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草长莺飞，燕子低回，又是一场恰到好处的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觉醒来，枝头落英，杏树的粉白花瓣已是缤纷飞扬，铺满了整个山乡僻壤的庭前院后。雨后的清新夹杂了花瓣的芳香，空气送入鼻腔便是醉人的、略带甜腻腻的一股蜜蜜味道。远山沉卧，太白母亲愈显安祥。长发流泻，胸轮圆润，忍不住让人心生冲动、想静偎在她怀中享受片刻婴儿才得的安宁。懒洋洋的春阳下，犁铧翻飞，耧玲响彻田野，人群齐又奔向大地，一年之计的春播又紧锣密鼓地拉开了帏幕。多情的土地畅开湿润的身体，恰如含羞的少女把一个个质朴的希望广纳怀中，再慢慢地把它孕育成长。这个时节山雀婉转的清啼是最动听的，地畔前毛杨梢头停上一只，整个山梁上都能听见。墒壕里老牛的步伐始终不紧不慢、神定气闲，自有一番大智若愚的禅机深藏其内。而紧随其后扶犁执耧的汉子们就不那么轻松了，他们是这场盛事的主谋，将来垄畦的曲直、禾苗的疏密都在自己一双手掌控之下，所以大都赤足绾袖显摆出执事的姿式，不敢有丝毫闪失。婆娘们化肥盆子搭在胯上，一小把一小把地小心洒进垄沟，望望前面汉子的背影有时会责怪籽是不是下的少了，垄距是不是大了，男人心知肚明，一概的不理。依旧我行我素，只一杆鞭梢轻拂，对牛嗨呀哈呀地诱导，情急的就会说你是叫雷震着了怎的，屁都不放，秋天喝西北风呀？言辞间竟是几多地老天荒的追随。
　　 庄稼不同，种籽入地的早晚也不同，整个春播差不多要牵扯一个多月才能结束。刘二浪荡惯了的人，自家又无牛无车，金叶只顾了一个孩子就够忙活，更是少了一份人手，只得同别人搭帮着干。天时地利，雨到手到，先遂了别人的心愿，自己这边只能往后推迟，待到全部安顿下来，怕也是村里庄户人中最迟的了。
　　 从播种发芽到收仓入库，农事总是一波接着一波赶过来。不觉又是仲夏，挂耧封犁，牛驴退役，一头刚完，回首看地里早播的玉米又星星点点地顶了出来。再过几天就得提锄间苗了，刘二独撑了一个春播也是土眉呛眼累得够受，瘦脸黑红，只剩了一对大眼珠子。这日闲暇无事，趁着功夫把锄片从檐前摘下来拾掇。天气睛展展得好，刘二娘给招弟戴了帽子，也抱着在院子里晒阳婆。
　　 金叶的奶水没有到满月就彻底地绝了。这对婴儿视若珍宝的东西把原本不多的甘甜奉献干净之后，过早地背弃了自己的责任，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哄孩子的玩具，在招弟哭叫起来时塞进嘴里能暂时止住吵闹而已。母乳转由奶粉全部替代，小招弟也看不出有任何不适，吃得白白胖胖，一天要喂十来次，外观反比实际月龄看起来要肥实得多。对于拉扯孩子来说是件好事，而刘二原打算要给出去的，金叶泼了命地强留，也只好作罢由不得自己主张。心中闷闷不乐，由此横出的一笔奶粉支出更是令他措手不及，心中绾了愁结。缘此，一个人蹴在那里旁若无人般手里翻翻掂掂，既不言语也不跟娘招呼搭话。
