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时光里的碎片(散文)
一、卖毛粉儿的小驴车
不能确切的说出我那时是几岁,大概是四岁多吧,因为我妈有一天说:“小丫能分出倒正了,今天鞋没穿反。”(我的外孙,他在三岁半的时候总是把鞋反着穿。满四岁时,一下子就能分清左右了,再没有穿反过鞋。)
在风箱“呱嗒呱嗒”的声响中,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满屋的饭香气味让我醒来了,然后耍一会儿赖,哭哭咧咧叫嚷着,要喝糖水或者要听故事,不要穿衣服。我爷进来治住了我,他朝我屁股上拍一巴掌,再教给我一两句唐诗,我也就不再赖了。
早饭后的家里很安静,我爷出去遛弯儿,我姐拿上皮筋或者羊骨头节找她一般大的女孩玩去了,我妈收拾完厨房,开始做她的手工活儿——给针织厂缝袜尖。她把两个断端都拆下来两行,露出整齐的针套,趁着整齐把那些针套一对一的缝上。拆下来的线先捋在一边,等缝完了所有针套,才把它们连接上缠成团,预备给我们织袜子和坎肩。这个时候没人搭理我,我就在一旁捣乱,把她缠好的线团拆开,把捋在一边的线头弄乱,我妈烦了,就会说:“去吧!拿上木头碗,上门口去等着卖毛粉的来!”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到厨房找到那个木头碗,踢踢踏踏出门去了,身后有我妈的声音:“把碗扣在门洞的石桌上!”“别把碗弄脏了!”听着这些叮嘱的时候,我早已跑过曲里拐弯的里院,下了二门外的台阶。
这里叫新生街,它不是一条大街,只是个胡同罢了。刚过了早晨,上班的人们已经走出去了,唠闲嗑的婶子大娘们还没有出来,这会儿是难得的清净,门口只有同院的小荣姐背着她胖弟弟玩,她揽着那个胖男孩的腿弯,仰头看天上飞的鸽子,鸽子在天上转一圈,她跟着在地上转一圈。
坐在大门槛上等好半天,才听见一辆毛驴车的声音,驴蹄子踩着碎乱的点儿,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了。那毛驴瘦小,烟黑色,白眼圈,它拉着的车可比它大多了,车上有个大木桶,还坐着个肥胖的老太婆。每一次都替毛驴的小身板担心,毛驴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我看来,老太婆和她的毛驴车比我爷讲的故事还神秘。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和她的毛驴都干了些什么,过着怎样的日子,……那个大木桶,比我家门窗的颜色老气多了,桶沿像大门槛一样凹凸不齐,别是已经得了疝气吧,还有那个一声不响的毛驴,它会怎样看我们这些围着它的孩子?
老太婆个子高大,腰身抵得上我妈两个粗。她的动作慢吞吞的,把驴车挨近电线杆子停好,把缰绳栓到电线杆上。有时还从车上拿下个袋子来,一折一折挽下袋口,搁在毛驴的嘴巴底下,让它吃里面的草节。做这些事的时候,间或还要吆喝两声:“毛……粉……儿!”
我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她的手脸粗黑,眼睛总是不高兴的样子。眼皮很厚,眼角往下耷拉着,下嘴唇挺长还往外翻,像是有些不满和埋怨的意思。现在猜测起来,她这样吊着脸,或许是时刻准备着拒绝那些大娘们的讨价还价?或许是想堵住那个有些讲究的婶子的嘴巴?也或许,真是对每天这样沿街叫卖的日子疲惫了?不得而知。
她就是这么一副面相。但是买主来了,她总是很和气。像她那个年岁的老太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慈祥。她站上车排子去盛毛粉,嘴里跟人拉着家常话:“嗨!看你孙子,几天没见又吃胖了。”“妹子,身上的花大袄咋这好看啊!”买主递钱给她,她也会突然地咧开嘴笑笑。
轮到我了,我踮着脚把碗举到她手里,她搅搅桶里的毛粉,再接连舀上两铁勺,然后把铁勺放在桶沿上,两只手捧着碗递给我。她的身子探得很低,把碗放在我手里以后慢慢缩回,一边还对我说一句:“丫头,慢慢走,别摔了。”
我捧着碗回家,从我妈手里接过一张绿色的二分钱纸票,给老太婆送过去。
我喜欢那个毛驴,它个子小,对我没有威慑。我敢在它跟前近距离地看它,甚至举起手来试探着摸摸它。它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那双大眼睛多亮啊,还是个双眼皮的!趁着老太婆正忙着,我偷偷拿了两个草节,搁到嘴里悄悄地嚼,可是嚼不动。
偶尔有一回,小毛驴的眼光哑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它心里的不痛快,要比拉的车沉重得多。有个婶子问老太婆:“驴咋不精神啦?有病了吧?”
