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发生变化的。半夜里，我被风雨声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中，茫然地怀念着故乡，惆怅地回忆着往事，心怎么也安宁不下来。我就预感第二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后来，事实果真证明我的感觉没错。
　　 第二天早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极不情愿地睁开疲惫的双眼，烦躁地踢掉被子，爬起来接电话。我的手机放在写字台上充电。要不是我躺在床上伸手够不着手机，我才懒得爬起来。一个人在睡兴正浓的时候被别人打扰是最不高兴的，更何况此时我正在做一个关于爱情的美梦：梦中，我拿着一封我耗了一年心血写出来的情书向我心爱的姑娘勇敢奔去；她在一栋掩映在幽深的绿荫下的两层小楼上向我招手，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向这栋房子的路，我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大声地告诉我路在哪里，我正要按照她的指引去做……突然，这该死的电话把我吵醒了。
　　 我一看来电显示，是我好朋友打来的。我就预感麻烦又来了。
　　 “晓晨，你在哪?马上给我打电话来好吗?现在别问为什么,我手机上钱不多了。快点好吗？越快越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焦急传了过来。
　　 “怎……”我还没说出声，他已经挂了电话。
　　 唉！好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谁叫我平时总这么标榜。现在事情真的来了，我能推脱吗？说不定也不是什么麻烦呢。这小子到杭州去玩去了，是不是发现了一件非常精美的工艺品，问我是不是喜欢，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他做事情总喜欢搞得神神秘秘，让人一惊一诈，而我也喜欢制造莫名其妙的浪漫，这一点上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一边猜测，一边穿衣服。房间里阴沉沉的，窗外狂风怒号，马路上的小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摆，仿佛一个病人咳嗽得浑身哆嗦。今天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要加一件毛衣了。
　　 当我穿好毛衣后，我便给他回电话。
　　 铃……铃……铃……
　　 “喂，晓晨！是你吗？你怎么这么慢啊？我都快被你急死了！”
　　 “你这小子，我这么快你还抱怨。大哥，我可是在美梦中被你惊醒的啊，还没找你算扰人美梦的账，你却猪八戒倒打一耙……”
　　 “别闲扯，我有正紧事要告诉你，很急的！”
　　 “闲扯？你以为我愿意闲扯啊？大哥，打长途六毛钱一分钟啊！”
　　 “好。我说你听，别打断。我在杭州，这你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女朋友发了短信给我，她要来我们学校，已经在火车上，十一点半到站，车次T121；我不可能赶回来去接他。现在，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代替你去火车站接她？”
　　 “恩。”
　　 “那接了她以后呢？那时你就赶回来了吗？”
　　 “我至少还要大后天上午才能赶回来，今天票卖完了。所以……”
　　 “所以你还要我陪她去玩，直到你回来？”
　　 “好兄弟！我早就说过你最了解我。我真高兴没白交你这样一位好朋友！”……
　　 “你到底想怎样啊？我早就劝你不要乱玩！现在乱套了吧。你却好，躲在杭州看风景，麻烦就要我替你背！”我这时真有点来火了，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晚上睡觉有点着凉，嗓音变得有些沙哑，这一大喊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平时我又不是没提醒过他，没警告过他。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我……”那边沉默又欲言又止。
　　 “你说怎么办啊！你叫我怎么帮你？”
　　 “你照我说的去办就行了，我尽最快赶回来，后面的事我来摆平。”
　　 “也就是说要我帮你一同去骗她，是吧？”
　　 “……”，那边良久无语，“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你就别帮我了，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有你的为人原则的。”他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我感觉他很失望。
　　 “我说过不帮你吗？不过，我这次是认真的，我告诉你，这种事我是最后一次帮你。以后你的事别讲给我听，否则我不但帮不了你，我还会忍不住搞破坏的。”
