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晨，漫天大雾犹如女子迷醉的双眸，迷离的眼神让我迷失了方向。我看不清路对面匆匆行走的人们，汽车一辆辆小心翼翼地行驶在路面上，如同笨重的老乌龟。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我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中，也许在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每天都看到熟悉的人们，每天走同样的路，做同样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感到有些厌倦了。
　　 突然之间，脑子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逃离，逃离到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环境。生活有时候，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走来走去，我们又从终点走回原点。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心境变得坦然。不再是雾里看花。有时候，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有没有来世，那些死去的人们灵魂是否得到安息？在来生的路上，是否看到天使的微笑？今年沉寂的冬天一直没有飘起雪花，干冷的空气飘荡着难言的痛楚，这个冬天本来就是寒冷的。但我一想到，要去参加朋友凌燕的葬礼，浑身更是如同进入冰窖。
　　 （一）
　　 凌燕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学。记得高二那年，班里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老师来到教室，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生。中等个子，穿一身红色棉衣裤，胖胖的身体，把棉衣撑得如同吹涨的棉花糖。齐齐的留海，脑后扎着一条粗黑的马尾。红红的脸庞，厚厚的嘴唇，腼腆害羞的面容。那双黑亮的眼睛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同学们，不知哪个同学说了一句：“这不是电影《红高粱》里的那女主角吗？”班里立刻有人偷笑起来。老师拍了拍手，让同学安静下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凌燕”两个字，同学们稀稀落落地拍了几下手掌，坐在我身后的男生李晓悄声说：“还凌燕啊，叫肥燕更好。”几个同学更是笑得起劲了，有几个调皮鬼指手画脚地小声议论着：“来了一个土包子，整个一圆球。”
　　 老师安排凌燕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凌燕胖胖的身体占满了多半个课桌，凌燕的话很少，都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下课了，我身后的男生李晓故意把课桌往前挪，一边坏笑着道；“占这么多地方，我都坐不下了。”凌燕往后一挤，课桌一下子直夹住李晓的胸口，李晓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叫道：“小的不敢了，别挤了，再挤就没气了。”我笑了笑，看到凌燕气鼓鼓的眼神。我拉起她的红棉衣细看，全部是手工缝制，但看不出一点针脚，我赞道：“这手工真好啊！是你妈给你做的吧？”哪知，凌燕没理我，转身走出了教室，我看看李晓，莫名其妙的不知怎么回事。
　　 我和凌燕相处一段时间后，感到她是个很内向的人。心中有心事，但她从不肯吐露半个字。日子在一天天度过。一天，上早自习，老师让我们绕着操场跑步，没跑到五圈，我们个个都气喘吁吁的，再看凌燕更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胖胖的脸上满是汗珠。老师让回教室上课。他去办公室准备教案，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喊热，这一天，刚好轮到凌燕值日，头上直冒汗的她脱下红棉衣，只穿着毛衣去擦黑板。
　　 我身后的李晓是班里出了名的捣蛋鬼，天生喜欢开玩笑，是班里的活宝。他顺手把凌燕的红棉衣穿在自己的身上，另一个男同学更是喜笑颜开地说：“晓啊，我来打扮你。”说完，把我放在课桌的红围巾拉走了，把李晓装扮起来，李晓人长得清瘦白净，眉清目秀的，这一打扮，真像一个俊秀的女子。只是棉衣有些肥大，李晓干脆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然后，李晓扭着细腰，如同唱戏的女子，翘着兰花手指挡着脸，一步三摇地走上了讲台。
