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绝对的生命降临人世之后，有一个不经意的点，在生命的相对之处。这个点，朦胧迷离，似隐似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和生命来临的强大坚硬的绝对比起来，这个相对的点细微精巧，好似夜梦醒后依稀还在的场景，仿佛自我追溯途中疲惫的休憇，甚至只是长辈一次不经意言谈留下的痕迹。这个相对的点，凛然独立于绝对的生命之外，被回忆反复追寻强化，渐渐成长为生命的另一个起点，茁壮为人生不断拾取却永远也无法拾到的遗失在生命田野里的一束沉甸甸的麦穗。
　　 一个晴朗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空，空气凝滞沉重得压趴了田里的稻穗。几朵白云随意点缀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不断变幻的形态让人生出许多想象：走狗、奔马、雄狮、猛虎、捷豹、巨象？偶尔吹过的一丝热烘烘的风，轻轻地搅动树枝丛草，掀起衣襟头发。不尽的慵懒散漫随风流播，浸过皮肤，淹没身体，真想闭上眼睛席地躺下，轻松睡上一觉。
　　 一条山间小道上，缓缓地行进着一支小小的队伍：父亲与一位相熟的农民背着我们不多的家当，哥哥志得意满地背着一口锑锅，弟弟趴在母亲的肩头酣然而眠，我则磕磕拌拌地走在队伍中间。这是一条一直向上时缓时陡的石梯，偶尔夹杂着几道横向的田坎。不时穿过的农家院落，总会跑出一群狺狺而吠的看家狗，紧随其后的必然是一伙呼啸而至的农家小孩。
　　 虽然这一切并不是我真实的记忆，而是我长大成人后，听父母无意的摆谈，自己创造出来的。但那蓝天、白云、石梯、凝滞的空气、行进的队伍、满身的汗渍却异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据父母说，其时，我三岁多。很奇怪，这之前那些丰富的日子，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很多时候，我拼命追溯，希望能找一点蛛丝马迹，但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刻意躲避我，不让我接近。我大脑里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就是听父母摆谈起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我也无法象创造这个下午一样，创造出属于自己更早的鲜活生动的境象来。
　　 于是，我将自己记忆的起点固定在这个下午的风景里与那条山间的石梯上。
　　
　　 二
　　 我经常回到这个起点，在这个起点寻找童年的自己，有时是刻意的探究，有时是无意的回归。每次，都能找到那个磕磕绊绊行走在山间小道队伍中间的小孩。但每次见到的他却拥有不同的身姿与神态：他讨厌腻汗时皱起的眉头，他享受凉风时畅意的欢欣，他看到树林里飞过山鸟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灵光，他被闷热袭击得耷拉着脑袋的憨愚，他站在路边洒下的那泡内容丰盈射程遥远的童子尿，他穿过村落见到蜂拥而至的农家小孩故意昂首挺胸时透出的那一丝骄傲……在记忆的起点轮番上演。
　　 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小孩。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一出汗便油亮亮光闪闪。他细小的眼睛，只要一笑，便眯缝成一条线。他硕大的头颅上，乌黑的头发硬硬密密，一根根很不驯服地向上伸起。他看到远山、白云、飞鸟，跨过田坎、石桥、小溪，遇到村落里唁唁而吠的狗和呼啸而至的农家小孩，都会涌出自己的情思，许多想象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他想象着在绿荫覆盖白云经常光临的山腰，有一所他家的房子，房后是耸起的峭壁，房前的院坝边几棵高大的梨树上挂满成熟的果子，他已长成半大小伙，正拿着一根长杆在梨树下捣梨。他想象着自己家里有一条完全属于他的狗，每天上学放学，狗都跟着他，在他身前身后跑跑跳跳，只要听到他一声吆喝，便兴奋地奔到他的身边，亲热地嗅他的裤管舐他的脚趾。
