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事不宜迟，得了这头等消息先叫别人占了名额岂不是白忙活了。夜幕降临，正是家家户户晚饭的时间，刘二准备趁这个当儿去支书家跑一趟。两瓶盒装的白干是后晌小卖铺里买好的，就拿大英用过的书包裹着夹在胳肢窝下，一路走来碰上人打招呼，便说是去还借谁谁家的东西。走一路借一路，编造的借家座宅反正都在前面的方向，支书的大名是犯忌讳的，绝对的隐去不用。到了那处门高宅阔的院子前，刘二仍旧机警地左右看看，确认街巷上无人注意，才做贼一样闪进身子。他可不愿意让别人说他是在溜支书大人的肥沟子。
　　 院里影影绰绰的没注意，靠东边的闲房里突然窜起一条黑狗，低吼着“呼”一声扑过来。灯光反射下，两只眼睛蓝莹莹得明。刘二一点儿心里防备都没有，吓得扭头想跑开哪还能由得自各儿指挥，“娘呀”一声，一跤仰面摔在地上。而狗原来是拴着的，两爪刚好能探住刘二肩膀时因铁链的长度展到极限，就此一扽，身子立起足有一人多高，停了一停，复又四爪着地，深仇大恨，狂吠不止。
　　 “贝贝!贝贝！你这是怎啦，不听话啦？”随着声音，支书王有权的胖婆娘开了家门出来，“这是谁啦，怎不在门外吆唤？”刘二灰眉溜眼地爬起来，“婶哎，你快看住狗哇，可吓死我了。”那狗也确实听话，听了胖婆娘的细语，竟两下蹿回身子在主人的手上舔舔，乖儿子一样又蜷卧回闲房里，对刘二置之不理了。走到近前，辨清面目，胖婆娘说：“你这希罕，怎想起过这边来啦？你就先敲敲街门，再往前走步，不咬你吓也把你吓死了，欢进家哇，没事呗？”“没事，没事！”刘二拍拍身上的土泥，探手又捡拾掉在地上的酒，手刚摸到书包，湿塌一片，酒气一腔，确认刚才有一瓶已是摔破了。
　　 进了房里，把湿书包搁在平柜上，支书王有权就在炕上直挺挺地躺着手里抓着扫帚棍儿正在剔牙，刘二进来才慢吞吞坐起身子,说：“你这小子烂屁股了,就不懂先吆唤一声,叫狗探住可够你受的。”刘二卑微地陪着笑脸，“我记得叔家里原来是个哈巴狗么,怎这会儿又成了大的了？”王有权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嘿嘿……老狗记着千年的事！那还是前年的事啦。这是我入冬时才叫人从外面买回来的，这才七个月了，知道这叫啥不？纯种的德国牧羊犬，第二代！嘿嘿，买小狗时还二百块钱哩！”“看着就是条好狗，我婶一叫就回去啦，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真是头一回。”刘二有求于人，嘴上违心地轻描淡写，实际一颗心连营都归不了，“扑通，扑通”还跳个不停，抱个凳子坐在地上。
　　 灯底下一照,原来左腋窝的衬衫正缝也绷开了，露出里面红红的二股叉背心。胖婆娘柜顶上顺手摸出一盒烟卷甩在刘二跟前，说：“吃根烟坐坐哇，罢嫌赖，家里就剩这了。”完了一屁股跨在炕沿上，脚尖鸡啄米般轻轻颤着，摸出一把葵花籽呸呸唾唾地嗑起来。刘二受宠若惊，原来是一盒五几块钱的“黄果树”，心想这不叫好烟啥叫好烟，比自儿儿抽的块数钱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手上却不好意思动手，嘴上说：“我自各儿有，我自各儿有。”要往出摸自己的。刘二实际都是自各儿作捏，抽不抽由已，根本就没人强求他吸。王有权更不礼让，倒是自己探前身子取出一支，“啪”地点着，烟盒又扔在炕上，“自各儿的好那就抽自各儿的哇，叔试这烟是不赖。”两指轻巧地夹着浅吸了一口，优雅地吐出口来。刘二伸向衣裳兜里的手一下停住了，给你白抽都不抽，可罢把这一方土地爷惹上哇，一时不知所措竟有几分尴尬。心念转了转，手从兜里终是硬生生地撤回来。“还是抽叔的哇，我的那叫啥烟，掏出来还叫叔笑话哩，嗨，嗨嗨……”
