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妈妈蹲在灶边，往灶膛里扔进一把干柴，锅里已经冒出热气，热气把整个厨房熏得对面不见人。她往后捋捋头发，对着在屋里鼓着不说话的林茂说：儿子啊，屋里热，出去凉快凉快吧，你那个脸是不是让火燎了？
　　 林茂在屋里侧躺着，脑门上敷着一条凉毛巾。他强打精神，睁着流泪的紫眼，嗫嚅着：和顺的脸也红了，说找他嫂子……喷奶水，就好了。
　　 胡说？小小的人怎么不学好？
　　 就是！就是——
　　 还犟嘴？
　　 妈妈抄起一把笤帚，跑进屋，去抽林茂的屁股。林茂跑出屋，整个晒在太阳光下，脸火辣辣疼。
　　 林茂急忙用手把散开的毛巾罩住头，屁股却往前撅哒，“啪啪啪……”妈妈的笤帚已经打在上面好几下，小毛孩子胡咧咧，和顺的嫂子刚刚结婚啊。她根本没有打疼林茂，只是在吓唬。
　　 就是——
　　 儿子，别犟嘴，让妈想想。
　　 她想起多年前，丈夫买了个破摩托车，往发动机里倒机油，一下子就把胳膊肘戳在排气管子把胳膊烫伤的事。丈夫说獾子油最管用，让她去大海家要。大海给她一个小瓶底儿，说，省着用，再找就没有了。
　　 后来，她在灶膛吹火，不知是灶膛塞得满，是一股大气流顺着烟筒往下返，只听“窟通”一声，一股浓烟带着火舌顺着灶门猛扑过来，她的脸被火燎焦，还是往后闪得快，不然真的成了“白眉大侠”。她的脸火烧火燎难受了好几天，还是找到了那瓶底獾子油，用一匹雪糕棍，轻轻地剜出来一点点。她想，找到一点点也足够了。
　　 她拎着笤帚，用手拍拍林茂的屁股，你回屋凉快去，吃了饭午睡。就径直去搬桌子，林茂听到了，也帮妈妈拿筷子碗，菜和饭。
　　 她说，儿子你先吃。就在厨房各个旮旯找那个装獾子油的小瓶，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急得跑出屋，她想是不是在柴屋？林茂看到妈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喊妈妈，忽然电话响。她站在阳光下，说，儿子，接一下电话。
　　 妈——和顺的电话，说用了嫂子的奶水脸就不疼了，开始脱下一层白皮。
　　 又是他嫂子？胡说！林茂的母亲说着，到了柴房，碎花的背心被汗水沓透，贴在身上。为了儿子的脸快好，她迫切地找獾子油找疯了。这些年来，保护生态环境，小山沟里已经不兴人们去山里挖獾子洞，套獾子了，今天唯一指望的就是很多年前的那瓶獾子油的底了。林茂母亲的前胸紧紧地贴在背心上，弄了很多蜘蛛网。她听到儿子再次喊奶水，下意识地用手往上托了一下，唉，自己的早干瘪了。
　　 她僵在那里，不动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该问问和顺，怎么回事？
　　 好，儿子你吃完饭睡觉。就忙不迭地出门，跑和顺的家。她想，儿子真的是烫伤了，那多难受啊。
　　 早在林茂幼小的心田里，就喜欢母亲的豪放粗犷，敢作敢当，拿得起放得下。还有那种大大咧咧，甚至于大吵大嚷。
　　 他这种恋母情怀，源于那个经常在外打工的父亲。他的家庭虽然不是单亲家庭，却胜似单亲家庭。他想告诉妈妈，秀兰正在喂孩子，去秀兰家要，他却没敢张嘴，他也是认为和顺是在瞎说。
　　 那天，他听到人们议论寡妇秀兰，无意中看了秀兰一眼，他的记忆里永久地镌刻上了秀兰那俊俏的容颜。
　　 那些讨不到老婆眼馋的人是不敢明着奚落秀兰的，是因为那日秀兰大打出手，把个地痞打得流鼻血，那地方被踹得捂着跑，像狼嚎一样。