　　 每次看到这个小孩，我便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与曾经的我好象并没有什么区别。属于物质的身体，属于精神的智慧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但记忆起点上那个小孩却决定着我的今天，纵千变万化，也无法脱其窠臼。皮肤依然黑黑的，眼睛依然细细的，头发依然硬硬密密的，许多无边而多情的想象依然时不时地升腾弥漫。
　　
　　 三
　　 这个起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舞台，童稚的我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舞蹈着自我。长长的石梯，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不知被多少只脚踩踏过的石板正面象被精心打磨过一般光滑细腻，石板的立面和两旁錾迹依旧，凹痕里布满青苔。第一次蹒跚着爬它，看不到头的石梯不知有多长，好不容易才由父亲拽着走完这段艰难的路程。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长长的石梯上来来去去过多少次，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越走越急切，越走越高迈，登梯三步并着两步希望一气登顶，下行雀跃蹦跳若御虚凌空。曾经登着备感吃力的石阶越来越低，曾经看不到头长长的距离越来越短，仿佛只需唱一首童年的歌、想一下未来的日子，石梯就被甩到身后。
　　 石梯两旁，更为丰富。远外，山水秀美，随季节更替变换着身姿与色彩，林木丰茂，粗壮的被砍为房柱屋檩，但年轻的依然茁壮成长，前赴后继。我沉浸在春花姹紫嫣红夏木蓊郁葱茏秋叶飘逝零落冬草枯败垂死的轮回里，体会大自然看似单调其实却丰沛丰满的每个细节，若有所悟，自得其乐。近处，一畦畦田地里有农人辛勤耕作，水稻、小麦、油菜、红苕、洋芋、高梁、包谷、绿豆，庄稼一茬接着一茬。土墙青瓦房顶飘过的炊烟如丝似缕，院坝边包着头帕蹲踞着边吃饭边与邻居和行人聊天的农人，他吃得很慢很慢，仿佛只要再多蹲一袋烟工夫，就会化为一尊雕塑。看家狗在主人的身边窜来窜，嗅着主人的衣袖裤腿，希望得到一星半点吃食，得到了兴奋地舔舐亲昵地拱拱主人的身子，得不到便气恼地望着石梯上的行人唁唁而吠。远离市井喧器的小山村虽贫穷落后却古朴清新，看似憨直愚笨却机敏聪颖的农人自有他们的生存法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人生。在记忆的起点舞蹈的不仅仅是我，还包括这方滋润我的水土，那一茬茬养育我的庄稼和一位位鲜活生动的农人。
　　 今天，每每走过一处山林一幢农舍，看到一畦畦菜地一田田稻子，听见清晨的鸡鸣深夜的犬吠，便会想起自己记忆起点上的石梯以及石梯两旁的风景与生活。这一切，早已融进我的生命，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还在这石梯上上上下下，还站在石梯上遥望远山的风景，嗅吸路边庄稼溢出的清香与甜美。
　　 这是一幅永远也不会消散的风景画，经过一次次加工整理，修饰润色，装裱题款，已经脱掉了原始的古朴苍劲，增添了几分想象的娟丽秀美：农家院落透过青瓦的炊烟已经随风飘散，石梯旁边的竹丛早已经换过不知多少茬，蹲踞在院坝边的农人已经不再年轻，围着主人窜来窜去的看家狗已经换了伦辈，田里的稻子地里的红苕已经更新了种子……一条公路穿过林木，登上坡顶，几个小青年骑着摩托呼啸而过，卷起阵阵烟尘。
　　 但在记忆的起点舞蹈着的那个小孩却一直没变，他喜欢的风景与生活也一直没变。他在石梯上来来去去上上下下，时而蹒跚趔趄，时而健步如飞。突然，他停了下来，顽皮地盯视着我，肆无忌惮开心无度地大笑，门牙缺失狗窦大开的样子，纯真得让我嫉妒。
　　 我遥遥地望着他，仿佛梦里，仿佛人间。
　　
　　 四