　　 李晓走到凌燕的身后，清了清嗓子吼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凌燕正擦着黑板，听到歌声，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到李晓还在扭着腰肢在那里吼着，自己的棉衣穿在李晓的身上，同学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凌燕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李晓：“把棉衣脱了！”李晓挤眉弄眼的细着嗓子说：“不要嘛，人家害羞嘛！”下边的笑声更大了，凌燕的脸上飞起了怒火，李晓更是睁着那双调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凌燕。凌燕是农村来的孩子，哪见过这阵式，气得一跺脚，拉住李晓的胳膊，想把棉衣拉下来，拉拉扯扯中，李晓更得意了，故意大声喊道：“苍天啊！大地啊！你睁睁眼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同学们的笑声快把教室的屋顶掀翻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正在这时，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教室，喝了一声“胡闹”，李晓看到老师来了，急忙推开凌燕，一个箭步冲回座位，迅速脱下棉衣放在课桌上。只见凌燕含着一包眼泪，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一把拿回自己的棉衣，把头深深埋进棉衣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下课后，老师把李晓叫进办公室，批评了李晓很长时间。快上课的时候，李晓耷拉着脑袋回到教室，一声不吭，偷偷写了一张纸条塞给凌燕，凌燕看也不看扔在地上了。事后，李晓偷偷告诉我：“老师说，凌燕的父母亲得病过世得早，她一个人在乡下很艰难地生活，在城里的姑姑收留了她，是个可怜的女孩，让我不要再拿她开玩笑了。”我终于明白，凌燕始终不脱那身棉衣裤，那是她母亲亲手做的。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敢开凌燕的玩笑了，有同学再开凌燕的玩笑，李晓竟和那同学急，不依不饶地让那同学向凌燕道歉。凌燕看李晓的目光也不是冷冰冰的了，有时候，也有一些笑意。
　　 高三的下半学期，凌燕再没有来学校上课了，我们都在紧张的复习功课，也不知道凌燕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二）
　　 紧张的高考复习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同学们都埋头苦读。李晓也变得沉默寡言，一改平常嘻嘻哈哈的态度，一副大人严肃的模样。有一天，下晚自习后，李晓悄悄地叫住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李晓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耷拉着脑袋，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心事重重的样子。夜色下，那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沉寂无声的小路上，只有我们长长的身影静静地跟随着。我看着他的后背，默默地走着。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开玩笑道：“今天，你怎么了？你可不是一个沉闷的人啊！神神秘秘的，把我叫出来，为什么又不吭声？”李晓停住脚步，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轻声对我说：“你猜我中午遇到谁了？”我笑着问：“别卖关子了，就你坏点子多。谁啊？”李晓挠挠头，低声道：“我中午去银行取钱，看到凌燕了！”我笑着问：“你没问问，她为什么不上学了？”李晓摸出一支烟，点燃后，长长地吐出烟圈，扭过头缓缓说：“你相信吗？她穿着银行的职业装，在银行上班了。”我惊讶地看着李晓，真是没想到，凌燕这么快就上班了，而且还是银行，一个农村女孩子来到城市，很快就站稳了地方，看来，我们都小看凌燕了。我不禁为凌燕高兴起来。
　　 李晓却高兴不起来，他的成绩不好，考大学是没希望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同学们常常笑李晓，爸妈都是不爱说话的人，怎么就生出李晓这调皮捣蛋之人，父母一生的话都让李晓说完了。李晓平常耍点小聪明还可以，到真正的高考面前，这个大男孩不知所措了。他为自己的命运而忧心忡忡起来。
　　 后来，我在班里说起凌燕的情况，听班里一位女同学说，她的父亲也在银行工作，和凌燕的姑父在一起工作。原来，凌燕的姑父是银行的一把手，用手里的职权把凌燕内招了。凌燕不动声色的摇身一变,就成为端上金饭碗的城里人了。那一年，凌燕才十八岁。
　　 很快，黑色的日子到了，高考来临了。我们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入考场。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我很奇怪，李晓这几天却不再垂头丧气了，开考铃声一响，他笔下飞快地写着答卷，不到半个小时，就交了考试答卷，还昂着头、吹着口哨走出了教室。高考结束后，我带着疑问，想问问他，却也找不到他了。那个夏天，他仿佛消失了一样，他再也没出现过。我去银行找过凌燕，她的同事告诉我，凌燕被派到外地银行学校学习去了。一直也没有凌燕和李晓的消息，慢慢的，李晓和凌燕淡出了我的视线。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在外地的学习生活结束了，辗转了好几个城市工作，我结了婚，生了孩子，老公和我的老家是同一个城市，那一年，我们又回到故乡小城，看望我们双方的父母。看到我们回家，父母很高兴，张罗着做出好多家乡口味的菜。好多年没有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那天，吃过午饭，我默默地走出家门，岁月的光阴匆匆而过，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我有些神情恍惚，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多了许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乡音在耳边回响，广场上孩子们的笑声更甜了。蓝天仿佛更蓝了，街边花坛里的鲜花开得更艳了，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坚实了。
