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眼里老舅已经老了，其实老舅刚60岁出头，身体一直很硬朗，经常帮着儿女打理地里农活。老舅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当年的大侄子早已经娶妻生子，每次陪着外婆回到这里，外婆总是挨个给我唠叨数落他几个侄子侄女的出息。母亲说我应该喊外婆大侄子大表舅，每次大表舅、二表舅我都喊不对路，为此出了很多笑话。
　　 大表舅从学校毕业，正好赶上老舅本家侄子从乡里退休，这个空缺虽然挣得不多，但在当时很多人眼里，也是一块很香的肥肉。大表舅人不算懒惰，思想也有点活络，从小又喜爱钻研学习，知道这个空缺很适合自己，就托老舅带二斤点心，打几两酒去和本家走动走动，给他打点一下，老舅本来不想管这些，经不住儿子的连哭带闹，只好从抽屉里拿了点钱，跑前街巷子口打了二两白酒，秤了二斤糕点，穿一件黑色大褂，趿拉着一双黑布鞋，带着满满的自信去找本家侄子喝酒去了。就这样，大表舅的工作如愿以偿，一个星期后就走马上任了。
　　 提起这个二表舅，老舅自豪了很多，当年二表舅喜欢当兵，老妗死活不同意，二表舅为了参军，偷偷跑到武装部报了名，然后一道道政审结束，老舅和老妗都还蒙在鼓里，直到接到入伍通知书。老妗连哭带闹，二表舅也没有妥协，老舅和老妗只好送他去部队。到部队第三年，三表舅也从学校毕业，老舅想让大表舅托人走走后门，让三表舅去乡里工作，可是，三表舅和二表舅一样，也迷上了部队，这次谁说老妗都不同意，三表舅为了让老妗同意，就跪在院落里一天一夜，老妗气得大病一场，终于点头同意了三表舅从军，就这样三表舅告别了老舅、老妗，也去了部队。
　　 转眼到了退伍回家的日子，二表舅、三表舅很快相继退伍，前后回到了离开了几年的家。家里的一切没有变，变的只是大表舅，已经到了结婚年龄。大表舅在乡政府上班，结识了一个本家姑娘，按照族家辈分，这个姑娘应该喊老舅哥哥、老妗嫂子，大表舅自然也就属于另一辈分，她喊大表舅叔叔。老妗知道他们恋爱后，所有的本事都拿了出来，直到闹腾了几个月，这场战争都没有结束，随着二表舅和三表舅的退伍，这场风波才暂时缓和，大表舅为了和本家姑娘结婚，两个人跪在老妗面前，足足跪了一天，一直到他们连跪带饿差点晕倒，老妗才点头答应了这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婚姻。
　　 结婚那天，老舅没有邀请几个人，只是通知本家的人来，简单炒了几个菜，老妗脑子守旧，还是无法面对喊自己嫂子的儿媳妇，变成喊婆婆的事实，就假装生病躺在床上，从头一天有客人来，也懒得起来招呼。剩下一大摊事情都扔给了老舅，老舅忙前忙后，直到腰酸腿疼，总算把大儿子的婚事打点停当，然后盘腿坐在藤椅上，吆喝着两个本家叔侄陪他喝一盅，一边喝酒，一边侃着天南地北。
　　 接下来，二表舅、三表舅的婚姻也接二连三的操办中，老舅感觉有点吃力，大女儿、二女儿也随后出嫁。每办理一次儿女婚礼，老舅都要大喝一顿，喝醉了就哭一场，每次喝醉哭时，老妗就在旁边唠叨着老舅，抱怨日子过得太苦，老舅借着酒疯，和老妗拌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老舅闹腾完就躺床上打着呼噜大睡一场，老妗牢骚发完，干脆坐凳子上 ，赌气碗也不洗，自顾自捶打着发酸的胳膊。
　　 二表舅、三表舅的婚姻也如愿以偿，老舅把五个子女的婚姻打理得妥妥当当，打点完三表舅的婚礼，老舅终于出了一口气，扯一把小板凳，坐在偏房的角落里，脑袋有点晕，“大概是前天卖血太多，没有休息好，”老舅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虽然已经是十月，早晚多了一些寒气，阳光还是有点刺眼，老舅抬头看看天空，然后闭着眼睛开始打盹。
　　 大表舅、二表舅孩子已经会跑了，老妗坐在院落里，看着孙子、孙女在院子里打闹，心里总算轻松了很多。
　　 很快三表舅的儿子也出生了，出生那天，正好老妗和老舅刚好挑了粮食，卖了一万元，拿着钱还没数完，三表舅儿子就出生了。老舅笑着说“这个孩子和爷爷、奶奶亲，知道今天爷爷手里有钱了。”说完老舅就顺手给了三表舅两千元，当做奖励。大表舅、二表舅也随和着恭喜，接着老舅操办了一桌酒席。
　　 这种喜悦只是停留了几天，表嫂发现刚出生的孩子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它的转动不是左右，而是上下转动，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孩子，一家人到处求医，几个月后，眼睛得到了治疗，老舅和三表舅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喘匀，这个孩子再次给了老舅一个打击，抱着这个让一家人都揪心的孩子，老舅到医院再次就医，得到的答复让全家人重新跌入谷底，先天性痴呆，三表舅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楞了，老舅站在旁边也被惊得差点摔倒。