　　 莫名的空气有些沉闷，耳音里只剩了胖婆娘嗑瓜籽“格巴，格巴”的声响。就那么又吸了几口，王有权把目光定在柜顶的那个湿书包上，“那里面装的啥？怎流出水来了。”胖婆娘把嘴里的瓜籽皮“噗”地吐出来，“给你提的酒呗！先前叫贝贝吓得摔到地上打了一瓶，”“从哪里学会这了，有啥就说么！叫人看见了又说我这个支书白吃白拿，占集体的便宜哩！”王有权明显带着虚情假意的客套，然而语气多少是缓和了点儿。话一说完，刘二稍微放松了神经，说：“没人看见的，叫那伙没事闲嚼蛆的人看见还不知又说啥呀，我给叔想着哩。叔能喝进去，我愿意买，有他别人屁的相干，这算点儿啥见不得人的！听说有当官的往兜里一扒拉就是好几大万，那才叫占公家的便宜。他怎啦不说，他管不了人家不是……”王有权及时地摆了摆手，“土头老百姓不拉呱这，打住，打住啊。”
　　 打住就打住呗！刘二也只为这土地爷高兴，铺垫铺垫气氛，一直说下去岂不离了主题！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把拜访的意思说出来了。王有权听完惊讶地说：“消息这么灵通！你听谁说的？”刘二撒了个小谎，“街上人都这么嚷叨哩，我听见就赶紧过来了”。他没提二叔，怕王有权说二叔在给他走私情，也有点儿泄密的嫌疑。“哦——只是昨夜开了个支委会，现在有这个意向。”王有权在刘二回答的时候脑子已转过弯来，这肯定又是自己的老下属刘玉成透的口风，要不八字还没一撇哩，传也传不了那么快呀！刘二是个啥人物，他能有那么灵醒！一想到这方面，就说：“想做就得当回事，不能像你种庄稼一样少锄没苗的。你过来了，叔就得给你这个面子，过两天事一定下来，就算你一个名额。”刘二点头哈腰地赶紧致谢。稍停了一下，王有权又开始感慨了：“现在的事难啊，没有上级支持，干得再好也是白的。你就拿咱这栽树说哇，这就是给了咱一个机会。别人栽好栽赖咱不管，咱的务弄好就行了，过几天县里一表扬，说不定就专项资金下来了。只要有钱儿！咱这里莫非缺得啥，啥也不缺！磨盘山后有一年四季的常流水，那个土台长松树处唐朝不是也盖过寺院！沟沟岔岔再栽上果树桃树，五年！只要五年就没海海的成了花果山啦。桃花开时你见过哇，粉团团的那个才叫个香哩。”一番感慨也是肺腑，刘二总算找到了支书感兴趣的话题，忙不迭地应答着：“行！肯定行！叔有这魄力，想法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也算是一种心灵上的偶然撞击，王有权难得有这兴致和自己的臣民敞开心扉。身处底层，为政的无奈激发得他现在神经异常亢奋，宏篇大论滔滔不绝说了足有半个多小时，觉出口干舌燥才一句话打住，埋怨胖婆娘怎么就不懂给刘二往上倒点水呢。“你说你难，国家其实更难！这头得提高，那头也得赶上，哪有那么多钱哩！”王有权对刘二说：“要钱儿的地方千千万，这国家和咱穷人过日子一样，就拿你说哇，孩子养活了一大堆，怎该不受屈哩——哎！说到这里叔得先给你提个意见，这不是跟你说笑话啊，下一步得先把你老婆的肚子管住！”胖婆娘极不情愿地把水刚放到炕上，听见“扑哧”一声笑了，“啥话？你这当书记的把工作可做好了，连妇联主任也当上了”。刘二还未答话，王有权就自己接上了，“当护林员挣个工分那是小事，叔能帮你。计划生育是国策，针对的那可是全国人民！‘提倡一胎、控制二胎、杜绝多胎’明白啥意思不？你这三胎就是杜绝对象，杜绝就是绝对的不能再生了。这话我可得跟你说明白，要是给咱‘计划生育先进村’这块牌子拉了后腿，你秋后可看着点儿。”语气陡然严厉，支书王有权又是一脸的威严。刘二依旧毕恭毕敬地听着，说：“叫儿子就累住手了，有了气破肚，没了想瞎眼，有个啥事叔不遮苫谁遮苫哩！”既不表白也不抗拒，巧妙地避了话题。