老太婆说:“呵呵,反群了,这两天正闹腾……”没等我琢磨反群是怎么回事,它就“啊……啊……啊……”地拉着长声叫起来,它的叫声太大了,惊得鸟儿从电线上往天上钻,我们几个孩子也吓得鸟儿一样跑散,跑出几步回头看看,没有什么危险,就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看看没人买了,老太婆会赶驴车到别处去卖,在开始离开的时候她会叫卖几声,她的吆喝声很单调,没有什么变化,总是那三个字:“毛……粉……儿……”那头驴的脚步也总是那样悠悠然然,一步四个脚印走在踩过多少年的泥路上,一步一步走出新生街,往左拐向中学街,先是驴看不见了,然后木桶和老太婆也消失在我的眼里。
如今我每一次走过那片繁华的街头,都会仔细辨认着原先新生街的方位,总希望拐过某一处楼角,忽然听见一声悠长的吆喝“毛……粉……儿……”,然后看见一个粗笨的身影赶着她的毛驴车走出来。
二、李爷的茶馆
对我来说,我爷每天早饭后遛弯一定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几乎要走半天。他回来以后有时要画下点东西,比如紫红色的草,毛茸茸的花骨朵,或是几片叶子全摊在地上的小白菜。这样远的地方我走不动,他不带我去,我也没缠过他,但是他到海洋路上李爷的茶馆去喝茶,多半会带上我的。
出大门顺着新生街往西走,走不多远就出了街口。来到海洋路上,这是条东西走向的大街,街上人来人往,两旁有许多小店铺。在街口有一块大石头,几乎有饭桌子大,我奶活着的时候,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在石头上坐一会儿,看看人儿,看看在外县工作的我爸会不会回来。
现在这块石头上总是有个老头抄手坐着卖梅花糕,他的糕摆在一个描漆的木盒子里,盒盖总盖着,谁要是给他一分钱,他就会掀开盖子亮出他的宝贝来。有粉红色的和黄色的两种,他让你挑一个。有时候哪个小伙伴举着钱来买梅花糕,后面总会跟着几个看嘴的;手心里捧着糕吃的那个人又嘬又舔的极不雅观,一旁看着他吃的人也是目瞪口呆直咽唾沫,恨不得自己也能舔上一点。这馋相会让现在的孩子很鄙视,但是那种童稚的期待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好在年幼的我们不会因此难过,等到那块糕全进了吃者的肚子,我们又会呼喊着跑开玩去了。
出新生街口往东走不多远,就到了李爷的茶馆。它的门脸小得有些怪异,临街的那面墙上只有个单扇的木门,旁边挨着窄窄的一条夹门窗,门框上面伸出来一根铁管子,锅炉里水烧开的时候,它就会“呜呜”地叫起来。这是个狭长的筒子间,靠着门的右首烧着一个锅炉,左首摆一张八仙桌,往里隔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筒子间的尽头,用灰布帘子隔开一块,里面是一铺小炕,炕根下连着个低矮的锅台,炕上有个灰扑扑的铺盖卷,看它的样子,觉得它就这样淹没在昏暗的灰色里,只怕是已经独自呆了很多年,至少不比这老旧的房子更短,似乎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都在这个铺盖里卷着。
茶馆里总有两三个我爷熟识的老头,他们一进去就奔里面那张长条桌子,把靠门的八仙桌空出来留着李爷爷招待顾客。但是,我没见过有花钱喝茶的顾客,八仙桌上的茶壶茶碗一直是空摆着,李爷爷主要是卖开水,一暖壶一分钱,大一点的水壶二分钱。
似乎老天愿意让这些穷人家的老年人活得快活一点,享用每天的玉米面窝窝、高粱米饭、还有茶水。看看一茬一茬的小孩子,生活里面的各种趣事也都让他们赶上了,所以老伙伴们要聚在这里唠一唠,说一说。李爷爷会涮干净一个茶壶,掀开壶盖放在桌上,我爷或者别的哪个老头会从怀里摸出茶叶盒来,取一点茶叶放进壶里。他们只用这里的开水,不能让李爷再把茶叶搭上。
说话的空挡我爷会给我训话:“不许再上那个大土堆打跐溜了,你看你,裤子都脏成啥样啦!”
“你也不小了,跟你姐学着稳当点吧,没个丫头样!”
我嘟着嘴坐在方凳上,耷拉着的两条腿晃动着,看着跟我眼睛齐平的桌子沿,心里不服气地想:我究竟哪儿不是丫头了?
也有时候,我爷会在这里考考我:“昨天的那个记住了?锄禾。”
我就会不歇气不停顿不阴阳顿挫地接口说下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那童稚的尖声大概不难听,老头们听完都“哟”“嘿”地惊讶起来,我爷就会更来劲儿,又说一句“千山!”