　　 锄片一年未用闲置得久了，风吹日晒，杨木柄收缩有些摇头。刘二菜刀刻了木楔子想往实里背，锄柄与锄头圈结合处的晃动间隙并不大，只是窄窄的一缝，锤敲打一下就能钉进去，再敲第二下木楔子就“喀巴”一声断了。试了两次都是这样，刘二干脆扔在一边，嘴里嘟嚷着：“啥东西也不称手！”摸出烟卷先抽起来。“狼打柴，狗烧火，猫上炕来捏馍馍，捏了几个，捏了十八个……”刘二娘嘴里轻哼着儿歌，一手怀里揽着招弟哄逗，门台上坐着实际眼一直冷观着儿子手里的活计。儿子这几个月脾性变了，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金叶拌嘴，有时同她这当娘的也是粗声呛气，不像以前有个掏心窝子的热呼话，刘二娘心里清楚，这都是招弟出生后儿子造成的压力所致，一个肩膀扛着六口人的吃穿呀！可过日子就是这样，金叶容易吗？难道按照当初的想法把招弟给了别人就是个好。刘二娘经常后悔那时自各儿在这件事情上的糊涂，造孽哩！一想到金叶满脸血红的样子时她就心疼。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过去了，刘二娘已经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生理上有缺失的孙女，再弯的路也要走哩，再黑的夜也要明哩，有啥过不去的！刘二娘轻轻站起来，抱着招弟走到刘二跟前，尽量把语气说得平和些，“木楔加不进去咱就不加啦，钉两个钉子不就行了！”刘二头也不扭，嘴对着空气，蓝烟从鼻孔中出出进进，“在哪里！怎我就没见咱家有钉子！”“啊呀——那啥东西非放到跟前才是个有，西房炕沿底下旮旯里那是啥？”刘二娘微微有些生气。“有点儿啥东西不是墙角里就是旮旯里，还得包住，缠住，怕别人见了，贼没见过东西么！贼见了还不得当宝贝的偷走！”刘二一说完，刘二娘便听出了儿子的揶揄，翻了一眼，“动不动就不耐烦了，不怠寻我给你翻腾，来！你抱住孩子。”刘二却已立起身子，返身悻悻进了西屋,给了她一个背影。
　　 两枚生了锈的铁钉撑进去,果然奏效,锄片握在手中掂掂,再不像先前那样摇头晃脑了.刘二娘说：“欢放到水里泡泡哇,木头一涨它就更紧啦。”刘二说：“我莫非也不懂得这，怎也得拾掇好再泡哇！”手里拿着仍在地上比划，试了两下感觉锄头有些太爬，不称手。就一脚蹬住锄头，两手扳住杨木柄使劲往起撩。刘二娘说：“少用点儿劲，扳断呀！杨木棒儿不耐使。”话说中间，“格嚓”就是一声，“这不是个好，这不是个好，你不是说你啥也懂得？”刘二娘有了现成的事实论据，反口诘问儿子。刘二双手拍了拍说，“天塌下来啦？原来就沤得断呀，再另安一根还不一样！”弯腰捡起断锄柄,烦躁地挥手一把朝院外扔去。
　　 “这是怎啦,不叫我来是不是？”随着声音二叔挪开荆条街门走进来。无意中，一截断锄柄差点儿敲到他的头上。刘二娘见了忙坐起身子，把一脸表情强转过来掩饰地说：“你看看这，一截烂杨木棒儿我说放到柴禾堆里烧火哇，他非隔着街门往外撂，打到谁头上谁能吃住！”“和你娘好好儿的，活了快半辈人呀还和你娘发啥脾气哩，”娘俩的争执刘玉成老汉在街巷上明显已收进耳朵。街道紧贴着院墙，家里放个屁外面都能听到的。刘二微微有些尴尬。“二叔，我知道，尽是些小事，我娘人老了婆婆妈妈的……”衣兜里摸出烟卷连火柴一并递过去。
