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溪水无恙 鸳梦重温(小说)
三间一拖的灰砖瓦房坐落在重峦叠翠、孤峰突起的北山坡上。突峰的山腰常年涌着一股清泉,在瓦房的背后冲出一眼碧潭。附近有几窝南竹十分茂盛,潭水擦过南竹流向孤峰的脚下。在南竹和房子之间,一面是柴棚和小仓库,一面是猪栏和鸡圈,把一块平地围成一个小院。屋前面是一块自然形成的稻场,两旁各有一条下坡的小路,成环形连接着横贯九龙泉的牛车大道。稻场边靠大道的一侧种着一棵桑树正和房屋对着,树影像一把硕大扫帚每天扫一遍稻场。树下有一台石碾子,屋檐下吊着金黄的包谷和火红的辣椒。木轴大门和窗棂像是刚用桐油油过,看上去明光锃亮。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晚霞潮涌般地涌向天空,树木披着霞光和房屋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宛如山水画中的鸽子笼。过去杨雄基在这里劳动过,生活过,这便是他心驰神往的“家”。
他走上了屋檐下的石台阶,房门没上锁,刚要伸手推门木轴大门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蹿出来两个欢蹦乱跳的小孩子。跑在前面的是小男孩,大约六、七岁,追在后面的是小女孩,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迎面撞上了杨雄基吓得往后退。杨雄基很和蔼,猫腰问小男孩:
“小朋友,这屋里有个叫刘月眉的吗?”
小男孩傻怔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杨雄基又问:
“叫秀秀的呢?”
小女孩清脆地叫了一声:
“秀秀姐!”
杨雄基回头往后看,还以为秀秀回来了,却只见宋绮莲像个惹了祸的孩子,木然站立在桑树的下面,等他再回过头来两个小孩都跑掉了。
杨雄基臊得耳根子发热,心脏也在“咚咚”地跳个不停。“不让你来你偏来,大麻烦还在后头哩!”杨雄基在心里打着鼓,“人家已经过得好不得,何必又在人家的门前出现呢?”
这一层他也不是没想过,多少年来他一直想写封“家书”,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才没有勇气寄出。今天人来了,江山依旧人已改,可是他怎么也忘不了过去那揉肠搅肚的一幕幕。
那年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刘二爹喊了二柱、翠儿等几个近边的相好都来陪刘月眉过节,因为明天都要各回各的家过中秋,晚上赏月的时候刘月眉突然说少了一个人。人们问她少了谁?她说少了宋绮莲,还说那是个好姊妹。对她这一突然清醒人们非常高兴,二爹说:“明天到县里去看看宋绮莲吧,那孩子也造孽。”刘月眉就把这话当真了。
那时秀秀还不满一岁,仍然跟着杨雄基睡,这孩子自生下来就没吃过疯妈妈的奶,都是杨雄基一口糖水一口豆花一口包谷糊糊一口稀饭喂大的,可是刘月眉却寸步也不让他俩离开自己的身边,甚至晚上睡觉都要让他们爷儿俩陪着自己先睡着,半夜里一声喊,还得把孩子抱过去哄着她“哄孩子”。
那几天她确实好多了,二妈和月娥也都为她熬得两只眼睛挂铃铛,先后回去了,这边就由杨雄基一个人两头照顾。
这一天刘月眉怎么也睡不着,秀秀先睡了,杨雄基打算把孩子先抱过去,刘月眉拉住他不让走:
“哪个兴的不让孩子跟妈妈睡?我又不是娘娘。”
“过些日子再说吧,怕你再犯病伤着孩子。”
“你就还和秀秀一起睡,别过去了。”
“我随时听着,一有动静我就过来,好吗?”
“大冷的天多麻烦,把你弄病了我还得侍侯你。”
“别胡思乱想了,我把秀秀放好了过来陪你说说话。”
杨雄基把秀秀抱过来,刚安顿好孩子月眉就走过来了,山区的秋天夜晚很冷,她只穿了一身睡衣裤,身子有点发抖,进了门就抱孩子。杨雄基说:
“月眉,别胡闹。”
“我不是胡闹,怎么老让你既当爹又当妈呢?”
“快一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刚才我看清了你的眼神,你不是良顺,你是雄基哥……”
杨雄基的心里受了很大的震动,看来她的病真的好了,自己也该走了,可是一年多的感情也实在难以割舍。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让他相信刘良顺没有死,他对她几乎尽到了做丈夫的一切责任,只是借口她有病才把孩子抱开,有二妈和月娥在一切也都过去了。现在她恢复了理智,难免有感情上的要求,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又该怎么办?