　　 又少坐了一会儿，看看时候不早，刘二起身告辞。王有权说：“回就回哇，回去早歇息，叔就不留你了。见天成了习惯，叔吃完饭总得躺一会儿，不躺就不舒服，你走你的，叔就不起了啊。”刘二忙双手制止，说叔起啥哩，又不是外人，我自各儿走就行了。胖婆娘也一翘腿下了地，抖抖嗑在身上的瓜籽皮说：“慢点儿，看着点儿道，我赶紧给你看住贝贝哇，再叫咬上一口麻烦了。”刘二脚步移动，胳膊前抬，那个二股叉背心又红红地从左腋窝露出来，在王有权眼前极速地闪了一下。“等等，刘二！把你的酒还拿回去。”王有权忽然心起恻隐，觉得再留下这个差点儿遭了狗患的倒霉蛋的东西，多少有点儿说不过去。刘二却是执著地认为这是支书大人临走时的客套话，停住身子说：“叔这说的，我叫叔喝哩，再拿回去，这成了啥啦！”王有权坚决地指了指那个湿书包，毫无商量的余地，“拿走啊，你这小子以后少来这一套，这不是叫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嘛！”一个眼色施过去，胖婆娘立马心领神会了男人的意思，从柜上取下一把擩到刘二怀中，“叫你拿你就拿上，一村两院的把你叔当外人啦，欢紧自各儿回去咕咚哇……”
　　 念着王有权的好，一路黑灯瞎火地往回摸，刘二破衬衫一忽张一忽张地游走在夜色之中。心头的喜悦已掩盖了恶狗袭击的恐惧，心想事成时步子原来也是轻快的。“十五的月亮”嘴里随着不觉到了家门口，大英二英在炕上打闹，金叶趿拉着鞋把饭从锅底端出来，说：“别人都吃了，趁热欢紧吃哇——顶事不顶事，说的怎样？”刘二说：“还没影儿哩，有影儿就顶事。”只此一句再不多言，完了打开破书包急急忙忙往外掏酒。金叶这几个月也习以为常了，他不说也只是不问，再问就是绊嘴抬扛，弯腰默默地又从饭柜里拾掇碗筷。刘二娘从西屋里过来，她比谁都更关心儿子的事情，看见酒原封未动又拿回来一瓶，忙问：“不顶事是不！怎又拿回来了？”刘二说：“顶是顶，人家硬叫往回拿，我该不拿哇！”刘二娘有点儿气忿儿子的不开窍，“人家肯定说‘我留一瓶，你把那一瓶拿回去哇，’你就拿回来啦。你那脑子也转个弯儿，是你求人哩，还是人求你哩？”刘二笑笑：“没！人家一瓶也没留。刚去时差点儿叫狗吃了，酒摔了一瓶，衣裳也扯啦，可把我吓坏了。临走时我不拿，人家眼也立起来啦。说‘你拿不，不拿以后罢登我的门啦。’娘说该拿不？给人家惹恼更砸了锅啦。”刘二娘撩起儿子的胳膊审视了一下，说你看看你，做啥也要工钱，咬住没？——钱儿好还，这人情难还，越是这越得把人家记在心里。人家肯定也是看你艰难，唉——
　　 也是心情高兴，黄澄澄的小米饭冒着热气，刘二停住筷了，眼瞅着拎回来的那一瓶梨州老白干起了心思。他娘的，喝的不买，买的不喝！光孝敬别人哩，自各儿也不知道这盒装的啥味道，正好有晌午的剩菜，咱今儿也享受享受哇！念头一起，脑子就把命令传递到手上，三下两下撕开酒盒，把个瓶子提溜出来要启盖子。刘二娘问完儿子话，要扭身出去回自己屋里，见了刘二的行为脚下停住，问：“二子，你是不是喝呀？”刘二说：“嗯！不喝它做啥。”“一瓶要十来块钱哩，罢喝啦，等还到小卖铺里退了钱哇！”刘二娘说出自己的意思。“还退啥哩退，盒子早也叫酒洇坏了，人家为卖东西呀还是为退货？”刘二说着，手下已用了力。刘二娘过前一把就把个酒瓶抢在手中，“为的是喝酒么，莫非吃那个纸盒呀？退不了个多还退个少哩。不是娘不叫你喝，招弟的奶粉又快没呀，咱这一大家口人不省着点儿，你说又做这又做那的，从哪里取那么多钱儿去！”
　　 片刻小成的喜悦荡然无存，娘一句话又将刘二拉回到严酷的现实当中。猛然间，一股悲怆的情愫自他心底滋生出来，每天没明没夜地出苦受累，连一瓶酒的愿望都由不得自各儿，这人活得还有啥意思！他凄然地望着娘的眼睛，那瓶透明的液体就在娘手中紧紧地卡着，“退就退哇，孩子的奶粉我搁在心里就行了。”刘二已是神色黯然，声如蚊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