　　 刘二敢跟娘伴几句嘴，对这个户族里的长辈却是礼恭有加，不敢有言语上的放肆。想这刘氏先人早年从千里之外流落于此，繁衍至今已是五代才不过区区十多户人家。外来飘零，势单力薄，以前免不了受这坐地王、赵两大土著的挤兑，如此过去两代人，岁月行进到刘二父亲这一辈才有了明显改观，这所有的功劳就在刘玉成老汉身上。刘玉成脾性绵绵和和，抵死得好，为人热心，亲近四邻，对村里的妇幼孤寡常有些钱粮上的接济。谁家有个起房盖屋，人手不便更是主动上门，声都不吱。好因自有好果，点点滴滴，人们开始觉得生活离不开这个热心人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村中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雨水坑里游泳出不来了，旁边人都是旱鸭子，只在上边没命地大呼小叫，谁也不敢下去，刘玉成正好碰巧过来。又二话没说一头就扎了过去。刘玉成也是旱鸭子呀！按说这孩子挣扎的地方离坑沿也没多少距离，可这落水人有个特性，哪怕是抓住一根树枝也是死死不放，求生的本能嘛！刘玉成就这样摸到跟前被死命拽着衣角往回返，感觉怕就不是一个人的重量了。两手狗刨着朝前一挪，沉一下身子呛了一口水，挣扎着挺起来，朝前又狗刨一下，又沉下去呛了一口水。确切地说刘玉成也是个被救的对象，然而就是他这种搭上命干的精神终于让柳林湾发现了隐藏在这个卑微家族人性中闪光的东西。刘玉成差点儿淹死，到了坑沿最后还是让别人拖上来的。这足于让人饭后闲唠中念叨一辈子了。多好的人呀！这家女人更是感激涕零，事后领着孩子跪倒在他家的灶火旮旯里，哽哽咽咽地说：“他伯，你没有儿子，就让他当你的儿子吧！”
　　 事后不久，村里支部换届的时候，支部副书记空缺，村人一致推举了刘玉成，这也算是柳林湾对他的一种感恩回报。这种二流角色实际并无多少实权，只是个鞍前马后通知人催提留的差事，可对于飘零小户、刘氏一门来说这远比实际意义要大得多。支部副书记，又兼了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偏乡僻壤的，大小也算一个人物。
　　 没事的时候刘玉成总要到户族里光景过不起来的子弟们家中转一转。随着岁月流逝，艰辛的记忆加上个人光耀门庭的宗族情结造就了他现在的族长风范。也可以说他就是刘姓一脉的主心骨、大事决策者、一面鲜艳的红旗。现在的刘玉成老汉就坐在刘二家的杏树底下。问候了一下老嫂子的身体，依照惯例话题就转到了眼下地里的农活上。刘二娘对这个老小叔子的热心没法不感激，叹了一口气说：“年年就是这，咱种的地少闹一大套牲口又不值得，跟别人结帮着好好赖赖总算种进去了。”刘玉成点点头：“种进去就行，可罢误了节气，怎也得先把一家人嘴上的吃食安顿住再说。”刘二接口说：“二叔的全种进去没？家里有啥做的就吆唤我哇，这几天我反正也是闲着。”刘玉成摆摆手说：“用不着，你帮你娘多做点儿就行了，叔有你姐夫哩，一个女婿半个儿，他有的二叔就有。”刘二娘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受哇！他不受谁受哩。这又添了一个孩子，哪一头不要花销。”扔了烟头，刘玉成把刘二娘怀里的招弟抱过来一手轻轻揽住，另一手把孩子杏叶般的小手分开慈爱地揉着，撅起嘴唇亲了一口。刘二逗弄着：“叫爷爷，快叫爷爷！”两个月的孩子哪会叫爷爷，黑眼转了两转倒是“哇”一声哭了。“哎哟哟，这爷爷太生认不得。”刘玉成忙又把孩子赶紧递给了刘二娘。
　　 又重拾起话题，刘玉成关切地说：“年年肥到用的时候就贵了，省又省不下来，王小三今儿从城里拉回来一四轮尿素，听说是生产资料公司的货，按说是正经来路，在村里倒腾着卖呀，二子没过去看看？”刘二正要开口，娘接过来，“尿素去年没用了，这剩不少哩，今年种的山药多，我想多买几袋臭肥，上到地里吃劲价钱也便宜。”“要是种山药那肯定是臭肥好！”刘玉成赞同地点点火，“这一开头，过几天卖啥的也有啦，听说咱县那‘瓶形关’的就不赖，可罢买上假的就行。”
