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着鸡汤的白瓷碗“咣当”一声落地，像回放的慢镜头，秋云可以清楚地看见磁碗在空中划过的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一点点逼近地面。随即，瓷碗碎裂，飞溅起的滚烫的汤汁落在秋云赤裸的脚面，立刻红了一大片。疼痛让她醒悟过来，急忙蹲下身子，捡着碎片。可谁知捡得太匆忙，碎片又划伤了手指，血从细细的划痕渗出。秋云忙跑到水龙头底下，冲洗着手指，可心头的那股燥热和悸动却怎么也冲洗不去。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心不在焉？”秋云用纸巾擦着渗血的手指，可还是难以抑制心头的那种不安。
　　 “叮铃铃……”电话铃突然响起，秋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急忙抓起话筒。“喂，姐姐，我是秋琳，我和王春准备十一回国。我太想可心了，我已经五年没抱过她了……”电话那头传来秋琳的抽泣声。秋云的心不由得一沉，感觉心被什么抓了一把，疼痛甚至有些窒息。“姐姐，这么多年多亏有你照顾可心，我和王春在美国的事业才能做得这么好，并且拿到了绿卡。我们准备国庆节回去，顺便把可心接到美国……”秋云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秋琳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过去的种种以为早就遗忘，一个电话却惊起了惊涛骇浪，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地袭来，秋云无力地坐到地上。
　　 【二】
　　 “秋云，怎么办啊？秋琳，秋琳……这个死妮子……”母亲见到匆忙赶来的秋云泣不成声。
　　 “妈，您别哭，秋琳不是在学校吗？她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秋云焦急地问，由于是夏天，再加上心里急，秋云脸上沁着汗珠。秋云比妹妹秋琳大一岁。两姐妹自小就感情很深。虽然家境贫穷，但两姐妹天生丽质，破旧的衣服也遮不住她们水灵的面容，不知道的都说这姐俩像双胞胎。姐妹俩成绩都好，同一年参加高考，遗憾的是妹妹秋琳被高校录取，而姐姐秋云却落榜。秋琳哭了，因为姐妹俩早就想着念同一所大学，甚至将来找工作都要到同一单位。秋云安慰着难过的妹妹，“秋琳，你看咱们家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负担两个大学生的。咱们读高中时爸爸就走了，妈妈勉强供着咱俩读高中。你比姐聪明，三年前考上重点高中，三年后又考上重点大学，秋琳，好好读大学，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姐还等着沾你光呢。”后来秋琳去读大学，秋云则去了镇子里的服装厂上班，挣得的工资一部分交给妈妈，一部分寄给妹妹。眼瞅着妹妹就要大学毕业了，而秋云这年春天也跟同在服装厂工作的年轻小伙田海宝喜结连理，家安在了镇上。
　　 “秋云，秋琳，她……她怀孕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母亲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忍不住捶足顿胸，泪流不止。这句话也如晴天霹雳在秋云耳边炸响。
　　 “妈，怎么会？秋琳在上学，她怎么可能怀孕？”秋云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自己那个乖巧听话的妹妹怎么可能会怀孕？一定不是真的。
　　 “秋云，是琳儿自己打电话给我的。她明天回来。”母亲擦着泪。
　　 “她被开除了吗？”秋云吓得面如土色。
　　 “不是，她是回来想办法，让咱们给她拿主意，这事学校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她还怎么毕业啊！这个死妮子，可气死我了……”
　　 “妈，你小点声。现在哭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办法吧。”