　　 从记忆的起点出发，观照逝去的日子与隐藏在这些日子里的生命，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从丫丫学语到额头起皱到鬓发渐白，从一张白纸到彩霞灿烂到身心写满苍桑。生命的经历，如蒙太奇镜头般一一展现，面对这些镜头时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许许多多感慨，便是荧屏边响起的画外音：时而如欢快的山泉潺潺淙淙，时而若闷雷低沉地滚过铅灰的天空。
　　 记忆是一面凸凹不平的镜子。站在镜子面前，聆听从岁月深处传来的生活琐碎的争吵与心路沉静的天籁，许多看似真实却并不真实的过往，许多过往里鲜艳无比的情感与经历，许多经历中有切肤之痛的体会与感慨，慢慢从镜中浮现出来，渐渐清晰如在眼前。但这种清晰却非常诡异，一场滂沱大雨被浓缩成一粒微不足道的水珠，一个隆起的低矮土丘被夸张为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你，时而若细巧的精灵，在水珠里清澈地舞蹈，翩翩欲飞；时而似挺拔的青松，在山顶枝叶婆娑地沐风栉雨，飒飒的呢喃传得很远很远，直传入今天的你的耳里。镜里有个人向你走来：头大皮肤黑，脸阔脖子粗，眼小耳微张，寸发短短的贴着头皮，尼龙背心扎在紧松裤腰里，脚上一又白网鞋分明是用牙膏涂抹过的。多么真切的面容，多么熟悉的身影，多么亲昵的个性。你站在镜外认真审视，好眼熟的一个人。恍惚中，他变了模样，长长的头发直覆到眼镜框上，呢子大衣包裹着壮硕的身体，露出裤管的三接皮鞋溜尖油亮；好象是油灯下，好象在教室里，面前翻开的书连字迹都清晰可见，但就是无法看清他面容。你知道，这个人，就是你自己：他正沿着你的历史，慢慢走近你。凸凹不平的镜子变幻着不同的场景，许多过程既真切又虚幻，既真实又虚拟。站在镜外的你盯视着镜里的你，陷入不尽的回忆里。
　　 记忆是一张疏密不均的网。沉网入生命的海洋，打捞逝去的时光与生命，看得见的，是你愿意看到的一切；模糊不清的，是你不愿面对的伤痛悲切与羞惭愧怍；遗忘掉的，往往在两个极端：有时是你希望找到却没法寻觅的瞬间，有时是曾经记起却被你反复阻挡希望它不再来干扰你生活的日子。清风明月夜，你平静地坐在岁月的河边，一尾鱼在清澈的河底悠游嬉戏。微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在月光下一漾一漾的闪着银光，如星星眨眼。那尾鱼慢慢地幻化成一个赤条条的少年，他挥动双臂游入中流，深深地吸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很久很久，才猛地窜起来，手一抺眼眶，头使劲地左摇右摆，甩出一串串水珠。多么熟稔的动作，多么醉人的清纯眼神，多么亲切的游玩方式。岸边的你轻轻地下网，但升起的网里，却只有皓月的清辉与河水的清凉。河水恢复平静，遥遥地，那个赤条条的少年又变回成一尾鱼，你清楚地看到它凝视着你，眼神里充满期待，正向你发出殷殷邀约：走，我们一起回去！虽然这张网每次都只能打捞到一片月光，一滴露珠，一枚石子，一个眼神，一声欢笑，一场斗气，但你却不依不饶不停地打捞着，希望打捞到回忆里的清晰与梦里的迷离。
　　
　　 五
　　 寻找记忆的起点，再从这个起点出发，便是人们常说的回忆。年幼时，满怀希望冲动地向前奔跑，觉得生命之囤满得冒尖没有尽头，觉得回头看看走过的路程都浪费时间。形神衰老之际，看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自己与生命的预约就蹲踞在不远的山岔路口，隐约可见，突然便想放缓前行的步伐甚至停下来慢慢回味自己已经逝去的单纯、青春、激情与生命。
　　 从记忆的起点出发，没法完整地看清自己的一生。出生后，肯定有一段记忆的空白，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溯及。回忆时，其后还有许多时日无法计算，未来不属于回忆的范畴。但，从记忆的起点出发，能走过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学习，恋爱，工作，成长，成熟的每一步，都会烙在大脑里，只要一碰触，便会奔涌而出。在这奔涌而出的回忆里，你或许便能找到那个在世俗庸碌的昏昏忙乱蝇营狗苟里丢掉的真实的自己。
　　 从记忆的起点出发，观照生命历程，清洗污秽的身体与灵魂，将自己带入一个更加高贵宽容的境地；这，便是回忆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