　　 正走着，忽然感到眼睛被人用手蒙住了，一股很浓的香水味，感觉是玫瑰的香味，直冲进我的鼻子。只听到一串银玲般的笑声后，一个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是谁，只好把班里能想起的女同学们，一个个地叫出名字来，那双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只是笑着说：“不对！都不对！我启发你一下，我是你最近的同学！”我猛然想起凌燕来，我大叫着：“凌燕，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那双手放了下来，我急忙转过身，老天，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站在我眼前的凌燕，变得苗条秀气了，穿着一条白色真丝连衣裙，柔软的真丝将凌燕的身材彰显出来，凹凸有致，丰韵娉婷。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黑亮的眼睛变的深邃而幽怨，眉毛修成弯弯的一道明月，那长长的秀发烫成波浪发式，红红的唇犹如玫瑰花一般鲜艳，我找不到一点当初凌燕的影子了。以前刚进城的时候，那个土里土气的傻丫头不见了，变得更漂亮和成熟了，变成彻彻底底的城里人了。
　　 我用手轻轻打了她一下：“燕子，你真是一个奇迹，你怎么减肥的，变成窈窕淑女了，我都不敢认了！”凌燕拥住我的肩膀，调皮地眨眨眼睛：“有钱就是好啊，花钱减肥啊，一周五次针灸，医生说我那是单纯性肥胖，调理好就瘦下来了。不过，还要节食。”
　　 那天下午，我们在竹来轩茶社喝茶，茶社的周围种了很多青葱的绿竹。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我坐在竹椅上，看着燕子熟练地泡荼，还没喝便闻到一股清香飘来，令人沉醉。茶社的墙上挂着一副八仙图，里面的八仙个个神采飞扬，凌燕歪着头和我说：“李晓当年借我那本《八仙过海》还没有还呢，什么人啊！”说完，递给我一杯香浓的茶水，那茶色清澈，喝一口如坠云间，我笑道：“怪不得要挂八仙图了，喝了茶，感觉要飞上天了。这个李晓，我也一直也没有他的消息。”燕子没吭声，我笑着感慨：“这家伙，不会是到火星去了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凌燕呆呆地望着窗外，轻声道：“我是听别的同学说，他高考结束后，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就瞒着家里人，偷着当兵去了。”我问凌燕：“不知他在那里还好吗？”凌燕夸张地扬了扬眉头，笑道：“那家伙鬼着呢，心计多，会巴结当官的，嘴又甜，每年都让他老父亲给他寄些当地特产，全部孝敬当官的了。他为了留部队，可使出浑身解数了，他混得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听说，还上军校了，这家伙就是脑子好使。”
　　 真是好多年没见，变化太快了。我想像着，李晓穿上军装是什么样子，那调皮鬼还是那样让人发笑！看到凌燕很关心李晓的样子，我逗她：“燕子，是不是你们俩暗地里有情况啊！别瞒着我啊！”凌燕害羞地拍了我一下：“瞎说什么啊！我和他没见过的，看到你，以为你们有来住，就随便问问。而且，我已经结婚了。”我拉起燕子的手，果真看到有一枚婚戒，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我又一次吃惊不小：“燕子，你的老公是谁啊？”我好奇地问。燕子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着水上面的茶叶，眉头是一股淡淡的愁云，两只手不不停地转着杯子。我握住燕子的手，那是一双冰冷的手，我看着她的眼睛，泪水缓缓从她的脸上滑下，那精致的妆容冲出一道痕迹。此时，我的心慢慢下沉，窗外，天气暗了下来，乌云笼罩着天空，起风了，街上的人们急忙加紧了脚步往回赶。突然之间，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了。
　　 （三）
　　 看着凌燕无助凄凉的眼神，我明白，这又是一个苦难无奈的历程。我轻轻将凌燕拥入怀中，任她哭够。此时，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避风的港口。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女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哪怕一个理解的眼神，一个让她们哭泣的怀抱，都会让她们感到温情。窗外，一阵狂风过后，暴雨如同炒锅里的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下了起来，那干渴的路面不到一会功夫变成水汪汪的。老天爷黑着脸，看着红尘里的芸芸众生，奔跑在命运这条崎岖不平的路上。茶社里，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古筝声回荡在空中，声声打动人们的灵魂深处。我们就这样相拥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凌燕停止了哭泣，抬起她红肿的眼睛，我为她倒上热茶，她喝了一口茶水，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将她憋在心里的情感遭遇向我讲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