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恋天涯红楼，已是云烟。
　　 ——题记
　　
　　 一
　　 水瑛与林浜的爱情，是一见钟情、一触即发的那种。
　　 夜深了，水瑛还沉浸在自己刚刚经历的场景里，兴奋得不能入睡，满脑子还是那个叫林浜的人：他挺拔的身材，宽阔的双肩，敛在唇间若隐若现的微笑……
　　 夕阳中红楼前迎着她走过来的林浜对于水瑛，与其说是走过来一段情缘，莫若说是走过来一段席慕容诗句“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林浜就是长在我爱情必经路旁的那棵树！仅一个眼神，就洞穿我的灵魂，就让我惊悸——这个人就是我生命里一直的期待！在那“即时”的强大电流里，水瑛目光迷离、神情迷醉。
　　 “不至于‘一秒钟’就掉进爱河了吧？这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哦。”水瑛侧转身体换了个体位，把手垫在脸下，想让自己的脑子降降温。水瑛当然知道自己美女的优势，她身高适中，肥瘦恰当，体态优雅，特别是她那莞尔一笑，更是让男人欲罢不能地中蛊。“你的神情，特女人味，让男人不由地想向你靠拢，不由地深度中毒，你却一脸无辜地视若无物，唉，痛苦。”水瑛想起前男友对她不为所动的无奈和困惑。水瑛之前的几任男友，时间有长有短，她都以“找不到感觉”而与之或若即若离，或果断转身。“我的公主，那人相当有感觉啊，你怎么会不来电？”有时连闺中好友都有“感觉”了水瑛却还是不为所动。“没有爱情，我活不了。”水瑛习惯软软地斜倚了被子，把一份淡淡的美女深阁的落寞，通过床纱若隐若现的效果过滤得夺人心魄。
　　 爱情的到来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感觉问题，就是那种前世缘定、似曾相识的惊鸿一瞥，一如宝哥哥与林妹妹的“故人相见”，一如爱情路上佛为你点化的那棵树，那么，与林浜“触电”，水瑛知道，她缘里注定的爱情，终于到来。
　　 水瑛知道自己对爱情的反应比较夸张，多年的爱情之旅，虽然都是莞尔一笑，她却都始终没有寻找到“触电”的感觉而距人于千里之外。可，林浜！这个仅谋面一次的男人，却让她在瞬间的强电流中“痴了过去”——林浜就是她要的人，要她的人！
　　
　　 二
　　 再相见于红楼前，仅一天之隔，可对于水瑛来说，如同过了一世。一整天的每一秒，那棵幻在眼前挥之不去的树，林浜那敛在唇间若隐若现的微笑，让水瑛不住地看表，不由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期待黄昏的到来，而黄昏来临，她又身不由己地再到红楼。
　　 “明天我们还在这里相见，好吗？”昨天离别前，林浜请求“再见”的语调虽然是征询的问句，听起来却更像是决定，带着无庸质疑的男人霸气。水瑛很不习惯这样的“决定”，她一向被男人宠着，早已习惯什么都由她来做决定，由她来引导意向。对林浜的“决定”，水瑛心里滑过些许不爽，没有回应林浜的决定，她只是莞尔一笑，款款离去。
　　 红楼是公园的标志性建筑，称其为“楼”，不过是上下两层的塔式休憩厅。可能是因为主体那纯正的砖本色的红色吧，当地人习惯地把它称作“红楼”。之前水瑛一直觉得“红楼”俗气，她几乎从不在红楼前驻足。当介绍人把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选在“红楼”，水瑛心里涌出的第一反应是失望——介绍人什么眼光哪，“红楼见”，俗！水瑛抑住内心的失望，随便敷衍着热心做媒的大姐——对这个地点出现的某个男人，水瑛本能地没有感觉。如果换平常，她很可能真的只是敷衍媒人，她是绝不会去那个俗气的地点见什么俗气的男人的，可那天，鬼使神差，水瑛的脚步准点挪向红楼。而夕阳中迎向她的林浜，瞬间成为她的神；而红楼，一举成为她爱情的圣地。
　　 “我们真是投缘哪。看，我们两人的名字里都含有‘水’意。”林浜的声音带着男人特有的磁力，浑厚好听，他把水瑛的名字在手心划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浜”字在手心划了一遍，然后仍把微笑敛在唇间，抬眼看着水瑛。林浜的注目，让水瑛脑海再次幻化出一棵树，而枝叶间的悉嗦作响声，搅动她内心一片热潮。
