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同题】遗忘
一
秋风起了。呼啦啦的尘沙迷人的眼,似乎要把她吹一个趔趄。她扶桥稳住身,用手拢着忽前忽后的秀发,望着那一片荒凉的四野。河滩的尽头有一片高粱地,高粱地背后涌动起一缕缕向晚的炊烟。一粒粒沙砾飞来,她捂着红唇,剧烈地咳起来。咳着咳着就骂,这鬼天气,骂完就哭了。手机塞到后屁股兜儿,使那圆鼓鼓的屁股凸起一个包,一怂一怂的。她想起了女儿,现在要活着的话,有十多岁了。
“雅芳,我早就找你,你在这呢?给你打电话你咋不接?”小倩一头长发,蓬头垢面地迎了过来。她两脚一叉,屁股在摩托上坐稳了。她上身穿米白色的休闲服,下面穿牛仔裤箍得“噔噔”紧,一种时髦的轮廓。她揉揉丹凤眼,摘下太阳镜,说:“嫂子,该回家了。”“我太累了,歇一会。”雅芳答。她仔细打量了雅芳一眼,“怎么了?你哭了?”雅芳掩饰着,捋了一下头发,“刚才吹眼里一粒沙子。”
雅芳看着小倩妹子,不知道是仇恨还是心存感激,她心里明白,村里人都议论她俩的事。都说,“雅芳嫁到村里,本来消消停停过日子,把以前的不快都忘了,都是小倩给勾引的,给她带坏了。”小倩是什么人啊?她和雅芳的对象不沾亲不带故,就是邻居。这时,小倩的手机像鸟一样,“唧唧唧……”响了。她也不两腿叉在那,而是翘起美腿下来,从高高鼓起的乳峰前端起手机,移动凤眼观看。她的手机是大屏幕的,连电视都能看。她看过,说,“扯他妈犊子呢,本姑娘才不去呢。我累了,得回家休息几天。”实际,小倩有钱就想赚,不过,不行了,这两天“来事”了。起初,她看黄色的电视经常给雅芳看。雅芳的气喘得粗粗的。“这破玩意,谁还没经历过?”话这么说,她还是想看。后来,竟让小倩蓝牙传递到自己的手机上。小倩继续开导着,“我们去街里玩玩?”雅芳不是随便的女人,当她嫁给这个男人后,才发现男人不如她的意,但碍于男人很孝顺,为了残废的老母,他的前女友离他远去,雅芳不能学那个女孩子,就担当起所有的家务。男人有很多臭毛病,早晚不洗澡,不刷牙,主要是晚上缺少柔情。不修边幅倒还能忍耐,他满足不了她那高潮的欲望。这种事,向谁诉苦呢?看着床上的老母,雅芳咬着嘴唇,认了,认命吧,这都是第三个丈夫了。
今天,小倩要雅芳陪她回家。小倩怕回家挨收拾,有雅芳替她当挡箭牌。雅芳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流过泪,看着小倩的手机问:“怎么?有活了?”
小倩婉转地说:“嫂子,这些天我挺累,休息一段时间再来。”鳞次栉比的高楼也许遮住了太阳,眼看要日落西山,黑天了。
雅芳寻思,我得快快回去了。我是一时兴起,怎么能和小倩一样陪酒过夜呢,再怎么说,我家里还有婆婆呢,我不会为了挣钱糟蹋了名声。
俩个人都戴上了镜子,用来遮挡风沙。一边慢慢骑着摩托一边说着话。好在家在城市附近,几分钟就到家。
二
雅芳二十岁离别父母,只身在大连打工,在那里遇见了他的第一个丈夫。情人眼中出西施,娇小美丽的她竟然爱上了大她七岁的做小买卖的沙海。在当时,打工和做小买卖没什么区别,都是远离家乡出来混口饭吃。雅芳的父亲天天喝酒,和妈妈闹翻,离婚了,再不见踪影。雅芳是个没人要的孤女。连个高中没考上,就去了大连。一天,她对沙海说,“我们结婚吧。”沙海回老家娶的雅芳,沙海的家在大连的郊外。沙海在知道雅芳的悲惨身世后,十分疼爱雅芳,什么庄稼地的活都不让雅芳动手。此时的雅芳很幸福,可是好景不长,丈夫因为一次打草出了事。
那是一个雨天,丈夫沙海拿着“山东快”镰刀,打责任田边上的荒草,因为鞋底上沾满了泥,他拿起镰刀削泥,结果手没扶住东西,身子一歪,镰刀立着就把鞋底子削透,把脚心割了一寸深的长口子。险些没把脚割断。
天啊!雅芳看着沙海的脚心流血不止,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昏死过去。她的心针刺一样疼,一阵巨呕。她自己知道,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怀孕了。她顾不得这些,一个高跳到炕上,开始撕扯雪白的褥单子,给沙海的脚一层层狠命地包扎。完了,她擦着香汗吼:“快上我身,我背你去村卫生所!”背到卫生所,雅芳出了一身汗,她是又惊又吓。沙海也十分吓人,在她背上不做声,像是发烧昏迷了。她一边走一边喊,“沙海,你挺住,挺住!”汗水和着泪水一起涌了出来。