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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火葬


作者:流风飞雪 童生,722.3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72发表时间:2013-12-16 21:55:36

“金元,起床。日头都晒肚脐了。起吔,快起——吔!”
   一个女人的声音,透着无奈,在屋场的上空回旋着。最后拐了个起伏不平的弯,落回到屋前的坪场上,炸起一蓬灰尘。
   被子里那一团温暖缠缠绵绵的,让金元尽想世上最美的事情。
   “天上有掉,也要起得早!睏在床上做梦讨老婆,有本事就别醒来!”男人的声音狠狠地,紧迫得让人不敢做过多的留恋。
   金元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横一眼老爹发贵,眼光里分明带着几分怨恨。他真不愿意就起来。其实金元完全没必要起这么早的。他用不着为什么事情去忙,早晚有的是时光。时光就像被窝里那丝丝温湿的暖气,从从容容地伴随着他,既令人留恋,又不得不割舍开来。
   从大门里望出去,远远的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被雾霭笼罩着,朦朦胧胧的。从那里刮来的一股风,发着咝咝的响声,吹得人浑身肌肉抽紧,隆起一层鸡皮疙瘩。于是,更加想那被窝里的温暖。
   这时候,饭菜已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只是不怎么可口,粗而简,乡下人惯常的。这同样不妨碍金元大碗大碗地吃。一只大海碗,只在嘴边风快地转,几个圈下来,手里的碗便发出铛铛脆响。那吃相,让发贵看了心里直发虚。
   “吃完了,往田里送几担肥。要不,喝西北风去!”他每天都在饭桌上向金元吩咐当天的活路。
   金元仍是一副漠然的样子。老爹的话,仿佛是说给身边的弟妹们听的,或者是在骂桌子底下那条总在身边磨蹭的狗。他望着眼前这一群弟妹,像一群在抢食的小猪仔,发着响亮的咂巴声。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碗。拿着半导体,倚在门边,用手指抠着牙缝里那一丝丝的青菜丝。那半导体里,传来一条条令人神往的好信息。他不禁渐渐抬起头来,远远望去,田野一片金黄,山峦翠绿充盈……
   叮呤呤,叮呤呤。门外突然响起一串悦耳的自行车铃声。那铃声在这迷蒙的早晨,让人分外振奋。金元拿起那件发光的蓝的卡中山装,往身上一披,倏忽间便从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追循着那清脆悦耳的铃声,把爹娘的呼唤和咒骂远远地抛在脑后……
  
   日头渐渐地斜向西边,在西山顶上折射出一个绚丽的光环,那个光环落在屋场上空的云端里,整个屋场便都笼罩在耀眼的祥光里。因此,这个屋场就叫祥云。
   金元回来了。从山那边的墟场上回来的,是坐在有发的自行车后座上回来的。脸上带着落日余晖,罩一片辉煌的晚霞。他一回来,首先迎接他的是发贵那狠狠的骂声。劳累了一天的发贵,嗓音也变得嘶哑了,像带着无限的绝望:“魂掉在墟场上,天天跟着人家去收魂!咳……”
   金元只好躲到灶间去帮娘添火做饭。灶火映得他脸上红扑扑的,溢着一片油光。待那嘶哑的叫骂声停息了,他像是终于抑制不住满心的得意,对娘说:“我今天帮有发哥做了生意,赚了不少。嘿,他请我喝酒。”
   “蠢崽,就晓得帮人家赚钱!”娘没好气地说。一边重重地切着菜,把一块砧板剁得笃笃响。
   “我没车。”金元拉起袖子一擦嘴巴,分明是有了无限的委屈。这话被刚刚进门的发贵听到了。他看着儿子一脸的哭丧相,忽然两眼一亮,胸脯一拍:“这车,我买!”
