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束了长长的漂泊，回到了故乡Z市。
　　 在这个早已不存在我户籍的城市，我进入了一家名叫“特美德控股（集团）发展有限公司”的企业，重操旧业，又做起了我曾发誓不再从事的职业——秘书，总裁办公室主任助理兼常务副总裁秘书。
　　 那是一个久雨初晴的春日下午。
　　 接到面试通知后，我怀着对大企业集团憧憬的兴奋心情，打的来到了位于高新区的特美德工业园。一栋巍峨雄伟的办公大楼出现在眼前；三排大旗竖立在楼前开阔的广场上，一排正对大楼，两排斜对大楼，各色彩旗随风招展，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不愧为大企业集团，真是非同凡响，果然像宣传中说的那样爱国，连旗子都要比别的企业多出两排。早就听说过特美德集团是一家以电子电器研发、生产、销售为主业的高科技企业，一向主张产业报国和回报社会，无偿资助了不少公益性项目，比如捐建××希望小学、××敬老院和“××致富路”等等。对此，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摇了摇脖子，放松放松脸部肌肉，装出一副深沉老练的样子，迈着轻快而踏实的步伐走进了特美德集团的办公大楼。
　　 只见一楼大堂的装饰和摆设高贵典雅而庄严肃穆。屏风上镶着一排烫金大字：以义求利，以质求存；制造精品，传播文明。屏风的反面也镶着一排烫金大字：团结、协作，严谨、实干，奋起、争先。
　　 我来到三楼，看到左边一个大厅，右边一个大厅，不知道该往哪边去。一个清洁工正在楼道里拖地。我走过去，问她人力资源部在什么地方。她告诉我在右边的大厅里。我挺了挺胸，摸了摸头发，拘谨地走了进去。
　　 大公司就是大公司，办公大厅的装修和布局像政府单位一样气派，面积更是大得可以在里面开车。门边那个区域是一间玻璃围起来的带柜台的大办公室，面积很大，柜台很高，空调很多。大厅其他部分被木板分成无数个隔间。木板被漆成原木色，显得庄严而又自然；有的木板高一点，大约两米高；有的木板低一些，大约一米高。被木板分成的隔间七弯八绕，像一个迷宫。低木板的隔间在大厅的前部，高隔板的隔间在大厅的后部，一看便知道高的是干部办公区域，低的是员工办公区域。我想，如果所有木板都超过两米高，应该没有人能够轻松走出这些迷宫似的隔间吧。我又想，玻璃围起来的房间里那么多空调，而大厅里其他部分没有一台空调，那夏天时这些坐在隔间里的人应该不会热死吧？
　　 我举目四望，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隔间贴着标识牌。人力资源部又会在哪里呢？我看了看，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一看表，11点45分。可能这里的人都提前去吃中饭了吧。但是为什么叫我马上赶过来面试呢？难道他们还要请我吃饭不成？我可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公司。
　　 一想到吃饭，我的肚子开始蠕动，饿了。人在失业中，肚子也格外地不争气，动不动就跟我叫板，明明没胃口，却偏偏饿得难受。
　　 正当我和肚子做激烈斗争之际，一个美女走了进来。她年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面容姣好、妩媚，身材高挑、苗条，气质优雅、大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陶瓷碗，脚下高跟鞋踩得“咯吱咯吱”响。
　　 我眼前瞬间一亮，几乎产生了晕眩的感觉，装出来的深沉老练瞬间露馅，情不自禁地带着羞涩问她：“请问人力资源部在哪儿？”
　　 她对我微微一笑，说：“跟我来。”
　　 把我引到最旁边靠窗户的一个隔间里之后，她接着说：“现在是就餐和午休时间，一点钟上班，你坐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好吗？这是我们人力资源部文员的办公处，一点钟她会准时上来。我们通知你这么早来，主要是为了考察你是否严谨守时，请不要介意。”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咯吱咯吱”地走了，走到后面一个隔板更高的隔间。我想，她应该就是人力资源部的部长。
　　 我坐在那里慢慢地等，一边忍着饥饿，一边打着瞌睡。这段时间太疲乏了，每天上网都上到很晚。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猛然一坠，惊醒了，就看到一个女孩坐在那里，20岁出头的样子，盯着我看。窘得我马上站起来，挺胸直腰，连连说“不好意思”——幸好睡觉时没流口水，否则就糗大了。
　　 “没关系，你已经不是第一个在这里面试时睡着的人，”她淡淡地说，“我是人力资源部的文员。”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捉摸不透。
　　 “开工了！”她看看表，对我说，然后又对着大厅的另一边大声喊道，“柳部，有人来面试！”接着用手指了指后面的隔间，让我走过去。
　　 只听见那边也喊了起来：“高总助，高总助！有人来应聘总裁办主任助理，请您过来一下好吗？”