卫生所的大夫说,这么大的口子得去医院缝上,我只能消毒。大夫用镊子捏着药棉球擦伤口,沙海才醒,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淌,咬着牙,不敢守着雅芳面前喊疼。他怕雅芳心疼。受伤以后,雅芳无微不至地照顾沙海,强烈要求丈夫去医院医治,沙海就言说没事,慢慢养着吧。正是忙秋时节,雅芳靠村民们帮忙,把高粱、苞米都收回了家。谁料想,十年后,却落下个病根儿。沙海的脚心开始流脓,最终医院断定要给沙海截肢。他死活不干。他耐住疼痛,怕连累雅芳,喝药死了。撇下一个十岁的儿子。雅芳眼看自己的丈夫过了三周年,自己老成黄脸婆,自悲自泣起来。婆婆看不过眼,抚摸着雅芳头皮里钻出的白发安慰着:“雅芳,你还年轻,你走吧。娃子我来抚养。”就这样,雅芳又背起行李,去了大连,一打工,就是几年。在灯红柳绿的街道,她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由一个洗头房进入了一个KTV包房,但雅芳从不接待客人,她洁身自好。她只是唱歌,陪酒。她的歌喉就是当年练就的,她最喜欢邓丽君那些缠绵的歌曲。当漫长的夜的伪装刚刚褪去,凌晨到来时,她才顾影自怜地照看着自己苍白的脸,疲倦地昏昏睡去。
三
那天,雅芳现在的丈夫杨三小和她闹离婚,说雅芳外面有人了,有外遇了,手机天天“唧唧唧”地响。算不上有个勾魂的啊?雅芳就辩解,雅芳根本没有外遇,只是小倩教了她手机上网,和不认识的人聊聊。一聊到家庭,对方说他也离婚多次了,孩子好几个。这时,她自然就想起远在大连乡下的儿子了。想忘掉都忘不了,儿子都二十多了,再大,也挂牵着她,也是身上掉下的肉。杨三小打工一走,小倩的一次次撺掇,春心荡漾的雅芳难耐寂寞,就随她进城了。第一第二个丈夫都离她而去,第三次婚姻又摇摇欲坠,她受不了精神刺激。虽然受了刺激,她还是扶婆婆下床,把婆婆伺候得妥当了,才和小倩上街,哪知小倩就不让她回来呢,雅芳在城里住一晚,那个焦心啊,她没考虑别的,就想着婆婆,要是有个好歹的,怎么办!
雅芳精神受损,是拜她的第二个男人所赐。在洗头房里,每一天都有一个小伙子来洗头,并且特正经。时间一长,雅芳对他有点芳心流露,她不知道他是冲她来的。他诚恳地告诉她,他离过婚,但是单身,没有孩子。雅芳并不知道他有赌博的恶习,就嫁给了他。他带着她回到了乡下。男人喜欢赌,但赌博就赢钱,他有绝招。雅芳生了一个女儿后,他天天不从家,家里的高粱该割了,谷子该拉了,都是雅芳找人帮忙。雅芳就想起了第一个丈夫来,两人一比较,他是一丁点不如他。他一回来,就是好言好语,对待野兽一样蹂躏完了她,把一沓灰色老头票一甩,又去赌了。雅芳看不过,会说几句。他辩解,“不叫我天天往回弄钱,你早喝西北风去了!”
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他天天赢钱,造成人们的怀疑,赌家就盯死了他。结果发现他抽老千,于是聚众殴打他。没办法,他只好到处乱窜,最后去偷盗还借高利贷。这些年,他用手划扑克牌的绝招是一筹莫展。
雅芳要去城里染染头,头发焦枯了,并且有很多落白。他独自哄着小孩玩,就想他赌博的事。他再一次研究怎么抽老千,找来一副旧扑克,坐在地当院的方凳上,左看右看。四岁的小女自个在一片秫秸堆里玩,她觉得那个高粱秸像甘蔗一样甜,就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小孩一阵咳嗽,忙喊爸爸,他自顾在那里研究扑克牌。小女孩跑过来,就开始呕吐,他就拍打她的后背。小女孩又哭着说,“肚子疼。”他急了,打了小孩的屁股一下,“怎么了?天天不好好玩?”小女孩还是说肚子疼,就捂着肚子哭。他拉她回屋,把小女孩抱炕上,“你趴着压一会。”小女孩趴在热炕上,压一会,也不管事。他问小女孩,“是不是有屎?放个屁就好了!”“没有——”小女孩就是哭。他很纳闷,怎么了?就去翻“索密痛”,孩子不吃,脸色瞬间铁青,哭着时,嘴就往外漾白沫了……
四
雅芳在理发店里焗油,用了两个点的时间。这时,村中的杨三小也来这里剪头,三小在劳务市场蹲坑干活,刚刚整得满头的灰尘,就跑到这里洗头。老板娘显出不乐意的样子,刚要说话,三小看到雅芳了,抢先说了话,“呀,是大姐啊?染头呢?”雅芳一看三小,脸就红了,三小是个单身,见到她就嘴没把门的,且甜得像抹了蜜。那天,三小在村中的林中小路碰上买菜回来的雅芳,嘻嘻着鬼脸说,“总有一天,我要娶姐姐。”雅芳一怒之下,拿起一个柿子扔了过去,“让你贫嘴——”三小就笑着跑了。