　　 秀兰在大街上撒泼，骂使坏偷蒜的人，骂得夹不住尿了，跑墙根就尿，被林茂看到了，林茂就是孩子，把手往脸上一次次地划：丢丢丢，没脸挂个大驴套……当时，林茂没有注意秀兰好看的脸，没想到后来的事。秀兰说了句小破孩，就急忙提溜起花裤衩和单裤。这一幕林茂就记在眼球里，他的眼球是个照相馆，以至于多年后都会回忆起来，速印出来，打印成册。而那天脸是怎么烤的全然不记得了，甚至说，童年时代不经意的事太容易忘，让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秀兰那些骂人的话，却如野草一样疯长着，那笑料的话让长大后的林茂记住了，还是那么亲切、那么有趣。
　　 秀兰的男人死了后，在秀兰的肚子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秀兰为了伺候婆婆，决定不再改嫁。有很多的光棍骚扰，都被秀兰踢出门外。秀兰在菜园子里，挺着大肚子辛辛苦苦种了几畦子大蒜，到秋弄回家，编制成辫子，她看到自己种的大蒜有了个好的收成乐不可支。秀兰用手摸抚着一头头大蒜，想起死去的丈夫了，人怎么说死就死啊，丈夫的死难道不怨婆婆吗？婆婆就知道给人家女人接生，就不顾儿子时常的肚子疼啊。后来，她也不怨婆婆了，婆婆也不懂。丈夫说肚子疼，就说是感冒，吃点药就好了。他们结合前，秀兰做了全身检查，丈夫说不好意思去检查，秀兰说算了，我还不相信你吗？结婚后，丈夫肚子疼就严重了，经过医院检查到了胃癌晚期。秀兰紧紧地攥着大蒜，泪扑簌簌而下，手里的蒜被攥瓣了。她激灵一下，泪水滴到大蒜上，真是冤家啊！还来折腾我？她的眼前分明晃动着丈夫光溜溜的身体，那东西下面的两个肉蛋蛋就像两头大蒜，来回地动。秀兰被一阵秋风吹醒了，她拖着大肚子，把一辫辫大蒜挂在墙头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馋猫”就打入墙头，给秀兰的蒜辫子摘走了。
　　 秀兰才泼妇一样地骂出笑料：我骂大街是不对的，但是，偷我的蒜是可耻的，好大的头啊，一宿整我十多辫（遍）——
　　 是那“馋猫”闹着玩，第二天偷偷地给挂回去了。就给人们留下话把。秀兰听到只是笑，她不脸红，不心跳。她见得多了，她会怕这点小事？
　　 林茂的母亲也什么不怕，不管大伯子兄弟媳妇，什么黄嗑都敢掰，因此为人随和，在小山沟里被人戏来耍去，她不认为是人们看不起她，也不是人们伤她自尊，她大有和劳苦大众打成一片的范儿。在林茂眼里的母亲，是好样的，母亲在村人面前办的事，林茂都送去赞许的目光。
　　 林茂的母亲站在和顺家屋地的中央，两手掐腰，汗水沁透背心。她歇了一下，指指和顺的嫂子，你个小媳妇有奶水吗？
　　 把和顺的哥哥、嫂子以及父母都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愣怔在那。和顺娘急忙下地，往炕上拽林茂母亲，让她歇歇，吃口饭再说。林茂母亲一打她的手，和顺，你们的脸是怎么弄的？你不是说你嫂子的奶水能治好吗？
　　 和顺哈哈哈大笑，婶子，是啊，不是我嫂子，是我嫂子的嫂子。
　　 你嫂子的嫂子？多远啊？
　　 婶子，也不是……
　　 又不是什么了？
　　 婶子，我是说，只要是奶水，往脸上喷了，三天就好。
　　 林茂的母亲怔在那里，半天无语。
　　 后来，才长出了一口气。你们这些调皮鬼啊，在哪听到的偏方？
　　 和顺夹了口菜，不管在哪，婶子领茂子去试试吧？
　　 和顺嫂子说，婶子，我告诉你找谁，去找接生婆啊。
　　 哎呀！林茂的母亲一拍屁股，手上掉下来一些黑渣。她不好意思地两手合在一起，搓着。
　　 大家都不吃饭了？干嘛，一惊一乍的？和顺说着，眨巴眨巴红眼，婶子要是找到奶水，我也不跑那么远去找嫂子了。