　　 【三】
　　 “姐，我真的很爱王春，所以我们……”秋琳流着泪对秋云说。
　　 “秋琳啊，你有多糊涂啊。姐姐不反对你谈恋爱，可你们现在还是学生啊，怎么能怎么能……”秋云气地说不下去。
　　 “姐，你别骂秋琳。都怪我，我会负责任的。”王春低垂着头，小声说。
　　 秋琳跟王春在同一个系，两个人都来自A城，同乡聚会时认识，彼此暗生好感，谈起了恋爱。最后冲破了彼此防线，偷吃了禁果，造成了今天这个难以收拾的局面。
　　 “你怎么负责？”秋云瞪着王春。
　　 “大不了我们退学，回家结婚。“王春狠狠心说。
　　 “你说得容易，你们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现在退学，毕业证都拿不倒。十二年寒窗苦读，就这样信手抛弃，对得起自己，对得父母吗？”秋云痛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们错了。可现在怎么办，姐，怎么办？”秋琳像个无助的孩子。
　　 “去打胎，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保住你们的学业。”
　　 三个人走进了人民医院。秋琳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严肃地对三个人说——根据超声单子来看，秋琳的体质很特殊，不适合打胎，如果非要坚持打胎，很可能会造成终生不孕，如果你们坚持，请签字，我们会安排手术。
　　 医生的话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吓住了，权衡再三，三个人决定暂时不做手术，回家商量一下再定夺。
　　 【四】
　　 “姐，我不会做这个手术。我不想将来做一个不完整的女人。”秋琳哭着说。
　　 “秋琳，让你受苦了……”王春也哭了。随即两个人抱在一起痛苦。
　　 “秋云啊，这可怎么办啊。秋琳，秋琳她将来不能没有孩子啊。”母亲也哭了。
　　 秋云难住了。如果强行要妹妹打胎，将来没有孩子，如果王春不要她，她还有啥幸福可言？可如果不打胎，怎么拿到大学毕业证，未来一样渺茫啊。
　　 “要不这样吧。秋云，秋琳去学校申请因病休学一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回去念大学。”秋云的丈夫田海宝在一旁出主意。
　　 “可她一个大姑娘生孩子，传出去名声不也毁了吗？”秋云并不满意丈夫的注意。
　　 “秋云，你忘了啊？你怀孕不一个多月了吗？你跟秋琳预产期前后脚，等咱们生孩子的时候，秋琳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抱来咱家，咱就对外说生了双胞胎，妇女主任是咱亲姐，上户口没问题的。这样秋琳的孩子就不会被人指点，可以健康快乐的成长，哪天秋琳家庭事业稳当了再把孩子接回去，你看怎么样？”田海宝看着秋云。
　　 “咳，秋云啊，就按海宝说的办吧。海宝，多亏有你。”母亲抹着眼泪。
　　 “姐夫，谢谢你，你的恩情我和王春会记得。”秋琳哽咽地说，一旁的王春使劲地点着头。
　　 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家人只能顺着田海宝这个主意。秋琳拿着医院里开据的生病证明跟王春赶回了学校。因为秋琳是系里的优等生，所以休学手续办起来并没有很费周折。王春把秋琳送上火车，两人抱在一起又是一场痛哭，最后依依不舍的惜别。秋琳回来后，田海宝帮着在镇里租了一个房子，秋琳的妈妈也过来照顾女儿，娘俩几乎足不出户，吃的用的都是秋云和田海宝送过去。
　　 八个月后，秋琳产下一女，时隔半个月，秋云的儿子也出生。母亲把秋琳的女儿送到秋云怀里，秋云看着粉嘟嘟的外甥女爱不释手，心里喜欢得要命。田海宝更是笑得合不上嘴，街里乡亲也无不羡慕这家人。秋云征得秋琳同意后，给女孩起名“可心”，随田家姓。田海宝则给儿子起名“田一鸣”。两个月后两个孩子都上了户口。秋琳则回到了大学继续她的学业。王春比秋琳早一年毕业，毕业后被上海一上市公司聘用。一年后，秋琳毕业，在王春的努力下，也进了王春所在的这家公司。同年十月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喜结连理。两个人商量后跟姐姐秋云说想把女儿可心接回上海。