   过不了几天,人们便看见金元从山道上骑回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路的轧轧声,把霞光绞碎在村前的山道上。他骑着新车在坪场上兜着一个一个的圈,并清脆地敲响着一串串铃声。引得几个没牙的老太婆从各自低矮的屋檐下跑出来,以为谁家来了远客。一群鸡狗也被撵得在坪场上蹿跳着,扬起一片尘土。那些穿开裆裤,拖着鼻涕的细伢仔,紧紧簇拥在金元的车后,一路吆喝着。黄昏时的祥云村,更是一片热闹辉煌……
   夜晚的时光,总是在悄没声息中,带给人们许多无限美好的梦想,不知不觉中过去的。金元还在睡梦中,咀嚼着白天的得意时光,娘就轻轻把他喊醒。他懒懒地爬起,披一件衣服,抬头看看窗外,窗外还只是透进来一片蒙蒙的亮光,天空中依然挂着几颗寒星。那闪闪发亮的星星,使人很快联想起许许多多的闪闪发亮的东西来。于是,便凭空添出许多的精神。金元一下子变得麻利多了,他想着白天在墟场上的生意,往自行车上绑着山里出产的竹器,嘴里呜呜地哼着从墟场上听来的时兴歌曲。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煮饭。那腾腾直往上窜的热汽,让人看出了生活的滋味。娘在催着金元,说快些吃饱了好去赶墟。金元斜一眼窗外,说:“还早。饭太热了,烫嘴。”他不停地唏嘘着,把一碗饭吃得热热闹闹的。那油花花的鸡蛋煮饭,实在不忍心一口吞到肚里去。总希望那唏嘘声能像日子一样,慢慢打发……
   娘说,头一回赶墟,早点,图个发市。待金元终于把那一大碗饭吃完,打一个饱呃,娘便裂开条门缝,让一道亮光挤进门来。她把头伸出门外,朝村口大路上望去。远处,仍灰濛濛的一片,唯有村前这条新修的公路,透着微微亮光,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弯弯路曲地扭向远处。确信没有人这么早出门了,这才让金元推着车上路,消失在弯弯曲曲的雾霭里……
  
   日子在人们的忙忙碌碌中一天天地过去,一切都在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发生着变化。春天里,人们忙于耕种,向田野洒着晶亮的汗水,看着田野由翠绿变成金黄,最后换来秋天的欣慰。到了冬天,田野里又变得光秃秃的一片。该松一口气了。人们突然发现,整个祥云村变化最大的是金元,他仿佛是一夜之间由小孩变成大人的。身上不再总是那件发光的蓝的卡中山装。脚下的解放鞋也换成了皮鞋、旅游鞋。每日里推着自行车进进出出的,嘴角上总叼着一支过滤嘴烟。对那些挡道的细伢仔,大声吆喝着。人们再也听不见发贵婶每日早晨那无可奈何的呼唤声了……
   热热闹闹的季节过去了,日子重又回复到那苍凉、寂寞的时节。村里的大多数人都闲着,每日里靠晒日头、打牌来消磨时光。唯有金元却显得忙忙碌碌的。用自行车推着山里的土特产,到墟场上换回一张张的钞票。难得有个闲天,站在坪场上和人一起晒太阳,便有人问他:“金元,上墟赚了几多?”他把几个指头一伸,照直就说,一点不瞒。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那过滤嘴烟散给大家。一边从别人手里点着火,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准备往城里跑。听说我们山里的随便什么拿到城里都是宝,城里人有钱。”
   说话的第二天,金元早早就起了床,比发市的那天还起得早。骑着自行车,带着山里的土特产,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往遥远的城里去了。起初,金元撺掇有发跟他一起去,有发不愿意去。没有人愿意跟他去的。城里人的钱到底好不好赚谁也不清楚,那地方实在太遥远了。
   黄昏时分,人们吃过饭,聚拢在坪场上,望着弯弯曲曲的公路,谈论着金元。那一定是喜气洋洋的,揣着大把的票子回来;或者是一身邋遢,弄得疲惫不堪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公路,暮霭缠绕着,时而隐约出现了金元的影子,时而又被那一团朦胧的雾气所遮掩。倒是那一股寒冷的风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人们渐渐地有些受不住了,只好悻悻然回到各自的家里去。