　　 秋天到了，枫树叶子此时已经火红火红， 田野里，沉甸甸的谷穗笑弯了腰，棒槌似的玉米露出了一排排整齐的牙齿，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景象。一阵风吹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迎面扑来，此时，老舅却低垂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蹲在田头，看不到一丝喜悦。
　　 很快结束了收秋，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老妗忽然变得神情恍惚，老舅带着老妗到处求医，始终不见起色，老妗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终于有一天老妗失踪了。
　　 老舅通知了五个子女，两个女儿很快请假回来，帮着寻找老人，三个儿子只来了一个。大表舅打电话说手头工作太忙，三表舅手头到是没啥要紧的，可是那个让老舅揪心的小孙子躺在床上，需要24小时有人来照顾。老舅没有抱怨，只好和到来的三个儿女分头寻找。其实失踪的老妗没有走远，她躲在柴禾垛晒太阳。太阳落山后，她才睁开眼，竟然忘记了回家的路。
　　 当老舅和三个儿女，还有帮助一起训找的乡亲找到时，已经是凌晨2点，老妗蜷缩着身躯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老舅看到后二话没说，马上脱下自己大衣披在了老妗身上，接着伸出手来帮老妗搓着冻僵的手，连哄带劝带着老妗回了家，可是第二天醒来，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老妗又不见了，急急忙忙穿衣服寻找，刚跑到院落里就看到，老妗手里拿着一撮绳子，在一棵树上使劲的绑着，原来老妗要上吊自杀，老舅急忙抱住老妗的手，连哄带劝地把她带回了房间，老舅说了很多安慰话，总算哄着老妗安静下来。
　　 自从老妗闹腾了几次后，老舅彻底的怕了，他怕一个不留神，老妗就会离开他独自离去，每天除了买菜做饭，很少出去，出去到儿子家看孙子的时间也减少了。
　　 9月份我开学走之前，来和老舅告别，发现老舅已经苍老了很多，一头的黑发，凭空增添了很多，眉宇间也增加了很多皱纹。我把母亲和外婆托我带来的礼物都给老舅，然后帮着老舅做了一顿饭，老舅说这顿饭是这一段时间，他吃得最开心、最舒服一次，我只好叮嘱老舅，老舅反复地点头答应我的要求。我走的时候，老舅没敢送我很远，走到大院门口，然后就停住脚步，我知道老舅不能送我了，就和老舅告别，只是这次告别没想到就是最后一次。
　　 自从老妗生病加重后，老舅一直没敢离开家，买菜时间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可是，无论老舅怎么小心，意外还是发生了。这天老舅有点难受，跑厕所时间久了一点，出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急忙跑屋里去看，老妗躺在客厅中间，嘴里吐着白沫，地下有一个摔碎的碗，等120急救车赶来时候，还是晚了一步，老妗早一步去了天堂，留下老舅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每天老舅起床，已经习惯了点燃一根烟，然后趿拉着鞋子在院落里溜达。溜达几分钟后，拿起墙根一把扫帚收拾打扫院落，收拾利落后，从水池边取点水，均匀的洒在大院。半个小时后，老妗就在房间里喊吃饭啦，老舅站在院落里应一声，然后在水池边洗漱，几分钟后，老舅放下洗漱用具，顺手拿起角落里一个板凳，回房间吃早饭。
　　 老妗下葬了，老舅有点不适应。第二天，早早起来，还是习惯性地走到院落里，按部就班地做着习惯的动作，只是在院落里忙完后，站了很久，还是没有听到习惯性的喊吃饭声音，老舅有点失落，忽然想起，昨天老妗已经下葬，原来一切习惯都要改变。老舅失神地坐在院子里发呆，以至于开始忘记吃饭，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出去又走回来。
　　 尽管几个表舅也来过，只是他们很忙，来了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电话就不停地打来，然后，对老舅说有时间再过来，现在有事必须去处理一下。老舅望着他们的背影，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们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老舅努力想了很久，想得脑袋疼了也没想起来多少，叹息一声干脆不想了，坐在炕沿边，胡乱吃几口他们送来的食物，反正肚子是饿了。渴了拿着一个脏不拉几的碗，到院里接半碗凉水，咕噜、咕噜几口就喝下去。