　　 美得你吧。林茂的母亲欣喜若狂地说，我想起来了，秀兰还在喂奶期，一定有奶。我省得去第二家了。“咣当——”林茂的母亲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她说去就去，家都没回，她做事雷厉风行。
　　 过了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热，林茂的母亲一边走一边想，秀兰可别午睡了，午睡叫醒人家多不好意思啊？本来儿子都十五岁了，还求人家小媳妇往脸上喷奶水，多难为情啊？再说，谁家现在都忙着追肥，我们三点钟凉快时还得下地，不如让秀兰和婆婆睡个消停觉吧。想到这，她猛然停下了。可是儿子的脸一定难受，是不能再忍了。她开始犹豫不决了。她站在烈日下，远处刮来的都是热风，绿油油的庄稼叶子在路边激起的尘土下萎蔫，她抬头望望天，老天啊，我可怎么办？她来回地折了几次，不行，还是去吧，儿子的脸难受。去去就回，看看秀兰是不是答应，如果，人家害羞，不答应，就另找小媳妇吧。她加快脚步，要是秀兰答应了，就问下午几点去地里追肥，趁她醒了，领着茂子来。她打定主意，很快到了秀兰的家。还是把秀兰婆婆吵醒了，大姐，茂子的脸烫着了，你跟秀兰说声，能不能喷点奶水？
　　 接生婆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她也是女人。这个……寡妇门前是非多，妹子，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不是一次，得喷几次，外面造出谣言来好说不好听啊？
　　 妈妈——你们说什么呢？秀兰在屋把孩子哄睡了，听到婆婆在屋里出去和人说话，也怠倦地走了出来，打个哈欠，是大婶啊，快进屋啊。
　　 秀兰，你听到婶子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秀兰的脸微微的红晕，这有什么？不就是治病吗？我愿意帮婶子。别人愿意说说去吧，我才不怕呢。
　　 林茂母亲无比激动，想要抱秀兰，伸出双手就缩回去了，这天死热的，难受。于是，说：秀兰，婶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和我一样，哈哈哈……
　　 秀兰上去就把她的嘴捂住了，婶子，小点声，孩子还睡，等一会两点半，我奶水憋不住了，就领茂子来。
　　 林茂母亲压低声音说，好了，两点半。她心砰砰跳着走的，她打心眼里喜欢秀兰这活波开朗的性格。回到家，她憋不住话，推醒睡眼朦胧的儿子说，两点半，去秀兰家，大功告成。茂子的眼强睁开，干啥呀，眼睛又涩又疼的，好不容易才闭上。
　　 她拍拍儿子，睡吧。才觉得肚子饿，咕咕叫。她轻轻地往厨房端筷子碗，她想在厨房糊弄一顿算了。
　　 挨到两点半，她也没有睡着，就喊醒儿子去喷奶水，她忙活了一中午，这奶水显然很珍贵，就像上甘岭战场上的水一样。
　　 进了秀兰的家，秀兰已经醒了，在等着他们娘俩。秀兰知道，自己的奶水来的可准时了，夏季这几个月，保证两点半旺盛，她这时总是胀满奶水的乳头插在睡着的宝宝口中，让他一边吸一边睡。当然了，宝宝睡得熟，不吸奶水，也尚无不可。有时在田里劳作，孩子在家婆婆哄着，奶水多得是，秀兰就白白地挤在秧苗根上。她就想，挤在秧苗上，没准秧苗长势快呢。她也情不自禁地瞅瞅胸前，暗自说了声：羞死了，不要脸。她想起了已故的丈夫，便暗自垂泪，寡妇就没有感情吗？
　　 一晃十年过去了。林茂总是看到秀兰在眼前晃，那甜甜的奶水喷满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脖颈淌到他的胸部。现在，他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他电话经常打回家，问起母亲，秀兰怎么样？母亲说，不知道秀兰怎么想的，她的婆婆走了，她还没有嫁。