   第二天一早,有人碰见金元仍推着车,要往墟场上去,便凑过去,向他探问进城的事。冷不防金元开口就骂了起来:“娘卖X!城里人太刁了。”说话时,已经点上一支烟,狠吸几口,朝着山外的方向吐出一道长长的白雾。那烟雾慢慢扩散开来,在眼前萦绕着。
   “城里人也真是,拿钱不当钱。”金元又很得意地说起在城里的经历,说进一回那店里,就像我们墟场上的茶馆,当然要高级得多,喝一杯咖啡,听一段曲子,那花费就够你挣十天半个月的。城里那姑娘也一个个长得白白嫩嫩,穿得花花绿绿的,怪招人看……
   听的人还在两眼望着远处发呆,金元就把烟屁股一扔,丢下一句话:“我还要去!”便蹁腿跨上自行车,一路上把车铃敲得山响。
  
   不知不觉中,日子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对于勤快人来说,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可对于一般的人,穿着冬日厚实的衣服,那臃肿的身子,当然是守在火盆边上,打打牌更舒服些。
   金元仍然每天骑着自行车,把山里的土特产带往墟场。偶尔,也在车后捎带个人。村前那条公路,依然艰难地、弯弯曲曲地扭向远方。
   村里的青壮年们,日子闲得难过。便大都在墟日里,到墟场上去,泡在茶馆里,任那火盆暖融融地烤得浑身冒汗,极惬意地一张张数着手里的牌。兴头上,见金元在另一边桌子上,和几个城里模样的人谈着什么,便招呼一声。金元像是没听见,只顾和城里人聊。待金元和那城里人喝过茶,吃过馃子,抽着烟满意地走了出去,牌桌上便立时发出一阵咒骂声:“得什么玩意!总有一天会……”很快,便又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仍然一副牌打得热热呼呼的。
   发贵老了。外头呼呼的寒风刮得他轻易不敢出门。每天只有站在门口,望着远处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捱着时光。渐渐到了下午,便有人三三两两从墟场上回来。发贵见了,招呼一声,问起他的金元。被问的人像突然想起什么:“你家金元呀?哼!”便自顾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回家去了。
   天空一片灰暗,四野被寒冷的北风刮得一片苍凉。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灰白得像病人那没有血色的脸。傍晚时分,更是浮起一道朦胧的尘埃,引发出人心底无限的惆怅……金元终于从墟场上回来了,是坐在有发的自行车后座上回来的。那模样像霜打过一般,蔫巴巴的。那双不大的眼睛总躲闪着发贵。
   人们很快便都晓得了,金元在墟场上和城里人做生意,终于还是斗不过那精明的城里人,连老本都亏了,发贵帮他买的那辆自行车也赔进去了。
   人们猜想,发贵一定会拿起拳头粗的棍子,将金元一顿毒打,然后将他赶出家门。晚饭后,已经有人在发贵家的房前屋后转悠,听着屋里的动静。夜幕在众人的期盼中徐徐地降临。整个祥云村沉浸在冬天的寂寞里,让人加倍感受到那寒冷。偶尔从谁家的屋子里传出一两声大人喝斥小孩的声音,或者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表明那日子还在从容不迫地过。
   发贵家屋里,也静静的。那些小的,该睡的都睡了。剩下三个大人,坐在煤油灯前,像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你倒是说话呀,哑啦?!”像是终于憋不住了,发贵冲着金元吼了起来。远处的什么地方似乎也很快传来一声很微弱的回响。他已经苦口婆心对金元说了许多。这在他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只希望金元能成个家,好好在家种好这几亩地,不再去想其它杂事了。这也是一个乡下人辛劳一辈子对儿女的一份心愿。就这份心愿,再也没有别的奢望了。可金元就是死活不开口。逼急了,便梆硬地吐出几个字:“不!我不!”无奈,再多的口舌也是多余的,谁让自己有这么个儿子呢?