　　 一只麻雀在头顶的树枝上落下来，翅膀“突突”地忽扇着。刘二娘从这些琐碎的思维中回转过来，忽然才想起什么，对刘二说：“光顾着干坐哩，欢给你二叔倒点水去，今晌午不用回去了，家里有韭菜哩，等金叶一会儿回来，我给你们捏饺子。”刘玉成婉拒了：“老嫂子跟我客气啥哩，有些时没登门，今儿有闲空我就过来看看，还有别的做的，想吃我就过来叫你做呀！”一句热切话又熨得刘二娘心里难受，眼眶都有些湿润。看看刘二还在屋里，掏心窝子地说：“他二叔，嫂子不怕你笑话，孩大娃小的六口人，你说就种点儿薄地能养活过！嫂子这会儿是一夜一夜地连觉都睡不着。”刘玉成默默地说：“嫂子，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
　　 一缸浓浓的白糖水端出来，刘二重新坐下。玉成老汉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也这么大的人了，罢见天闲转，不用叔说你也应把家里这个担子挑起，你图了清闲，以后孩子就得跟着受屈——叫你娘少操点儿心。尤其跟别人摔扑克耍钱呀的，更得少去。叔听别人私底下也嚷叨你哩！”在这个巴掌大地方的柳林湾，看来手上这点儿灰毛病也是人人皆知了。刘二当下闹了个红脸，不好意思地说：“二叔罢听别人瞎说，我总共也没去过几回。”刘二娘立马给了儿子一个白眼，“好耍你天天耍，只要你有那肚量，赢了也算你本事大，输了？我看你连糊糊也挂不住碗了。”刘玉成忙又收住话题，把老嫂子的情绪稳定了一下，接着说：“叔今儿过来实际也就给你捅个信儿，咱村里磨盘山的前阳里春起不是栽上树了，这还没完哩，明年还得栽。听说县里为响应上边闹了个3328工程，主题就是‘治理荒山荒坡，再造秀美山河’，首批指定的封山育林点一共是四个，乔家湾的馒头山，驼石沟的公牛背，麻黄镇的狐狸沟，再一个就是咱这里。县里重视着哩！前一阵那些黑码轿车就是林业局的到咱这里检查来啦。唉——现在的人真也不像话，还当前几年哩，糊弄糊弄挣个工分算了，谁知道这回是县委书记来了真的。四个乡镇一检查完，数咱这里的好。听说驼石沟的人栽树纯粹是哄哩，树栽就在平地上蹴着，外边围了一圈新土，有的背旮旯处干脆好几棵苗子就在一同，手轻轻一拽就出来了。村里的书记没几天就叫撤了。乡里乔书记前天传回话来，县里有作为造林示范工程向全县宣传的意思，叫村里做好各方面的思想准备。”刘二娘说：“啥准备？莫非还要今年栽一回哩，这到了啥时候了？”刘玉成说：“老嫂子，不是这！你听我说，再好的东西也得有个管护，村里昨夜开了个会，想成立一个护林队，防止有人还上去放牲口，牛呀羊呀的糟害。原来就一个护林员人手不够。”刘二终究是年轻，明白了意思，“二叔，人定下来没？”玉成老汉摸摸唇上稀拉的胡子，“定下来叔还说这有啥用！反正也是个闲着没做的。没事上去一遭，到时候给钱更好，不给钱记着工分，省得秋后掏农业税钱儿哩。”刘二高兴地又拨出两根烟卷来，而刘二娘则感慨万千，絮絮叨叨地又开始叨咕老小叔子的好了“怎说是一家子哩，村里没你二叔，谁跟你透这口风哩！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