　　 正值春盛，花儿开得正旺。第二次见面，他们没有像第一天那样，仅选择坐在红楼厅内简单地聊天，而是漫步于红楼深处的果树林。公园深处这片近三亩地的果树林，桃花、杏花、梨花，枝头花儿朵朵，树下落英一片，在花海渲染的特有的热烈、暧昧的氛围中，水瑛忍不住红了脸，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这个仅第二次见面的男人来到这么一个容易让人产生温情联想的地方，但她已失去基本的思维能力，只是机械地跟随着林浜，徜徉在一种奇异的感觉里——林浜于水瑛，好像有一种天然的磁力，牢牢地吸引着她，让她感觉到唯有跟随着他，才心有所依，神有所往。林浜仍以他们的名字为话题继续昨天的话题，不过，这次，林浜对他们名字进行更深一层的注释时把他的“浜”字划在了水瑛的掌心。水瑛的手被林浜突然捉住时，一阵颤栗传遍她周身，她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林浜温厚有力的手心不动声色地更严实地包裹住。这要在以前，水瑛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仅第二次见面就被人捉了手，还不准“抽回”。但今天，此刻，跟林浜在一起，水瑛觉得自己很被动，觉得自己着魔了似地所有的思想行为全都被林浜把控，由他摆布，随之沉沦。这不，林浜捉了她的手时，水瑛伴随着浑身的颤栗仿佛被林浜轻轻划在她手心的“浜”字施了魔法似地，软软地，便依在了林浜怀里，软软地，便被林浜那敛着若隐若现微笑的唇含住了自己的唇。
　　
　　 三
　　 “什么呀你这是！”暗夜里，水瑛第一千遍地责骂自己。仅是两次见面，就要了她的唇！太不可思议了！水瑛想来，唇就不由地灼热，然后，灼热弥漫全身，但她要让自己努力地表现得愤怒一点，她不允许自己被这个仅仅见了两面的男人就这么容易地就捉住了手、捉住了唇。不！水瑛挣扎着，心跳如鼓，她觉得自己溺水了，她要自救，她绝不允许自己被这个刚刚认识不过两天的男人的鬼魍迷乱了心智。可，她挣扎得越厉害，她发现，她陷得越深，最后，所有感觉定格在林浜那近乎男人武力的对她唇的侵略式吸吮中……迷醉中，水瑛猛醒过来，发现了自己的“定格”，又羞又恼，眼睛也灼热到盛不下滚滚热浪。
　　 她是从林浜怀里猛然醒来然后仓惶逃走的，自然没有约定是不是还要见面。不，不能再见！水瑛挣扎，却又在渴望，林浜那微笑，那声音，那带着男人热力的唇，水瑛中了魔法似地，一晚上翻来覆去，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早晨起来，水瑛以为折腾了一夜的她会因为睡眠不佳而面色憔悴，却镜中人，面若桃花、眼露蜜意，她捧了自己的脸，再次忍不住地想马上见到林浜。
　　 还是夕阳下，还是红楼前，还是花海中……第三日，林浜没有像一般爱情剧情进展那样对自己之前的鲁莽解释什么，而只是眼睛定定地、静静地看着水瑛，敛在唇间的微笑，再次让水瑛无可救药地醉在林浜的拥吻中。
　　 夕阳、红楼、花海，这些如此摄人心魄的美丽为什么会消蚀得那么快，快得水瑛经常错觉，一切，不过是梦一场，抑或，连梦都不算一场。水瑛对她与林浜惊心动魄的一见钟情；对那几乎一秒钟就启动的热恋，一切激情的感觉不过百天已恍若隔世——不到三个月，水瑛必须成为林浜的新娘。
　　 什么时候想到婚礼，水瑛都是伤感重重——那场无奈的婚礼哪，与她心动、心醉的“一见钟情”南辕北辙。是的，那一秒启动的爱情，在早期其实就经历了深刻的不祥之兆——是花，总要凋零。三个月时间，水瑛感觉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品尝爱情的甜蜜，却，不得不走向婚坛。无论如何，盛大的婚礼掩不住水瑛对这场爱情如此剧烈转折的伤感。三个月梦醒？伤感，这个词，载不动水瑛急转直下的爱情神奇——爸爸的离婚，让陷在热恋中的水瑛猝然不及。
　　 “爸爸？！”听到爸爸嘴里说出“离婚”两个字，水瑛第一时间表现出来的不是心碎而是震惊和震怒。
　　 在水瑛眼里，爸爸妈妈是天设的一对，是幸福的代名词。水瑛觉得在连队里，没有一对夫妻能够像自己的爸爸妈妈这样……好。水瑛觉得“相爱”这个词对有着近三十年婚龄的爸爸妈妈来说，不如“好”这个字描述得更为贴切。
　　 爸爸在单位因为能写会画，把单位版报、对外宣传搞得有声有色，深得单位领导的重视和赏识，所以，在那个繁重劳动的年代，爸爸凭借着自己的才艺，过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的让人羡慕的日子，而妈妈也因此沾了光，被调到单位托儿组，也同样过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的让人羡慕的日子。而他们夫妻两人，平时说话柔声轻语，水瑛记忆里从没听到过他们的争吵。要知道，在六七十年代，因为物质的贫乏、因为精神的压力，极少有夫妻能够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几日，“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是那个时候太多家庭的共有场景。水瑛为自己有这样“温雅”的父母而骄傲，尤其是父亲。
