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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了的叫声开始有点凄切了。我们抛开市镇的喧嚣，沿着公路漫步。
　　 晚风习习地吹着，带来了身后远处的欢歌笑语，若隐若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跟我们毫不相关。
　　 我和鸿飞那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本来想高高兴兴，痛痛快快的大最一场，然后再大睡它三天三夜，谁叫都不起床，再也不要提心吊胆了，再也不用做没完没了题目了。然而当我们用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计划的狂吼、欢呼，一时都像打湿了的火药，想点也点不着。只盯着各自的通知书，怔怔的发呆。等到老师冲我们笑笑，说：“你们是怎么了，考上大学了还不高兴吗。”我们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你拍拍我的肩膀我拍拍你的肩膀，互相淡淡地一笑。不知道实情的人准以为我们是故作姿态，考上了大学都这么死气沉沉的，那没考上的还不都得跳楼去。
　　 高兴，当然高兴；激动，当然激动。然而当时的心情又岂止是高兴和激动这么简单。抚摸着印着大“红”喜字的录取通知书专用快递信封时，感慨万千，唉：十四年寒窗苦加一双深度近视眼就换来一张精美的通知书吗？
　　 我不禁迷惑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六年高中。六年高中啊，三年应届生，三年补习生。读书，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我们人都读傻了。他喜欢音乐，我热爱文学书画。可我们都由于家境贫寒，无力去攻读音乐和美术专业，只能压抑着爱好而拼命地死读。想想丝丝银发的父母佝偻着身体在田间顶着烈日挥动沉重的锄头时，心头直涌上一股热流。这些年，生活的重担已让我们学会了压抑和忍受，连眼泪都成了异常珍贵的东西，不是轻易能拿出来的。
　　 第一次高考，我们连专科都没考上。心有不甘，说服父母让我重来一次。爸妈无语，既没有鼓励，也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从那个破旧的衣柜的最底层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包，用颤悠悠的手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纸，里面现出了皱巴巴的几百块钱。我也默默地接过那些钱，心头一热，鼻子发酸，想哭却哭不出。这些情景已深深地烙在了我心头，我永远都难以忘怀。
　　 没想到第二次高考前几天我突然大病一场，最后我是强撑着走进考场的，这样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回到家里，我什么话都不说，躺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听爸爸说，我发着高烧，口里一直说着糊话“我不服气啊我不服气啊”。爸妈还是像第一次那样，默默无语的从那个破旧的衣柜底层掏出了那个油纸包。我开始了我的第二次复读。
　　 没料到第三次高考又发挥失常，只考了个专科。不晓得为什么，平时模拟考试生龙活虎的，一到高考就心慌意乱。我知道，这年头读书人又像孔乙己一样可怜起来。如果补习多年而名落孙山，那凄凉失落是难以言说的。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儿时伙伴，大多初中毕业或还没毕业就外出打工，现在早已是挣千赚万建楼修院了，儿女都快读小学了。现在读大学早已不包分工，如果只读个专科，那他们还不在背后笑死你。我无法想象今后的处境。面对着满头斑白的老父母，四壁空空的破家，看不见的无限泪水只能往深心里咽。我什么都不在说，默默地收拾好行李，准备南下打工。爸爸却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了，他竟然暴跳如雷地对我吼道：“没出息的家伙，你能坚持三次，难道就不能坚持到底吗……”
　　 我当时心已麻木，我只以一句“家里都这样了，我还忍心读下去吗”来应对爸爸雷霆的怒骂甚至是无情的巴掌。旁边是病弱的轻轻哭泣的母亲。家里本来就穷，哪还经得起我无穷无尽的苦读啊……
　　 最后我还是听从了爸爸的话，第三次去补习。也是在这一年中我结识了鸿飞，没想到他的经历和我很相似，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最后一次高考我们终于考上重点大学，所以我们拿到通知书时才会那么感慨万千。这其中的心情又岂是局外人能体会的。
　　 我和鸿飞迎着凉凉的晚风，互相讲诉着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和悲哀。走到一片树林边，见到里面闪着幽幽跳动的火，映照出一个个像馒头一样的坟墓，旁边还有烟雾缭绕的香在燃烧。凉风突然加大，吹起满地散落的纸钱。这一切在蓝幽幽的路灯照耀下，显得万分凄凉。