刘月眉本来是个明事理的人,既然恢复了理智,就应该用理智的话对她说。
他把从家里带来的那件青洋布对襟子疙瘩襻的棉袄给她披上,让她围坐在被子里对她说:
“月眉,你现在明白过来就好了,我是杨雄基,良顺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迟早会走的。”
“要走你马上走,免得留着害人。”
“怎么说起风来就是雨呢?”
“我知道,我已经在你身上缺了大德。”
“要走,也得等你好利索啊。”
“那你就在我身上缺了大德!”
“我实在不懂你们山里的这些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谁都知道你和良顺长得一无二找,现在看起来你比他更能体贴人。要是你马上走,我只知道丢了一个良顺,有孩子混着也就过去了。要是等我好利索了你再走,我可是过来人,孩子又是你守着生下来的,要是你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再让孩子没了爹,你说我还能活出来吗?”
“对这些事我考虑不清楚。”
“所以我想起了宋绮莲,你到县里去找她,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不亲近我的,要是她也有这份心,我让二爹做大媒,明媒正娶到九龙泉来办喜事。要是她变了心,明媒正娶我归你。无论你走到哪,九龙泉永远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结发,秀秀就是你的亲女儿。”……
转瞬十八年过去了,就在今天走过的那条小路上他几乎丢了性命……
杨雄基回头看了看宋绮莲,她似乎也在哭,用手绢揩眼睛,仍然在桑树底下站着往这边看。
他毅然决然走进房门,还没站稳脚,从厨房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端正的五官仍透着清秀。身上的衣服油渍渍的,衣襟漫不经心掖在裤腰里,肩上担着一担空水捅正准备往后院的水潭里去挑水。
不可否认的事实给了杨雄基当头一棒,他几乎毖过气去,梦萦魂绕千里迢迢,终于要搅浑人家的一潭清水,可是泼出去的水已经再难收回来,天色已晚,想回也回不去了。
他不该太痴心,也不该太轻信,一纸契约尚可以撕毁,难道几句空言就可以决定终身?
不!他确实有他们更深的隐情。
那次他被从黑屋子里抬回来,已经奄奄一息,全身血糊流烂,左胸上一条看的见肋骨的刺刀口子,大腿根和小腹都被钉子鞋踩成蜂窝,那些戴防毒面具和皮拳手套的家伙们还嫌不过瘾,就用重磅鱼弦系满鱼钩抽打他的身子,至使他的棉袄里都藏满钓鱼钩,只要他一动弹就会钻心的疼。
他瘫倒在刘月眉的宁波床上,一丝都不能挂:刘月眉日夜守侯在他的身边,眼睛连眨都不眨。幸亏刘二爹精于采药,才使他不至于残废。
白天的天气很热,伤口都化了脓,蜂窝状的伤口不好处理,为了不让它们连成片,要随时把脓水沾干,可是那药棉花很讨厌,擦上去就粘毛茸茸,打湿了又沾不干血水,于是她就用舌尖轻轻地替他舔干净。
夜里又特别的冷,伤口怕摩擦,她就用胳膊替他撑着被子,用身体暖和着他的身子。白天夜里拉屎屙尿都是她一个人照顾……
她从来不在他的面前掉眼泪,只是咬着牙,那深深的恨,那深深的爱,她都装在心里。
“都怪我,不该让你去县城。”
“都怪我,害得你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都怪我,不该得那种病。”
“都怪我,长得太像良顺。”
“现在还不是吗?你替良顺捡回来两条命。”
“现在你又来捡我的命。”……
眼看着春节要到了,刘月眉用蓝咔叽布为他缝了一件新罩衣:
“你能下地就穿上,等成亲那天我透身给你缝新的。”
“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你的亲丈夫?”
“管他哩,我只要你躺着跟我说说话。”
“这么说我们春节就结婚。”
“这事你还不懂,到时候你亲我,怕要了你的命。”
“现在我就想亲亲你。”
她把脸伸过来:
“让你亲,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不怕要了我的命?”
“二爹说了,将来你能行。”……
还没有等到过春节,“兵团”来了两个人,用救护车接他到县里去“看病”,谁知道竟被“接”去的是青海……
临走的时候两个凄厉的声音深深地扎在了杨雄基的心坎上,至今还在他的心上扎的疼。
“爸——伯——抱!”秀秀那含混不清的喊叫。
“别忘了九龙泉就是你的家!”……
正当杨雄基想得出神,那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呀!这不是雄基哥吗?”
“我——是——不是——走错了门?”
“你怎么啦?这是月眉的家呀。”
“那你——”
“我是赵二柱啊,你怎么就不认识啦?”
“刚才那两个小孩……”
“咳!翠儿的两个调皮佬,就爱在刘妈这瞎胡闹。”
“你现在呢?”
“我明白了,”赵二柱放下水桶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对他说,“等会儿慢漫说,我就去给你找月眉。”说着他慌里慌张走出门,连宋绮莲站在桑树底下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