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的中旬，南国的春天已然深沉。灰蒙蒙的天上，总是时不时地下着些微雨，淅淅沥沥、飘飘忽忽地在天地间挥洒，将一切的景致都用轻纱般的雨幕遮挡。隔着如丝的雨帘远望，一切物象都显得迷离而恍惚，村落与山峦的轮廓也若隐若现。金朝诗人周昂的“溟蒙小雨来无际，云与青山淡不分”的诗句所描写的意境，也不过就是如此吧？布谷鸟空灵的叫声，悠然在苍茫的远山轻啼，声音在迷蒙的细雨之中传来，犹如隔着一层细密的竹帘子，时隐时现，变得亦梦亦幻般地飘渺。清明前后，在家乡所在的山区，已经到了耕耘插秧的时节，布谷鸟这精灵的歌唱，与农事的契合，应该是天然巧妙的铺排吧！
　　 在这曼妙的春天，山野中的花事就是繁盛。各色缤纷的山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不甘寂寞地竞相开放，显露着自己迷人的风华。这些春天盛开的花朵，一批挨着一批，一茬接着一茬，恣意地展示自己娇好美丽的容颜：野山樱花早已经褪去了满树云霞一般的绯红，娇妍的形象追随着漫天飞雪远去，将凌寒怒放的风采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道旁的迎春花藤上，似乎还存放着黄色花瓣残留的笑靥，枝条已经被浓重的翠绿覆盖。屋前粉红色的夭桃和房后白盈盈的李花，也飘摇了满地的落英，逐渐隐去了满树芬芳柔媚的踪影，树杪间早已是枝叶葳蕤、硕果累累。溪畔一蓬蓬金樱子花的荆棘，攀附着悬崖古树，满树的白花毫无拘束地开着，馥郁的香气顺着清风在溪涧中弥漫，将凋谢的花蕊托付给潺潺而去的流水。岭上的杜鹃也开得格外地热烈，在山头和崖壁任何可以想象的地方，星星点点地绽放灿烂的笑容，红色或者紫色的花枝在绿海之中点缀着，美如锦绣，灿若红霞，让苍翠的群山沉醉，在人们的心中留下一片云彩。
　　 然而，这些烂漫的山花，在我看来，却显得似乎过于的单调和寥落，总是孤独寂寞地孑然绽放。也许是因为形体过于娇小，样貌太过孱弱吧？有点孤芳独处的韵味，给人以些许飘零的气息。好像是流落于原野中的弃儿，为了得到母亲的温存，赶紧在春天的怀抱里落脚，显得那样地步履匆匆；又如藏身于深闺的淑女，总是羞涩地隐藏着妩媚的笑脸，只能依稀窥见袅娜的倩影，却不敢在人前展露自己全部的芳华，在春天生命勃发的氛围之中，虽然妩媚可人，靓丽清新，却不够大气和热烈。
　　 忽然在一夜之间，这个境况彻底得到了改变。早晨起来，推开窗户，透过白色轻柔的雾幔，极目朝远处望去。呵，你看，在群山簇拥、河川环绕、阡陌纵横的原野之上，在红砖碧瓦、鸡犬相闻、小桥流水的村落旁边，哪一片片、一丛丛、一棵棵高大健硕的油桐树，伸展着广阔的浓荫，拂动宽大厚实的叶片，如同在山野之间涌动的绿色波涛，从山脚到山顶，从山隈到河岸，从田头到溪涧，在春风浩荡之中，此起彼伏，漫无际涯，展现着无穷无尽的春意。这些顶着满树新绿的油桐树，每一丛，每一棵，都像是从地底下升腾起来的绿色的云团，簇拥着，挨挤着，似乎要弥漫和笼罩整个周边的地域，将春天的芳华独自占尽。
　　 在这个春夏相交的时节，山色空明清新的氛围里，经过微风的拂拭和细雨的滋润，在油桐的虬枝上，肥厚的叶片之间，不可抑制地绽放出团团的花朵，那样热烈，那样执着，那样放肆，全然没有半点的羞怯和遮掩。洁白的花瓣、淡红的花萼、嫩绿的花柄、粉黄的花蕊，组合成好看的花骨朵儿。它们聚拢在一起，一团团尽情地盛开着、怒放着，将积蓄了许久的能量，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展现着自己无尽的芳菲。这盛开的漫山遍野的油桐花，远看花团锦簇，如白色的云霞，在青山绿水之间浮动，散布在山野的每一个角落。近看娇妍素洁，淡淡的鹅黄中透着暗红的筋脉，还缀着些细细的露珠儿，精致而清爽，像碧玉般晶莹温润，又似少女般素雅含羞。团团聚合的花枝，如一束一束玲珑剔透的白玉，在翡翠般的绿叶扶持下，显得那样清新朴素、洁白纯净、优雅动人。在油桐花的红萼和素瓣之间，飘散着清新淡雅的香气，随着微风四下扩散开去，弥漫在周围流动的空气之中。轻柔清远的花香吸引着无数的蜜蜂，嘤嘤嗡嗡地围绕着花枝纷飞，像是在共同哼唱一首春日欢乐的赞歌。