　　 “父亲”，这个称呼是爸爸提出离婚，水瑛瞬间改口过来的。那个她曾崇拜至极的偶像，因为要离开妈妈而在她口中，瞬间由“爸爸”变为“父亲”——看似一个称谓的简单变化，只有水瑛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到深埋其中的亲情撕裂的痛楚。
　　 父亲对水瑛的影响是巨大的。那时候，父亲做什么都喜欢带着水瑛。画画、写字、绘版报……水瑛也在耳濡目染中，喜欢上了纸笔画。经常是父亲把图大体勾勒出来，剩余的事，便是站在一边，抱了手万分欣赏地任由水瑛发挥她的想象把图填满。“好极了，好极了，瑛子真是棒！有才气！”父亲站在她身后或身边，总是满口称赞。水瑛的小脸在父亲的鼓励中总是红扑扑的，把画作得越来越有样子。“嗯，我家瑛子的画果然比我强，如果说我画的是人，那么，瑛子画的就是神，有神韵。”父亲站在瑛子与他合作完成的画板前，手扶了下巴，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欢。而水瑛，在父亲的称道声中，总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的影子，她愿意永远融在父亲的影子里，与他亲如一人。却，偏偏在水瑛情有所属的时候，爸爸也情有所属！
　　 “那妈妈怎么办？”还记得非常清楚，父亲把离婚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她，求她给他一个终极决定时，水瑛第一反应居然是“妈妈怎么办？”水瑛真的是被这个自己那么崇拜、那么亲近的男人弄迷糊了，她听父亲说“她是他第一个告诉的人并请求得到唯一支持的人”的话时，她怔怔地，满眼满脑想的居然都是妈妈。
　　 说实在的，小时候太多时候跟父亲在一起，水瑛感觉自己与妈妈并不是太亲近。妈妈在家更多时间都是面带微笑安静地做这做那，很少说话，满屋子都是水瑛和父亲的欢笑和话语。后来有了弟弟，弟弟性格也随妈妈似的，不爱说话，更不喜欢画画，只是有时间便埋头于书本。他们的家，俨然两个阵营：水瑛与父亲热闹地在一起，弟弟与妈妈安静地在一起。但，什么时候，水瑛都感觉自己拥有最幸福最完美的家庭。
　　 “我和你妈妈并不相爱，求你让我追求一次真爱。”爸爸坐在水瑛对面，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满眼的渴望，满眼的焦虑。
　　 “可是，妈妈她……”水瑛很难接受素来相敬如宾的爸爸妈妈父亲却说他们不是爱情的说法。爱情，爸爸追求爱情也没有错吧，自己不是也说“没有爱情，活不了么”，水瑛低着眼眉，努力让自己能尽快理出个所以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哪本书里这么说？水瑛当初看到这句话时，就被强烈震动。她觉得，现实中那么多家庭，那么多婚姻，那么多夫妻都是伪善的，是不道德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她眼里，自己那么“好”的爸爸妈妈居然也是没有爱情的伪善的家庭。怎么可能呢？！“你真的不要妈妈了？”水瑛脑子乱乱的，也直直地盯着父亲的眼睛，直直地问。“我想过另一种生活，我需要爱情。”爸爸低下眼睛，声色飘渺地说。“滚！”水瑛不知自己是如何对父亲吼出这个字的，她只知道，那一刻，她的脑子全白了，她不知除了“滚”她还能说什么。那年，水瑛二十三岁，正值信仰和追求爱情的年龄，正值她自己爱到深处的时候，她不能接受任何形式对爱的背叛，不能接受父亲对母亲的背叛。
　　
　　 四
　　 八十年代初，婚外恋、婚变是很严重的事情。社会舆论如狂风骤雨，一夜之间，水瑛背后就多了他人的指指点点。
　　 让水瑛感觉狂风骤雨真正来临的是婆婆专程前来跟她的“摊牌”：“你爸爸那样不正经，我必须提醒我儿子要与你保持距离。”乍一听，水瑛惊得五雷轰顶，父亲的爱情居然会影响到自己的爱情，无论如何，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和林浜，多么相爱哪！他们相识于花季，相恋于由花生叶再生果的过程里，两个多月，几十个黄昏，她和林浜漫步于林中，醉心于软语，相恋相知，难舍难分。可……婆婆的话让水瑛再见到林浜时，眼泪扑簌簌直涌。委曲，太委曲了，水瑛觉得自己被婆婆深深地伤害了，什么叫“我的儿子与你保持距离”，她伤心得几乎精神崩溃。再见林浜，水瑛扑在他怀里，娇怒并存，“你妈妈她什么意思啊！我们相爱，关他人什么事哪？”她哭得天昏地暗，花枝颤动。
　　 “别哭了，我妈妈只是担心‘有其父必有其女’，怕你将来也会如你父亲那样抛弃我而让我遭受同样的痛苦。”林浜轻抚她的背，若有所思似地清理掉落在水瑛身上的树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