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娥已经蜷缩在灌木丛中两个多小时了，眼睛死盯着放在花坛台阶上的花被包袱，那里头有她今天早上刚生下来的女婴。
　　
　　 眼泪一串串从她的眼里汹涌地流出，滚下她还很年轻的面容，无声地掉落到干枯的草地上。有几滴从她抽泣嚅动着的嘴唇流进口腔，咸咸的，有黄连的苦，泛起在她的心头。
　　
　　 她是从那个小医院里偷跑出来的，当那位护士一再地催促她补齐生产费用，并狐疑地问她，家里人怎么还不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必须逃跑了。
　　
　　 城市里那个租住的家里，不就有一个会做泥水工的民工丈夫吗？刚生产完的她从护士的口里知道自己生的又是一个女婴之后，不敢叫护士去帮她打电话，喊来自己的丈夫。
　　 这已经是她的第四胎女儿了。第一个婆婆就不管，她让自己的母亲给带着，每月寄回去一百元钱。第二个生下来还没满月，就送人了，自己贴补了人家三百元。第三个最叫她歉疚，养到五天头上，房东老太太说，有人家肯要，问她送人不，她丈夫忙不迭地应声说肯，晚上就给人抱走了，过了两天房东塞给她二百人民币，说得了孩子的人家给她吃营养的。可她还在月子里，就有大妈悄悄地告诉她，她那婴儿给得去的那人卖了两千元，抱去很远的地方了。
　　 金娥心里那个疼啊，听说过人贩子是怎么样待婴儿的，奶粉水里兑了安眠药，就那么睡昏昏地在火车汽车上过几天几夜，然后卖到缺人的什么老远的地方去。命贱的就活过来，身子弱的就给折腾死，半路抛掉了。她发疯地与房东老太太大吵了几天，可丈夫却赔了笑，一次次把她拖回租的房。后来，越想越堵心的她，拽着丈夫换了个房东租过了一间房。
　　 这个在肚子里越来越大的时候，夫妻俩睡在床上，商量着怎么办，生下的要是男的，那自然是千好万好，婆母也会来管的，可万一还是个女的呢？丈夫就小声嘀咕，要是能卖，也还可以换点钱，不是连生孩子的钱也没有吗？让她给扇了个耳刮子，丈夫再不敢提起。她却在那夜的梦里，看见了那第三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人打骂，面黄肌瘦的，两岁多的人还不如城里人家半岁的孩子大，哭了醒过来。
　　 给自己的母亲讲好，先几个月不寄大女儿的生活费，又每天地从自家的伙食费里抠，临生的时候，总算藏下了５００元。知道自己快生了，悄悄收拾好进了这家偏远的小医院。医院嫌她付的押金少，起先还不肯收，是肚子里的孩子性子急掉下来了，她躺倒在地上，人家才给接的生。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像一个贼样把女婴抱出来，慌里慌张就跑到了这里。也是自己早就算计好了的，大花坛的后面有两个高级的住宅区啊，听在这里做保姆的老乡说过，是什么富豪别墅区，一家一栋的，都是有钱的主。如果自己的女伢能够被这样的人家拣了去，不是跌进金银窝里可以享福的吗？
　　
　　 可这么久了，就没有人停下来看看花坛上的这个小小的花被包袱。一辆辆小车从花坛旁边急驰而过，偶尔的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远处的别墅群灯光灿烂，金碧辉煌，音乐声响亮，想象得到那里头的温暖和幸福。听说今天是什么洋人的圣诞节、人家大概都在过节吧，自己呢？却躲在这里抛弃亲骨肉。能够不抛吗？婆母刻薄的话语又响在耳边：是个母鸡总要生几个蛋的，尽下些赔钱货，生不出个传宗接代的，还算个女人吗，真是枉为人家媳妇！
　　
　　 还好，今天白天是个大晴天，所以晚上不算太冷。金娥的肚子又一阵阵疼起来，生下孩子一整天了，就没喝过一口热面汤水啊，同病房的人看她没个家人来伺候，送给她一杯红糖水。大概下面又在出血了，又冷又饿，精力熬尽的她，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带来的一个布提包上。
　　
　　 苦阿，苦阿，苦阿……
　　
　　 突如其来的婴儿哭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抓住了坐在灌木丛中母亲的心，她急急地爬起来，刚想往女儿那里奔，又无奈地止步，蹲下了。她甚至在口里喃喃：哭吧，哭吧，哭得再大声点吧，就会有人来抱你，就有人来喂你了。想到生下来的那个小人，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喂过一点东西呢，自己的乳房就涨出了一股热流，奶来了，可能够去喂自己的孩子吗？泪水和乳汁都在默默地流。
　　
　　 婴儿依然在高一阵低一阵地啼哭着，有一辆华贵的小轿车本来已经经过了花坛的，又倒了回来，停在了花被边。
　　 一位穿着时尚的中年女人钻出了车子，手指上戴的东西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她不避脏地抱起婴儿，甚至还揭开了小花被，低下头来仔细查看婴儿的性别和身体四肢。
　　 你在磨蹭什么啊，不就一个丢掉的婴儿吗？
　　 车里传出极不耐烦的男声。
　　
　　 果然是个女婴儿，才生下来的，卖也卖不了个好价钱。
　　 女的声音嘶哑，带了很重的外地口音。
　　
　　 上来，走，还不忘记你那老本行啊，走不走啊，不走，我开车走了。
　　 车里的男人发狠了。女人赶紧抛下婴儿，钻进车去一溜烟走了，空留下还在狠命啼哭的婴儿。
　　
　　 金娥疾步蹦出了灌木丛，流着眼泪把婴儿重新包好，敞开怀，把湿润的乳头塞进了女儿的口中。全身顿时瘫软。开始的满怀希望变成了后怕，有钱的人原来不一定干净，也不一定就仁慈啊。
　　
　　 两个女学生模样的少女停在她的身边，喜气洋洋地递给她一个气球。
　　
　　 耶稣降生了，知道吗？
　　
　　 她们笑容满面地问她，她却满眼含泪地摇头。
　　
　　 阿姨，这么晚了，怎么还带着孩子在外面？很冷啊，回家去吧。
　　
　　 金娥说不出话来，身体在越来越凉的寒风中发抖。
　　
　　 两个少女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们小声商量了几句，一个从自己的小挎包里，取出了几片巧克力与两颗苹果，一个拿出了十几元钱，放在她的手中。
　　
　　 她依然在低声哭泣，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样来过。
　　
　　 女婴在吸吮饱乳汁以后，已经安然入睡，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正在发愁该怎样来抛弃了她。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著圣母也照著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少女悦耳的歌声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