　　 “你到火车站去接她，陪她好好玩一天，告诉她我回家去了，别让她打电话到我家去。你身边还有钱吧，我回来再给你钱。我……”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可要快点回来！我挂电话了。”
　　 说完这句话，滴的一声，我按键挂了电话，重新躺在床上。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为他，为她，为自己？说不清楚，反正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忽然，我记起还要去火车站接人。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一十五了！我一跃而起，马上去洗脸刷牙。在抽屉底层拿出银行储蓄卡，放在钱包里，披上外衣，出房门，急急忙忙跑下楼，直奔最近的建设银行。
　　 外面的风很大，刮在脸上像无数锋利的刀片在来回磨蹭；微雨若有似无，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不知为什么，我一时竟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是一个暮春的早晨，入耳的是莺歌燕语，入眼的是花红柳绿，我好像要去幽会一样，心里是那样的心旷神怡。可是幻觉被旁边一个叫花子的乞讨声打破了。我看着他凌乱肮脏的头发下面憔悴不堪的脸庞被冻得通红，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摸摸钱包，掏出唯一的一枚硬币，当的一声，丢在他脚下破烂的碗里。
　　 我跑到我们学校旁门外那个建行门口，嘴里已是气喘吁吁了。自从进入大学，人明显懒惰下来，身体锻炼长期搁浅，但没想到身体会变得这么脆弱。我推开银行又大又厚又笨的玻璃门，在人群后面排起对来。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取钱，难道这也和天气变冷有关？我实在想不出二者有什么联系。我回过头，透过蒙着水气的玻璃门，看见对面街角有几片落叶随风飘舞，越升越高，仿佛要离大地而去，突然又被风卷落，掉在浑浊的水坑里。
　　 一个高高瘦瘦的学生出现在门前，向里张望。我猜想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看他的穿戴，真把我吓了一跳，足够我连打三个寒战。这么冷的天，我估计气温应该是一两度吧，他上身竟然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而面色竟还那么红润自若，完全没有半点寒冷的神色，还带着一脸的微笑。真让我嫉妒万分。唉，世界真是太不公平，我们穿那么厚的一件毛衣还手脚冰凉，那小子只穿一件T恤却温暖洋溢。别人有能力就可以去做，你没能力就只能在旁边喝彩或者议论。世界就这样叫人无奈，我好像悟出了什么，又好像完全不懂。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胡思乱想着，头脑就像车厢里拥挤不堪的人群一样混乱，怎么也难以理出个头绪。
　　 肖遥是我的好朋友，不但是那种你要我的好东西我要你的好东西的好朋友，而且是那种你帮我承受痛苦我帮你承受痛苦的朋友。
　　 这话我绝没有半点夸张。我们从学前班（相当于幼儿园）时就认识。开始，我们并没有什么交往。后来，有一次，一个比我们高一级的学生欺负我，同班同学竟没有一个来帮我，甚至连劝架的都没有，大家都站在旁边看那小子戏弄我，打我，有的还幸灾乐祸，偷偷地发笑。我性格自小就倔强不服输，这种被人家欺负的耻辱当然不能忍受。我拼了命的用尽全身力气和那家伙撕打在一起，但是毕竟年龄、块头、力气都不及他大，因此很快就被他摔倒在地。他压在我身上双手使劲地按住我，我在下面死力地挣扎，上身被他压住不能动，只剩双脚乱蹬，却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那小子骑在我身上，趾高气扬，问我认不认输，我顽强不屈，怎么都不肯认输，他便加大力气，我呼吸顿觉困难，他可不管。洋洋得意的人是不会在乎、也感觉不到旁人的痛苦的。由于我的奋力挣扎，我的脸被他尖尖的指甲划破了，我感觉得到血在流，黏乎乎的，却没有半点疼痛，只有耻辱和痛恨。正在我强忍痛苦时，突然那小子从我身上倒了下去，咚的一声，水泥地上灰尘四起。我睁开眼睛——在最痛苦时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同学们嘲笑的神态——肖遥便站在我身边，弯下腰伸出手来拉我起来。刹时我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马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肖遥站在一起。那个小子这时也爬了起来，他瞪了肖遥一眼：“是你在背后推我吧！”说完便冲向肖遥，抓住肖遥的衣服使劲地一拽一推，想把他放倒。肖遥双手抱紧他，两个人扭做一团。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冲到那家伙背后就是一拳一脚，咚咚两声，像擂鼓一样痛快。擂完后，又从他背后抱住他，拼命地将他往地上拉。