　　 我对于漫山遍野盛开的油桐花，总有一些特别的意念，时常在心中沉浮。不仅因为对其开放的时节，恰恰选择在春寒料峭、淫雨霏霏的暮春，在漫山遍野草色深沉的时候。这个时候，春天的花事逐渐消减和稀疏，枝头上已经是绿肥红瘦，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山水溟蒙，子规轻啼，远山近水蒙上隐晦的薄纱，在人的心理和物象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布幔，使人感到神秘莫测。天空缥缈的微雨，山中隐约的鸟声，都似乎带着淡淡的幽怨，犹如深闺中艾怨的少妇，轻轻地发出充满苦情的声声叹息。在缠绵悱恻的春雨之中，最容易牵动人内心的情愫，触动心中怅惘的意念。村野间凄迷的蹊径，浥烂的泥泞，满地的残红，廖落的花枝，更使人产生痛惜春天流逝的怅怀，发出年华易逝、人生如梦的感伤和喟叹。更何况在这情怀缱绻的暮春，正是农历的清明时节，是人们祭祀祖先、追思亡灵、缅怀逝者的传统日子，本身充满了哀伤的气息，濡湿了无限伤心的泪水，浸淫了许多悲苦的情绪。“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唐代诗人杜牧的这首《清明》诗，现实地描摹了此时人们的伤心幽怀和悲思愁绪。这个时候，在山野荒坡，在芳草萋萋的幽谷，到处可以看到沦落的花环，飘零的冥纸，还有零乱的祭奠所遗留下的印迹。人都是感性的情种，大凡每个人的心中，都肯定会有一段难以忘记的经历和情缘，对于过往的人事和物象，无不会触景生情，怀恋人生的点点滴滴，勾起心中或者已经逐渐淡忘的隐痛。在如此的氛围之中，看着一树树浴雨而开的油桐花，笼罩着凄迷缟素的气色，那一丛丛略带伤感的花薮，那一片片洒落于荒茔野冢、青青墓草之中的落瓣，那一丝丝洁白忧伤的形影所表征的意象，难免会在你的心头，收留下一层层悠远的艾愁，封存起一点点清幽的悲怆。因而，油桐花与生俱来洁白的本色，带着淡淡忧伤的形象，还有其表征的丰富而隽永的意念，总给我以特别的印象，留在我充满着伤怀和落寞的心里，永远都难以拂去。
　　 碧树葱茏，其叶沃若，素华皎洁，玉蕊含露；油桐树披着满树苍白的花朵，在凄风苦雨之中，在空阔清冷的原野上，兀自无声无息地站立着，任凭雨珠洒落在潮湿的花心，滴落在长满青苔的地下。油桐花这种楚楚动人、惹人怜惜的形象，真可以算得上是哀伤苦情的代表，总是带着浓浓的忧悒，成为人们伤怀心情的寄托。在古今中外文人的笔下，油桐花以其“情窦初开”的花语，成为少男少女们互相倾慕的爱情的寄寓，抒发着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然而，往往带着痛苦悲情的色彩，更成为爱情悲剧的象征。这使我想起了元代剧作家白朴的名作《梧桐雨》，这是一部宫廷爱情悲剧，是描写唐玄宗、杨贵妃两人爱情故事的历史剧。剧本以浓郁的抒情、醇厚的诗味和华美的文辞著称，取材于唐代陈鸿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和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题目也来自其中之诗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当然，该剧的题目为《梧桐雨》而非《油桐雨》。但是，我私下以为此“桐”与彼“桐”应该相通，而且也许移植为“油桐花”更为合适。剧本中的文字，借代“寂寞梧桐，深院度清秋；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境，描写了安史之乱后，经历了马嵬坡兵谏，杨贵妃被赐死，三尺绡绫，玉殒香消；平叛后班师回到长安，在寂寞凄清的秋夜，冷雨飘洒在宫中的梧桐树上，唐玄宗李隆基夜半怀念贵妃，郁结成梦，魂灵飞度，两个人梦中幽会，互诉衷肠，泪落春衫，怅恨悲怆，缠绵悱恻的故事，写尽了唐明皇、杨贵妃两个人悲苦爱情的风韵和情怀：“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是兀那窗儿外梧桐树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读到这样的文字，真是令人愁肠寸断，悲思百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或许也只有梧桐秋雨一般缠绵的意境，才能说尽李隆基和杨玉环之间爱情的绝代风华和万古风流。