　　 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坟堆里跌跌撞撞爬出来，大声地号哭起来，那声音那么凄厉，仿佛是地下传出来的鬼哭魔啸，吓得我们毛骨悚然。
　　 我们不约而同地互相靠拢，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实在让我们不知所措。我们轻声的说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该不会就是老师经常跟我们讲的那个吧。
　　
　　 2
　　 十几年前，我们这里有个才女。单凭文章而论，几乎可以说是才高八斗。学校里的老师对她的文才是赞不绝口。只可惜除了语文、政治、历史外，她的其它科目实在是学得一塌糊涂，像一只拐了腿的马，怎么也跑不快。
　　 她的家境还不算贫寒，父母也比较有眼光，因此倾全力支持她读书考大学。
　　 第一次高考差失败。她毫不气馁，接着再读。在八十年代，考大学登天般难，不是那么随便就能成的事；而且那时外出打工还没有兴起，不读书也没有别的出路。
　　 第二次又失败，同样由于数学等科目太差。她还是毫不灰心，因为那时补习两三年是很常见的事。
　　 接着再补习，第三次高考还是失败。本来她平时很努力的，通过死拼蛮干，数学英语等若项也渐渐赶了上来，只是她心理素质太差，一到考试就发挥失常。
　　 于是又再补习，第四次参加高考。不幸历史又重演。她经不起失败的打击，家里也难以再负担她读下去了。她只好放手了。
　　 就此嫁人做家庭主妇，她心有不甘。生性要强的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出人头地，哪情愿就这样平凡一生呢？她咬紧牙关，心里下狠劲，就是卖苦力，也要一边干活一边自学，最终也得参加高考，考上大学。
　　 没想到她还真在一所乡村小学当了个临时教师。凭着她优秀的文学才华，当个小学教师，实在是绰绰有余。于是，她解决了自己的生活问题，还一边教书一边苦读，暗暗备战高考。用功确实是用了功，可老天总是捉弄有心人。第四次第五次高考总是差那么几分。
　　 不过她也算奇女子。别的不说，光这份恒心，已让千万男子汉肃然起敬了。然而上苍总偏爱幸运人，不断打击苦命人。后来，她跟本校另一个老师谈恋爱了。这原本是好事，快乐的恋爱是事业的催化剂。她开始的确是像解冻的冰河，初浴爱情温暖的阳光，人也心宽了，高考复习也顺畅起来，原来很多弄不懂的问题经过两个人探讨都明朗了。她是怀着万分信心去面对高考的。但是，无情的打击在最关键的时刻来了。高考前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恋人时，恋人竟然退缩了。那个所谓的恋人告诉她，他不能娶她。他家里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因为他自己是正式的公办的教师，父母希望他吃商品粮的妻子，而她现在已是有孕之身，还能被允许参加高考吗？就是没有身孕，他也不敢对她的高考充满信心。
　　 ……
　　 无情的打击残酷地摧毁了她，她脆弱的身心根本承受不了。还没等孩子生下来，她就疯了。每天哭天喊地，笑笑颠颠。每到夜晚，她都用那种凄厉的鬼哭狼嚎般叫喊：“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
　　 我们刚才听到的叫喊，就正像这一句话。我们想想自己的遭遇，由开始对这个疯婆子的恐惧转为无限同情了。
　　
　　 3
　　 我们不敢再往前走了。蝉声又凄切的响了起来，混合着四周的虫唱蛙鸣，平添了几分凄冷。
　　 我们开始往回走。
　　 我向鸿飞讲了一个我以前身边同学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悲凉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在去年秋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了。她也像我们一样，第一次高考没考上，补习了一次又没考上。家里再不让她读下去了。父亲再好也无能为力；妈妈是后母，补习一年已是天大的开恩，哪容她再复读呢？就算她真的考上了也未必让她去读呢？美术专业一万块钱一年的学费，对于爱钱如命的后母来说简直是要她的命。无论她怎样死求活求千次万次，后母都毫不动心。可怜的姑娘绝望之余干了傻事，在一根绳子上结束了自己美好的青春……
　　 路灯无声无息的灭了。又一阵凉风卷过，纸钱被吹得飒飒作响，那疯女人又凄厉地唱开了。
　　 我们心情沉重得忘了恐惧。
　　 唉！我们的故事，疯女人的故事，她的故事，都是凄凉的故事。我们还算幸运。她们呢？怎么面对世俗无聊的嘲笑，怎么学校承担昂贵的学费。一个唱着凄厉的歌，已是行尸走肉；另一个则早已腐烂，安息在地底下了。不知道她是否能真的安息。我猜是不能的。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突然记起，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这是一个发生在鬼节的故事。
　　
　　 禅残2003年春写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