   很快,金元又骑着自行车上墟场了,那是一辆崭新的车。是发贵把栏里的猪卖了,拼凑起来的钱买的。发贵站在自家的门檐下,远远地望着金元蹬着那辆新车,在朝阳下挽起一个个耀眼的光环。那光环组成一个一个的希望,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一直闪向远方……
   时间像流水一样,傍晚又带着许多殷切的期待和美好的遐想来到人们身边。发贵依然站在自家的门檐下,远远地望着公路那边。仿佛他一天就这么站着,未曾动过。终于,视野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人影,给人带来一丝安慰。
   “金元呢?我家金元呢?”
   待那人影近了,才看清是有发。
   有发下了车,喘匀一口气,这才说,金元一到墟场,就被几个城里人拉住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墟上看见金元了。
   金元不见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金元再也没有回到祥云村来。村里的人也渐渐很少提到他了。有时候,发贵走在外面,站在太阳底下,烤得全身燥热,和人说起金元时,便显出一副极为痛惜的样子,仿佛当初生金元就是一个错误。那神态,就像平时对人谈论起自家的那份责任田里,当初不该种那个品种,而应该种这个品种似的。
  
   日子仍然照着原来的样子,平平静静地过着。远处山峦上刮来的风渐渐暖和起来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旁也开出了红红绿绿、星星点点的花。让人感到,新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就在人们又开始忙活起来的时候,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突突突火一样驶来一辆红摩托。在这青灰的乡野里,显得特别灼眼。尽管摩托开得很快,人们还是看清了骑车人的装束,一套灰色的西装,戴着副墨镜。透过那身时髦的装束,人们隐约感觉到,那骑车人过去似乎就在自己身边生活过。直到看清那辆摩托停在发贵家的屋门口,人们才突然间醒悟过来,金元!那不是金元吗?
   是金元回来了。是往日在墟场上消失了的金元回来了。这消息就像那一缕最早变暖的风,很快传遍了整个祥云村。它给人们带来了许多动人的传说,也带来了许多美妙的幻想和无穷的希望。
   发贵家的屋里,自然就比先前任何时候都热闹了起来。晚饭后,人们感到唯一有趣的一件事,便是相约着去金元家坐一坐。年轻人光对着金元的这身装束和那辆红得发亮的摩托,就有扯不完的话题。虽说时令还带着几分初春的寒意,但很快就被发贵婶殷勤添来的茶水所冲淡。人们品着金元从外面带回来的茶,抽着他从外面带回来的烟,听他讲着外面的事,渐渐的也都把头探到了外面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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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奔跑着一个不安份的灵魂,寄托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盼与疼爱,也承载着一个梦想的升腾与幻灭,飘荡着乡亲们复杂的眼神与情感。主人公金元算是个有天份的人吧,从小就不爱劳动,却有着灵活地生意头脑,或许是他父亲实在无法强求他在土地上劳作,也或许是他父亲感觉出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可以成就点什么的儿子,花光积蓄为他买了自行车,送上了经商的道路,经过挫折与失败,金元成功了,却变得势利了,引得乡亲们嫉妒愤恨了,这所有的一切成了老父亲心中的一个暗疾,他财大气粗的儿子再也没有了朴实与本分,他的愤怒与绝望点燃了一场大火,埋葬了一些本就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很深刻的一篇文字,在财富与成功面前,叩问心灵的真与纯。文章极有生活气息,文字中带着别致的韵味,很多语句的运用,写出了生活的滋味,亦烘托出氛围与人物的内心,佳作共赏。【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217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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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2-17 12:31:05
  非常喜欢飞雪的文字,很多句子有着散文诗般的清新隽永,把情境沉浸得别有韵味。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2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2-17 12:31:50
  问好飞雪,恭喜加精,好的文字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期待您更多的精彩。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3 楼        文友:流风飞雪        2013-12-17 13:34:23
  谢谢秋水!这是多年前写的作品,没在当时发表出来甚感遗憾。也感谢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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