　　 秋云自然舍不得，打电话给秋琳，“秋琳，可心才一岁多点，这么小的孩子从北方到南方生活，可心肯定不适应。她离不开一鸣。再说，你和王春正在创业阶段，哪有时间带孩子？等到可心大一点，你们再接过去，你看好不好？”姐姐说的也在理，秋琳跟王春同意了。之后，秋琳隔三差五的就给姐姐家寄钱或物品，还嘱咐姐姐秋云要对两个孩子早点开发智力教育。
　　 【五】
　　 一年后，王春由于工作业绩优异，被派往总公司——美国任职两年，而秋琳作为妻子一同前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王春不想放弃。秋琳也蠢蠢欲动，可孩子呢？
　　 “把可心带上吧。”秋琳对王春说。
　　 “琳，我也想带上可心啊。那是咱们的亲闺女。可咱们是去美国，别说可心一直没跟咱们生活在一起，就是这两年来一直是在咱们手心里，咱们带去美国也是一个大考验啊。美国对咱来说还是未知数，更何况对那么小的孩子呢？琳，你再想想，咱们奋斗不都是为了孩子更好地生活吗？”秋琳流着泪却不得不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两个人回了秋琳的老家，带回很多两个孩子吃的用的穿的，唯有此秋琳似乎才能觉得对孩子的亏欠少一些。
　　 “姐，可心还得拜托你照顾，不过姐你放心，我们在美国适应了马上来接可心。”秋林含着泪对秋云说。
　　 “傻妹妹，可心是我闺女，还说啥照顾不照顾的。”秋云笑着说。说完觉得好像不合适，因为她看到妹妹的眼泪落了下来。“秋琳，可心是你女儿，可在我心里也是我的女儿，跟一鸣一样都是我的孩子。虽然可心比一鸣大十多天，可我和你姐夫一直要可心喊一鸣哥哥，为的就是一鸣要好好照顾妹妹。”秋林的泪更多了，“姐，你的恩情我和王春不会忘记。”
　　 “秋琳，咱是一家人，你那样说话可就是见外了。“一旁的田海宝笑着说。
　　 秋林把可心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小姨，你干嘛哭啊？”听着可心喊自己小姨，秋琳的心更疼了。
　　 【六】
　　 王春和秋琳在美国经过两年的努力，已经站稳脚跟，公司承诺，五年后他们可以拿到绿卡，永久居住美国。这让两个人狂喜不已，当然也还要忍受母女分离的痛苦。期间两个人也曾回国看望可心，可心越来越漂亮了，姐姐一家也在城里买了房子，母亲也随着姐姐搬到了城里，两个孩子学习成绩也都优异。熬着，盼着，五年终于过去了，如愿以偿，两个人拿到了绿卡，终于可以将女儿接到自己身边了，终于不用骨肉分离了。秋林抱着王春哭了很久，然后第一时间拨通了姐姐家的电话，告诉姐姐这个好消息。
　　 “可心要被秋琳要回去了，我的女儿要离开我了。”秋云在沙发上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
　　 秋云的情绪很差，母亲和丈夫田海宝也是唉声叹气，只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跳着跑着蹦着，“小姨和小姨夫要回来喽，又要给我们带礼物喽……”听到这句话，秋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纷涌而来。
　　 国庆节如期而至。秋琳和王春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也如期而至。秋琳心里自然明白这十年来可心早已融入姐姐的家，所以前两天她闭口不提这件事。希望事情可以完美过渡，即便不能完美，也不能因此产生矛盾，她是来接女儿可心回家，而不是抢可心回家。一定要让姐姐明白这个道理。而王春也着手办理可心户口迁移等相关事宜。其实秋云也是明白人，可心是秋琳的孩子，秋琳要回去也是情理之中，可这十年的母女之情朝夕相伴，怎能割舍？姐俩虽然都不说，但其实彼此早已心照不宣。最终，还是秋琳先开口。
　　 “姐，姐夫。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待可心如自己的女儿，我一天也没有尽过做妈妈的责任，领走可心，其实我心里也觉得对不住你们。可是姐，你知道我不能再怀孕，可心，我不能不……“秋琳说不下去，哭着抱住姐姐。