　　 林茂在大学期间，每处一个女朋友，他的眼前总闪现秀兰那美丽的容颜。
　　 秀兰是给他喷了三个中午奶水的，虽然他当时是在十年前，他记忆犹新。头两次，他紧闭双嘴，说心里话，他好想吃秀兰的奶水，就像小时候吸妈妈的乳液一样，但出于对秀兰嫂子的尊敬和礼貌，他没有张开嘴，因为，他是来治病的，是治脸上的病，不是像小孩子一样来哺乳的，也不是大财主刘文彩，他是读过大财主刘文彩怎么剥削人的书的。当到了第三天的中午，也没敢开口，这时秀兰嫂子一边用手使劲挤着奶水，一边问：茂子弟，这几天好多了吧？嗯，好多了。他便张开了嘴，那秀兰的乳汁“吱吱……”地，并听到他的嘴里都“哗啦啦”响，注入他的嘴里。他当时好兴奋，一阵冲动，想把秀兰抱在怀里。但，他除了天真的幻想还有对母亲一样对嫂子的尊重。
　　 林茂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秀兰嫂子。眼里放射着激情，话里带着浓浓的爱意。那日，秀兰的孩子上大学，林茂过来庆祝，喝得酩酊大醉时，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坦露了心迹……
　　 秀兰哽咽了。这些年，秀兰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年龄段的人了，那种爱，只能是一种母爱，那种伟大的不可逾越的母爱。她跑出去，光秃秃的老树上几只乌鸦盘旋……
　　 我老了，没有那份心情了。秀兰心里说，还能为这个痴情的男孩子做点什么呢？秀兰忽然想起娘家的小妹子，心里顿时敞亮了，像打开了两扇门。他们倒是般配，可妹子已经报名去相亲。
　　 秀兰想好了，再也不哭了。祝福发自内心……
　　 林茂怏怏地回了公司，有人多次给他出主意。林茂抵不住领导和朋友的劝说，终于在《世纪佳缘》网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的网名叫：水袖翩翩。他一听名字，心就飘了起来。这女孩，一定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要不就是一个仙女，他很快就给她发短消息，谈论人生、事业，了解了她的年龄，职业，和自己怎么那么如出一辙，他们互相发了照片，同事看了，都说他们有夫妻像。他仔细端详那女孩的照片，红红的脸蛋，脸蛋两边一面一个酒窝，怎么那么像秀兰啊。
　　 林茂的母亲在电话里问他，他说，我年前一定回家完婚，妈妈您放心。那天，来公司上班，车间里电机的支架坏了，需要找厚铁皮焊接。林茂焊接完了回到家，脸突然火辣辣的疼，他本来就不会焊，领导也是一时找不到人，他就一会用眼睛看着，一会用焊帽子遮住，就把脸让焊光打了。
　　 他照着镜子看红红的脸，怎么和我小时候一样的疼啊，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和和顺在学校劳动中偷看了电焊的光。他急忙给女友打电话，女友立刻赶来了，问他当年是怎么好的，他看着女友想到了秀兰，把头凑到她的胸前，嬉笑地说：有一种东西能治好，你有吗？要是回到当年就好了。
　　 她轻轻地捧着他的肩头，问：什么东西？
　　 奶水啊，你有吗？
　　 她推开他，羞得脸通红：你真坏……说完，歪着头，嘎嘎地笑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