本来肖遥就和他不分上下（那时肖遥是我们班上个子最高的，力气也最大），加上我的复仇的力量，那小子没抵抗两下便被我们打翻在地。这回轮到我打他了，我也掐他脖子，划破他的脸；肖遥在旁默契地配合。自从那次起，我们就成了非常非常好的朋友。这种交情历经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越来越深。我常常奇怪，怎么老天这么厚爱啊，我们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而且一直没分开过。友谊之酒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反而愈来愈香醇。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闪现出历历往事：两人站在楼顶朝行人吐口水，一同去老乡地里偷西瓜吃，晚上彻夜呆在教室做侦探、冥思苦想到底是哪几个女生在我们抽屉里放了骂人的莫名其妙的信……
　　 汽车一个紧急刹车，很多人往前一倾又往后一倒，我虽然做在座位上，也不由摇了一下。回忆顿时被打断。汽车到终点站了，火车站大楼顶上那个又像火炬又似辣椒的标志清晰地跃入眼帘。
　　 我等车上的人都下去了，才缓缓地迈出车门。茫然地四下望了几眼，只见白色黑色红色绿色废塑料袋被狂风卷得漫天飞扬。前几天“全国卫生城市评比”
　　 一结束，这个城市便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站前广场上摆满了水果、零食摊、一团混乱；擦皮鞋的女人满街游走，不辞辛苦；拉客住店的女人左顾右盼，频频乱抛媚眼。一眼望去，人流潮动，五颜六色混在一起。整个火车站就成了一个调色盘，凌乱不堪，不知它要调出什么美丽的颜色。我心里犹豫不决，行动上却不敢丝毫迟缓，因为你一旦稍稍表现出驻足观望的趋势，拉生意的人便会一涌而上，不厌其烦、三番五次的向你施展攻势。我最烦这样被人纠缠。目不斜视，我一口气跑到出站口。
　　 只见出站口人群稀散，只有几十个人的样子。有的走来走去，烦躁不安，有的左看右望，焦虑不已，还有的大声谈笑，旁若无人。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等着接人，还是等着人来接。也许两种情况都有。
　　 我看了一下火车站楼顶的大钟，让我大吃一惊，已经一点半了。不可能啊，难道我坐车到火车站，竟花了两个多小时！绝不可能，就算路上再堵车再误时，也最多耗费个把小时，我平时留意过。我只好从拉开拉链从上衣里面口袋掏出手机，原来才十二点。这个该死的大钟，吓了我一跳！但是我又担心了。已经十二点了，可是肖遥的女朋友十一点半到站啊，难道已经错过了。看出站口目前这情形，确实像是刚刚到了一次车。我不由得忧虑起来。如果她早已下车，发现肖遥没来接她，那她会打电话给萧遥的，先打手机。而肖遥此时身在杭州，他原来用的是本地通，这次为去杭州，换了一张全国漫游的卡，这个号码肯定没告诉他女朋友，所以电话打不通。然后，她就会打到肖遥的寝室，他的室友只知道他去了杭州而不知道他女朋友要来，所以会毫不考虑地告诉她肖遥去杭州了，那时，一切就都露馅了……我不敢设想后果。
　　 我脑子快速地运转，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补救。也许这是天意，覆水不可能回收。我只好打电话到肖遥宿舍，问他的室友大约半个小时前有没有一个女孩子打电话找肖遥。但是电话嘟嘟嘟地响，占线。我连打了十几分钟都这样，只得作罢。唉，听天由命吧，反正我是尽力了，对得起肖遥；如果事情真如想象中那样，也好，他女朋友早一天知道早一天解脱，我也不必忍受昧着良心骗人的痛苦。这样安慰自己后，我总算心灵稍安了。我准备再等半个小时（我要把火车可能误点的情况考虑在内）。先给肖遥发条短信，要他作好思想准备。还没写两个字，轰轰轰，一阵汽笛声响彻云霄，火车进站了。
　　 我把手机合上，迅速奔向出站口，却发现人们比我更快，他们早已占据了有利位置，准备接人。我只好挤在一旁，掂起脚来朝里望。下车的人们如同刚出闸门的鱼，潮水般往外涌，看得我眼花缭乱。出站的人们一个个拼命往外挤，我则被他们挤得步步后退，根本腾不出眼睛来寻找肖遥的女朋友。其实我根本没听清这到底是不是T121次车，只是怀着侥幸的心理罢了。呼地一下，像是一个梦一样，人潮转眼间流空，淹没于广场，消失在大街。我靠着一根粗大的石柱，发呆地望着出站口，眼睛里却看不进任何东西。
　　 “嘿，晓晨！”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我定了定神，一看，里面遥遥晃晃地走来一个女孩，左手右手大包小包，累得气喘吁吁。是苏沁，错不了，那曾经是我非常熟悉的身影。我赶忙迎上前去。
　　 “肖遥怎么没来啊？”苏沁远远地就问。
　　 “哦，他有点急事，要我来接你。”
　　 “是吗？他什么事这么急啊？……”
　　 “是不是很讨厌我来接你啊？”我见她很失落，就想逗她开心。
　　 “不是啊，我们也是好朋友嘛。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那就不要一来就只关心肖遥嘛，怎么不关怀关怀我呢？”我做出满脸嬉笑，一边从她手里抢过包，大包小包，全揽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