　　 “琳啊，姐都明白啊。可姐心里头舍不得啊。”秋云也是泣不成声。
　　 “秋琳，能不能等到可心考大学你再接去美国？”母亲在一旁抹着泪小心翼翼地说。
　　 听到这话，秋琳猛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妈，等到可心高中毕业，还有六年。我们母女已经分离了十年，妈，你还要让我再等上一个六年？”秋琳看着母亲，转而把视线移到姐姐身上。
　　 “姐，这是你的主意吧。你舍不得可心我可以理解，可同样都是母亲，你得为我想想啊。你舍不得分离，我就应该承受分离吗？”秋琳激动地大声说，心里的委屈与愤怒一点点加剧。
　　 “琳，我们这不是跟你商量吗？“秋云平静地说。
　　 “商量，这是商量吗？你和姐夫早打定了主意，不敢自己说，让妈开口。商量？姐，我看是通知我吧。”秋琳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秋琳，我们请求你行吗？让可心高中毕业再去美国，到那时她的身心都已经接近成熟，有辨别能力。她的心里不会留下什么阴影。”田海宝在一旁讨好地说。
　　 “能有什么阴影？亲闺女找亲妈，姐夫，你告诉我有什么阴影？”听到姐夫也这样说，秋琳有些气急，这家人摆明了不想还孩子，自己用不着再对他们低声下气。“现实摆在眼前，到底哪里的环境更适合可心的成长？你这里，一个县级小城，而我那是美国的大城市；姐姐和你不过高中毕业，而我和王春已拿到研究生的学位。你们说，哪里才利于可心身心健康成长？”秋琳像是豁出去了，为了要回自己的女儿，她顾不上别的了。
　　 “秋琳，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王海宝气得直跺脚。而秋云除了哭竟什么都说不出。
　　 “秋琳，冷静一下，好好说话，你这样除了让彼此难过，解决不了问题。”王春把秋琳按在沙发上。
　　 “我说的是事实，没有半点夸张。如果认我这个妹妹，就把女儿还给我，否则，我将动用法律程序要回我的孩子。”秋琳狠狠地甩出这句话。
　　 “秋琳，你闭嘴。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有些话我早就想说，是你姐姐不让我说，让我忘了，我今天非说不可，我忘不掉。”母亲激动得一阵咳嗽。秋云急忙拍着母亲，“妈，别说了。”
　　 “妈，你说，你说。我秋琳除了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没有再做过对不起这个家的事。”
　　 “你父亲出事那年你和姐姐同时考上城里的重点高中。可家里实在是困难，你姐姐就跟我商量她要留在镇里读高中，这样可以跑家，花销会少，把城里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你……”母亲又开始抹眼泪。秋琳瞪大眼睛看着母亲。
　　 “三年后，你考上了重点大学。你姐姐秋云同样考上了另一所重点大学。她从学校拿回了通知书，抱着我哭。你姐说，咱们家供不起两个大学生，让秋琳去读吧，她考上那所大学不容易。秋琳脑瓜灵，将来会有一番作为。再说，俩人要都去读大学，也不放心妈一个人在家。就这样你姐又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留在了家。秋琳，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都是我的闺女，我都心疼啊。所以你姐听说你在大学出事，才那么痛心，你的身上寄托着她的大学梦啊……”母亲已是痛不欲生。颤抖着手，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秋琳冲过来，接过那张压着钢印，盖着鲜红章的薄纸，虽已时过多年，但那印章依旧鲜红夺目。
　　 “姐，姐啊……”秋琳哭喊着跪在秋云面前……
　　 一年后，王春挽着秋琳的胳膊走下飞机，秋云和田海宝带着两个孩子笑着迎了过来。“姐，我们这次回来不走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我所有的爱都在这里，不能忘，不该忘，姐，我们再不分开了。”依偎在姐姐怀里，秋琳含着眼泪却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