　　 老舅的日子在一天天过，他的生活里除了吃、喝、拉、撒，便是时不时看看最小的孙子，医生的确诊让全家人死心。老舅已经没有什么指望，只是希望有一天睁开眼睛看到奇迹发生，很多次老舅都是在做梦中醒来的，他梦见自己的小孙子能说能跳了，他伸手想抱抱孙子，孙子却跑开了，老舅伸手楞在那里，稍后哈哈大笑，然后对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大声喊着：“我孙子会跑了！我孙子会跑了！我孙子会跑了！”梦醒了，老舅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原来只是一场梦。
　　 这个时候老舅终于懂了度日如年，大表舅、二表舅家孩子已经上初中了，每天放学回来扒拉几口饭就急忙走了，两个表舅也各自吃完，然后忙自己的事业，很少有时间到老舅住的大院了。唯有三表舅的儿子，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需要表舅24小时照顾，老舅每天还可以看到这个孙子。
　　 “只有你听我说话了，爷爷老了，爷爷老了，”小孙子回答爷爷的唯一语言就是笑，笑也只是斜着脑袋，傻傻地一笑，老舅心犹如一个刺扎着，愤怒地想拔出来，可是无论他怎么拔，这根刺都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脏，他宁愿躺在那里的是他自己，也不愿幼小的孙子就这样痴痴呆呆的度过一辈子。
　　 老妗走了一些时日，老舅的精神开始有些恍惚，三个儿子忙碌得很难看到身影。转眼到了12月份，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老舅的屋里还没有生火，三个表舅忙碌得很少顾及这些，每天简单地吃点剩饭，或者邻居送点吃的，然后到三表舅家看看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孙子。
　　 只有这个小孙子能听他话，很多时候老舅自言自语的说。小孙子痴痴地笑一笑，用只有他自己懂的语言来回答爷爷的话，似乎听懂爷爷的话是他唯一和外界的沟通。老舅心里那根刺扎的很深，他希望躺在床上的那个宁愿是自己，他多么希望孙子能够和其他孙子一样，可以自己吃饭、自己上学，可以站在他面前大声喊一句爷爷。
　　 三表舅为了24小时照顾这个儿子，就在家里开了一个理发馆，一边理发一边可以照顾儿子的吃喝，好在乡亲们都不错，知道三表舅家里状况，放弃临街的理发馆，跑到表舅家里排队，客人多了就自顾自找一个能坐的地方等着，屋子客人多了，实在找不到坐的就蹲在墙根，一边等一边和老舅侃两句。
　　 老舅的生活很简单，很多习惯已经有了改变。这天，随意地扒拉几口饭，拿起暖水瓶想喝一口水，发现水瓶里没有水，就胡乱喝了一口碗里还剩余的一点水，然后和往常一样到小儿子家去看孙子，刚走了几步，感觉肚子有点疼，只是一种隐隐的痛，他没有在意，只是心里嘀咕了两句：“大概是刚才喝的凉水有点猛，应该没大事。”
　　 老舅一如既往的到了儿子家，和往常一样，坐在孙子的床旁边，然后习惯地点燃一截香烟，猛吸两口，然后被呛得咳嗽两声，接着就陪孙子说话。三表舅也很忙，他习惯了老舅每天是第一个顾客，这个顾客是不需要他照顾的顾客，然后自顾自的忙着准备工作。有时候客人少一点，也会转身走过来，坐儿子身边看看儿子是否渴了，喂儿子的功夫顺便问老舅一句：“早晨吃的什么饭？”简单问完，或者一边问一边顺手拿起墙根笤帚，打扫一下地下乱头发。今天也一样，三表舅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还是一边忙，一边转身问两句，老舅也习惯性地回答两句。
　　 一天很快过去，老舅捂着有点疼痛的肚子还是没当回事，屋子里很冷，老舅躲了躲脚，把手放嘴边吹了一下哈气，感觉手有了一点温度，胡乱找了点菜，锅里炒了几下，然后胡乱扒拉几口，嘴里始终没吃出咸淡味道。
　　 “看来是真的老了，身体咋就不经抗一点疼呢？”老舅自顾自的唠叨着，然后找了一点止痛药，放进嘴里嚼了两口，灌了两口水，转身插好门，早早地钻了被窝。
　　 半夜，老舅疼得扛不住了，睁开眼睛，摸索着开了灯，看看表时间还早，爬起来吐了一些，肚子还是难受，跑厕所蹲了半个小时。冬天的夜晚很长，他拿着手机几次想给儿子打电话，最终还是放弃。他不忍心打扰劳累一天的儿子，他们也不容易，每天忙忙碌碌的。
　　 “哎，天明就去医院，老了，老了，老了。年轻时候一天扛几麻袋玉米，蹭蹭爬上房，也没觉得多累，现在咋就这么不经折腾？”老舅一边嘀咕着，一边按着肚子，他想挨到天明，希望天早点亮起来。
　　 冬天的早晨，天地间像罩纱巾似的，一片白蒙蒙的，远处的山村庄树林在大雾中若隐若现。路边的小草，田里的麦苗，都罩上一层露珠。前屋后的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枝条上挂满了白霜，轻轻地携带着浓浓的雾，给寒冷的早晨增添了凌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