　　 顺着人力资源部文员所指的方向，我轻轻地走了过去，走到一个高隔板的隔间。隔间里面摆着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后面的皮靠背转椅上坐着我之前见过的那个美女。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就是人力资源部部长。
　　 “请坐。”她笑着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柳诗诗，是特美德控股（集团）发展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部长。高总助马上就来。”
　　 我拘谨地坐下，非常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听到“高总助”这个词，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形象：总裁助理，高高的个子，不戴眼镜，走路稳稳当当，说话慢条斯理，做事有条不紊。
　　 但实际情况完全出于我的想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矮个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四十一二岁的样子，戴着眼镜，额头上方的头发很长，很稀，盖住了近乎秃顶的额头。
　　 还没等柳部长说话，高总助先说开了。他简单快速而严肃认真地对我说：“我们希望招一个文笔比较好的人，把写材料、规范公文管理和规章制度管理、建设企业文化等工作做好做实。我们看过你的简历，知道你有在政府部门当秘书的经历，文字功底好，熟悉公文管理和规章制度管理，懂规矩。如果你能进入我们公司，相信能挑起这个重担，做一名合格的总裁办公室主任助理兼总裁秘书。除了专业能力，我对这个岗位只有三个要求，第一是用心，第二是负责，第三是严谨。总之一句话，我对工作作风要求很严格，我要求说到做到做好。我就说这么多，其他的刘部会讲。”
　　 听完高总助的话，感觉他虽然说话语速很快，显得有点大大咧咧，但说话还是有条有理，骨子里透着机灵和精明，一看就是个情商高、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且给人平易近人的印象。
　　 柳部长接下话茬对我说：“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公司总裁助理兼总裁办公室主任高总助。如果你被我们录取，以后他就是你的直接上司。好，你先作个自我介绍吧。”
　　 我“嗯——”了一声，借拖长声音的时间，酝酿了一下自我介绍的腹稿，接着像小学时背书一样充满激情地念道：“我叫周晨，周晨的周，周晨的晨。2005年毕业于××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2005年6月到2006年5月，到遥远的边疆去支边，在A市建设局当秘书；2006年5月到2007年2月，离开边疆，到沿海J市电视台做文案策划。在政府部门做秘书时，工作职责概括起来就是：沟通上下，协调左右，联系内外，办公，办文，办事，办会……我精通于各种文章的写作……”
　　 我一口气说了将近四分钟，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这一段话是我每次面试时的必背演讲稿，尽管屡次失效，却还是一直不肯放弃。终于，这一次遇到伯乐了。高总助和柳部长对我的自我介绍居然非常满意，他们说我表达能力很强，还诙谐幽默。我有自知之明，平时我在朋友们面前虽说油嘴滑舌，善于搞笑，但一到公众场合就面红耳赤，舌头打结。为了找工作，我也豁出去了，精心写了一段哗众取宠的文字，背得滚瓜烂熟，每次面试时都逼迫自己厚起脸皮，坦然、流利地背出来。可见，什么事情都要有所准备，肚里有货，脸皮够厚，嘴上敢说，总会碰到臭味相投的伯乐的。
　　 他们又轮番问了我一些其他问题：比如会不会喝酒？一次能喝多少？有没有女朋友？长得漂亮吗？……虽然有的问题让我哭笑不得，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比如对于喝酒问题，我的回答是“酒量一般，世界第三，每次最多喝能喝半斤右”，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接着，高总助又问我带了以前写的材料来吗？我就拿出我以前在政府部门当秘书写的一些东西给他们看，厚厚一大本，洋洋洒洒，估计有三十万字。高总助翻看了几页，连连说不错不错，我们就需要擅长写材料的人。柳部长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分量，也说不错不错，却并不看内容。
　　 真是意想不到，面试进行得异常顺利，马上就进入主题谈待遇了。他们问我心里期望是多少？我估计了一下形势，心说既然他们这么看好我，又是大企业集团，就大胆说了一个我非常期望而他们也不至于发疯的数字：3000。
　　 柳部长说：“小周，你的要求稍微高了一点，但我们绝对相信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拿到这个工资。”