我又是一阵唧唧喳喳:“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素笠翁独钓寒江雪。”惹得老头们一阵夸赞,我爷嘴上淡淡地说:“就会数白嘴而已,”面上却有得色,我赶紧不失时机地来一句:“给我买个梅花糕!”
有哪个老头子这时就会拉着我走出门,教我认门旁的“茶馆”两个字,在我看来,这个“馆”字笔画太多了,当成一个字来认有些吃亏,再说他又不是我爷,我就有些爱答不理的。
我爷托着两块糕回来,“给你姐留一块。”
我站上方凳,开始享受那个美妙时刻。一红一黄的两块糕摆在桌面上,那糕有酒盅口大,一指头厚,是用模子压出来的,做糕的面不是常吃的玉米面和高粱面,也不是白面,因为它不粘合,一碰就掉渣,我用一根指头摸它一下就掉下来一块,我转着它下面的纸,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然后伸舌把掉下来的那块渣舔到嘴里,还没等我品咂出滋味它就化了,随着吐沫不知不觉地咽下去了,于是我就一下一下把它们全舔进嘴里,甜!香!
喝了一阵茶,一个老头像放下酒杯一样放下茶碗,转头看看他的老伙计们:“咋的?走?”于是茶话会就散了。
捧着给我姐留的那块糕跟我爷走,到新生街口有时他会对我说:“你自己回去吧,我上刘二哥家去一趟。”我就是从这时候明白的,一个人的朋友里面,总有个不拘姓什么的二哥。我自己回家去了。
那一片老街消失的那一年我三十六岁,经过了文革、下乡、工作、生子,生活已经让我见识了它的严峻,而爷爷他们那辈人都已经作古了。那一天我最后看一眼李爷爷的茶馆,窄窄的木门用板条钉着,看着破败不堪。忽然伤心的只想流泪,我不需要将来,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将来跟时光交换,让我返回到昔日的温暖岁月里去。
三、靠近我爷
回忆往事,就像吃一盘拔丝红薯,筷子头去夹一块红薯,牵出来的,却是蜜色的千丝万缕。
我妈生我以后得过一场重病,医生说可能不会再生育了,所以家里的两个丫头,在我爷眼里都是宝贝一般。我小,又总像个尾巴一样粘着他,他疼我就更多一些。
很小的时候,我爷把大蒲扇上垫上一块尿布,把我放上面,托着我到处走;大一点了,他敞开衣襟,把我脸朝前揽在他胸前,两个衣襟一包,裹着我走。
过年了,他给我姐买花,给我买炮。
从数白嘴背唐诗开始,他变着法子教我认字,到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认下不少字,能磕磕巴巴念出报纸上的标题,这让我在小伙伴们跟前很有面子,觉得自己是半个文化人了,我那时骄傲得像个小公鸡一样。
我爸一直在外县上班,平日里在一起的时候少,我跟他一直陌生,我的淘气也总是不入他的眼。记得有一次吃晚饭,我一边嚼着,一边把碗里的饭堆到一边用调羹拍实,然后在底下掏洞,调羹掏着不得力,我就把手伸进碗里去掏,正边吃边玩,冷丁的,头上挨了我爸一筷子,咧嘴刚想哭,又挨了一筷子。每当这样的时候,解救我的都是我爷,我爷会一脸的不愿意,嗔怪道:“嗨!呛着她!”有我爷护着,我就会觉得我没有错,是我爸错了,心里又积攒下一点对他的不满。
这种不满,直到许多年以后,把重病的、瘦的皮包骨的我爸抱起来换床单的时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满心都是怜惜、悲伤、和无奈。
再长大一点,我可以走着跟我爷上公园看菊花了。我爷很特别,有菊花的时候他每天一次的去看,进公园门直奔菊花台,一株一株看过去,看中了哪一株,他会贴近了看,走出几步离远了看,从左边看,再从右边看,然后还会搬一块石头坐下来,对着那株菊花默默沉思好久,像定住了一样。
我可没有如我爷一样的兴致,早从他身边跑开,溜达着看别的花别的人,也会以外人的眼光看看我爷。年近古稀的我爷跟别人不一样,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一个,他细高挑的个头依然挺直,眼睛有神,面色红润,满头的银白没有谢顶,脸上飘着雪一样的的五缕长髯。我当时还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爷的神态,因为他还没有教给我“鹤发童颜”、“岁月静美”这一类的词,所以我只能觉得我爷跟别人不一样。
不去公园的时候,他会长时间的在画案前揣摩,在小纸片上用毛笔勾出一幅幅草图。画着画着,手又颤抖起来,他放下毛笔,拿起本子和变色铅笔,想记下今天点滴的感触,“骨法用笔,气韵生动”那个动字长长的一撇,哆哆嗦嗦地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