小城镇就两家理发的去处,高高的牌子十分显眼。靓丽理发店,这是逢年过节雅芳常去的地方。三小开始在建筑工地当力工,受累不挣钱。就跟爸爸说,“我去学厨师,厨师特别挣钱。”结果,六百元学费掏出去了,没学会几手煎炒烹炸的技巧。三小气得扔了,就去学理发。那时,他看着新过门的雅芳总去鼓捣头型,就想,雅芳姐,哪天学会了,我给你做头,有多好?他想着,深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像吸雅芳身上的香气。
雅芳的头发被吹干,三小还愣愣地看着她。她一推三小,“你快去剪吧。”
三小做什么都不成,理发没学会,就去漫山遍野地找金矿石、铁矿石,最后,在小山顶上开洞,挖出了很多锰矿石。三小的爹胳膊残疾,终归靠三小赡养。原来花钱一直靠村里救济,这样的人家在刚刚实行开矿时,村里是照顾的,也允许他们早富起来。锰矿石挖得多了,气坏了一些村民。说他破了村中的风水,这几年死的人比往年多了,各种屎盆子都扣到三小头上。也是,这一年,三小的爸爸也得心肌梗去世,妈妈也得了轻度脑血栓。三小也认为,难道我真是挖破了风水?三小没法,只得又随人一起去城里蹲活。
三小莞尔一笑,“姐姐染完了?真的美啊!”
雅芳的脸更红了,刚要掏二十元钱给老板娘,打外面慌慌张张跑进了一个人,雅芳一看是小倩,“嫂子——”小倩说着,上气不接下气。“你慢慢说,怎么了?”那时小倩才嫁到他们村不久,都是新媳妇,关系处的都不错。小倩说,“快,快回家,你家小丫病了,嘴吐白沫。我哥哥正背着她找车呢?”
三小一下就跳过来:“怎么了?小丫?”
小倩说,“不知道,反正病得不轻。”
三小一拉雅芳,“我们快走。”雅芳把钱扔到桌子就跑出了屋。
来到家,邻居都在她家外围着,有人抢上去说,“雅芳,快去县医院,孩子被拉医院去了。”雅芳二话没说,转身蹬车就追。三小说,“我刚才说奔大道走你不信,我们还得跑回去。”雅芳着急地说,“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别瞎说。”
他们到医院大门外,三轮车开始往回返了。听车上面隐隐的有哭声。朦胧的夜色中,雅芳终于辨清车是本村的,就扔下自行车,拼命地追着三轮,哭着嚷着喊,三轮车的灯光很暗,加上“突突突……”的怪叫,哪听到她的叫嚷,开回了家。
原来,小丫肚子疼,丈夫就找车。磨蹭了一会,有半个钟头。拉到医院,大夫一翻孩子的眼睛,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
五
孩子怎么中毒死的?第二天,雅芳哭闹着不让丈夫去火化小丫,要丈夫给她个交代。丈夫也哭唧唧地说:“她也是我的女儿啊,我再不是人,能害我的亲骨肉吗?”死了女儿,和前一个丈夫的死,加上思念远方的儿子,把雅芳推到痛苦的边缘,她歇斯底里:“我不活了,不活了!”她不允许丈夫埋葬女儿,这当中自然惊动了乡派出所,派出所和民政部门来此调查了原因,又通过法医鉴定,结果是小丫咀嚼的高粱秸有问题,一化验,高粱秸里含有剧毒。是在高粱成熟时,高粱秸沾满了厚厚的粘虫,雅芳戴着口罩,背的半袋子“甲拌磷”掺沙子打的粘虫。粘虫死了,天就一直没下雨。农药就存在高粱秸里。农药是直接的杀手,谁也没办法。雅芳痛苦不堪,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喊,“我染得哪门子头啊?我打的什么药啊?高粱死就死活就活吧。小丫,小丫,别……”雅芳哭成傻人一般。
死了孩子后,雅芳时疯时好,想到小丫的音容笑貌时就疯,闷闷不乐时不乱跑就算好了。而丈夫还是恶习不改,又赌博了。
雅芳提出和他离婚。因为失去女儿之痛,加上他债台高筑,他同意离婚。
这对于雅芳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孤苦伶仃一人,拿到仅分给她的一些财产,变卖成钱,登上了去大连的火车。她要去看看儿子。
六
三小眼看着雅芳像出笼的鸟飞走了,就对瘫在床上的娘说,“我去找找哥哥嫂子,来护理娘吧,我要去大连打工。”
娘深情地看了一眼三小,“三小,记住了,给妈妈领回来一个姑娘,你不能一辈子总陪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