　　 高总助也说：“小周，特美德集团是一家内地企业，待遇肯定比不上政府单位，也比不上沿海企业。但是，特美德集团同时也是一家Z省客商投资的企业，可以说是一家前途不可限量的企业；而且，我们总裁办一直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如果你表现好，我们会认真考虑提升你做副主任的。其他的我也不多说，具体待遇请刘部说说。刘部——”说完，他看了看柳部长。
　　 柳部长也看了看高总助，对我说：“小周，我们为你提供的待遇是每月2500块，试用期2000块，试用期为6个月；公司包吃中餐，如果想住公司，可以包住，只需交水电费；转正后三险一金公司帮你交一部分，你自己出一部分。具体情况就这样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觉得能够接受，请给我们人力资源部文员小甘，甘甜，打电话。”说完，她在便签簿上写了一个号码，撕下来递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便签，回答说“好的”。
　　 说实话，2500元一个月，我真有点心花怒放了，因为这是内地小城市，每个月工资能达到2000块钱以上已经很不错了；前面我说期望值为3000，那是我故意说那么高的。找工作谈待遇有时就像买东西讨价还价，这个我懂——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我还得装出矜持，假装回去再考虑一下，要不也显得太没本事了，好像找不到工作似的。高总助也起身笑着对我说：“小周，那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吧。希望我们成为同事。”说着，他向我伸过手。我赶紧把手伸过去和他握手。跟他握手后，我觉得也应该主动和柳部长握一下，于是热情地把手伸向柳部长。不料，柳部长已起身走到窗户旁的饮水机接水。我尴尬地缩回手，不太自然地朝她笑笑，又朝高总助笑笑，说：“柳部长，高总助，那我先走了，我尽快给你们答复。”
　　 走出这间办公室，我又装出深沉老练的样子，将兴奋之情压抑下去，迈着稳重的步子离开了三楼办公大厅。路过人力资源部文员甘甜的座位时，我还微笑着跟对她打了个招呼，企图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走到特美德工业园大门，我实在忍不住兴奋，乐得差点跳了起来。“滴”的一声，一辆小车驶了进来，把正在自我陶醉的我吓了一跳。
　　 我突然担心起来：要不要赶快答复小甘呢？这是一份待遇很不错的工作，要是今天下午还有别人去面试，要是面试的人条件也很适合这份工作，那岂不是捷足先登了？
　　 想到这，我再也不敢矜持了，马上快步走到工业园外的马路边给小甘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愿意入职特美德集团。答复小甘之后，我才安下心来，又想起父母这段时间天天念叨，为我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而担心，接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第一时间知道我找到好工作的消息。
　　 打完电话，我正准备过马路坐公交回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小周是吧？我是高总助。听说你已经考虑清楚，准备入职特美德集团了！欢迎你加入特美德大家庭！你应该还没走远吧？要不你快回来，明天再办入职手续，今天集团有个重要接待活动，事情比较多，你也参加一下。”电话那头的高总助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
　　 “好的，高总助！”我干脆利索地回答道。
　　 还没办入职手续，就让我参加重要接待活接完电话，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特美德，我来了！我的特美德生活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头痛欲裂，真不想起床。但我还是强行爬了起来，第一天正式去特美德集团上班，可不能迟到，更不能旷工。
　　 回想昨天，我和高总助陪同集团常务副总裁阮总接待几位市政府重要部门的领导，喝得天昏地暗。我频频替阮总和高总助挡酒，又在他们的示意下不停地向那几位领导敬酒，喝一阵就假装上厕所，实际上是去吐，吐完了又喝……妈妈的，原来重要接待活动就是喝酒啊！原来让我参加就是要我喝酒啊！想到这我不禁有点沮丧。但是在中国哪个单位没有接待活动呢？只有有接待活动，秘书人员喝酒就无法避免。想到这我又觉得坦然。
　　 不想了，上班去。我6点半坐上公交，7点20分就到了特美德工业园。
　　 三楼办公大厅的门没有锁，除了我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我退了出去，打着呵欠，在一楼大堂的沙发上坐下来。由于睡得太晚起得太早，我精神不济，一不小心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