗？”和平反驳。
　　 “谁要你背这么多东西啊？拿不动就不要拿。”
　　 “我爸妈也是一点心意，带点土特产不好吗？”
　　 “好了，我不跟你罗唆。快拿钥匙开门。要不是我的钥匙放在你身上，我早就进屋去了，我才不管你多慢呢！你哪怕是慢到明天早上才上楼，我都懒得问。”
　　 王静的话带着火药味。
　　 和平不作声，把儿子放在地上，从皮带上摘下钥匙扣，找出开门的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锁眼被堵上了——一根铁丝塞在里面。
　　 “他妈的！”和平骂道。
　　 “你搞什么鬼啊？拿个钥匙拿半天，还不见动静。怎么这么没用？”王静脱口而出。
　　 “锁眼被人塞了铁丝了。要不你来试试？你的技术应该高明一点。”和平说完，把钥匙向王静递去。
　　 “试什么试啊？”王静说，“还不快给开锁公司打电话？”
　　 和平缩回手，本想回敬一句，但还是忍住了。他在楼道四周的墙上找“急开锁”广告，却找不到一个。前几天，市里搞了一次卫生大评比活动，能看见的“牛皮癣”都被清理了。
　　 “不要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派得上用场时，怎么找都找不到。它妈的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的。”和平骂骂咧咧地说。骂完后，他把背上的包扔在地上，下楼找“急开锁”广告去了。
　　 和平从六楼走到一楼，竟然都没有发现一个“急开锁”广告。他火了，跑出小区，到街上找去了。走了很远，“急开锁”三个字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在一个脏兮兮的角落里，“急开锁”广告静静地“隐居”在墙上。因为这个角落既脏且偏，所以“急开锁”广告在卫生大评比中幸免于难。
　　 和平马上奔了过去，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似的。当他看到“急开锁”三个字后面那十一个阿拉伯数字时，才感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已经走出小区几百米远了。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准备掏出手机打这个电话，可一摸口袋，手机不在身上。他想起来了，是王静拿了手机。身上也没有纸笔，他只得用心记住这个号码。“一三八三八三八七四（去死）三八。”他念了一遍，几乎要笑出声来。该不会是谁搞的恶作剧吧，写这么一个号码来捉弄人？他扫视了一下四周，再也没有别的“急开锁”广告了。就要这个号码了，先试试吧。
　　 和平快步往回赶，一口气跑到小区大门外的小百货店——那里设有电话超市——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跑，一口气上到六楼。他累得像一头牛一样地喘着粗气。
　　 还没等他开口，王静就说：“是不是忘了带手机？”
　　 “是……啊。我下去之前……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和平边喘边说。
　　 “你下去后我才发现的。”王静说，“好了，别说那么多。快把你找到的‘急开锁’号码告诉我，我来打。”
　　 “13838387438。”和平脱口而出，气也不喘了。
　　 “你从什么鬼地方找来这么一个鬼号码啊？一看就知道是别人开玩笑乱写的。你就不晓得在外面打个电话试一试？要是这个电话没用，你又得下去找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王静很不满，嘴不停舌地说了一大堆。
　　 “说这么多干吗？打一下不就知道了！我不在外面打电话还不是为了省几毛钱？”和平不耐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