　　 每年的春季，到了阳历四月中旬，原野上油桐花次第盛开，历时半个多月，一直可以开到五月初旬。漫山遍野的白色桐花，一丛丛尽情地绽放，每当阵阵清风吹过,白色的花瓣便翩翩如花雨般落下,形成了一条条“油桐花路”，为山林和原野妆扮上绮丽的梦幻色彩。在广大的客家聚居地，如大陆的闽西、粤东地区，台湾的桃园、新竹、苗栗地区等等，大多是相对偏僻和封闭的山区，历史上比较贫穷落后，当地山民为了自身的生存需要，种植油桐树，采摘桐籽，榨取桐油，销售给山外的工厂客商。桐油以往是重要的工业原料，特别多地用于军事工业和武器辎重，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种植油桐可以获取较高的经济利益。所以，人们便在广阔的山林间大量种植油桐树，至今还长盛不衰，引以为传统。每当油桐花盛开，便形成一幅幅如白雪般点缀山头的姝丽景观。在花事逐渐凋敝的五月天，在其他植物的花朵几乎隐没了踪迹的时候，能看见山岭间白茫茫的油桐花形成花的海洋，的确是一桩赏心悦目的好事。由于它拥有能够非常吸引人眼球的特殊魅力，人们就给它起了一个十分浪漫而且美丽的名字——五月雪。
　　 根据考察证实，油桐的品种主要有三年桐和千年桐。在我家乡的山川原野上大量生长的，大多为千年桐。千年桐学名木油桐，比三年桐高大，可长到10至20米高，树龄较长，又称龟背桐，寓意长命百岁。中国目前最大的一株油桐树，据说在福建省漳浦县的石榴乡。这株千年生的油桐树，树高36米，冠幅36.5米，平均每年结果2000多斤，可榨桐油100多斤，素有“油桐王”之称。桐树于春夏之际开花，雌雄同株；圆锥花序顶生，花萼筒形，花冠白色五瓣，叶互生，呈卵形或心脏形，核果为球形状，深秋季节成熟。我在小的时候，经常在秋日的星期六、日，相邀了小伙伴到山里采摘桐籽，晒干了拿去供销社收购，带壳的每斤卖3毛钱，不带壳的每斤卖5毛钱，用来买些纸笔、糖果之类，实在是值得津津乐道的往事，永远都难以忘记。油桐树和棕树一样，是家乡山区特有的经济林木，是客家先人曾经引以为安身立命、生存依赖的重要资源。俗语有道是：“家种千棵桐，子孙不受穷；家种千棵棕，几代都轻松”；足见桐树对于农耕人家的重要性。当然，现在桐油已经大量被其他化工原料所替代，不再变得重要，但是，桐树的价值并不能低估，还可以作为种植木耳等其他食用菌的上等原材料，继续为当地群众带来可观的收益，为人类做出自己的贡献。在这个意义上说，油桐树又称得上是富贵树、幸福树。
　　 今年春天，阴暗的日子好象特别多，雨水也似乎比往年充沛许多，天空常常灰蒙蒙的，显得异常地黝黑和昏暗，使人心情也变得沉抑。昨天早晨跑步走过鼓山公园，看见在蓊郁的山边，一排瘮人的坟茔的上头，青山绿树，春意盎然，油桐花开得特别地繁盛，远远地眺望这一片油桐花聚合而成的白色的花海，脑际间产生了许多瞬间流动的意念。回到家中，竟然找寻到了一张以油桐花为背景的少年时的照片，感触良多，写了一首吟咏油桐花的诗。但是，总还觉得意犹未尽。漫漫长夜，每想及此，睡意阑珊，浮想联翩。为此，写下这些关于油桐花的文字，作为对过去岁月的祭奠，寄寓我心中许多的衷怀和情愫。不管你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油桐花总是按照自己的生存法则而存在。你看，在空阔无垠的原野之上，油桐花依旧开得绚烂，显露着不尽的芳华，铺展到遥远的天际。
　　
　　 2013年4月26日
　　
　　 附：
　　
　　 咏油桐花
　　
　　 原野春深草色新，惠风随意遣清芬；
　　 山隈缤纷五月雪，楼台隐约现芳菲。
　　 绿叶婆娑蕊带雨，玉萼玲珑影含春；
　　 客家风韵乐花事,空山浮云日黄昏。
　　
　　 2013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