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地垄里松土间苗大该是所有农事中最辛苦的环节了。一盘白光光的阳婆始终稳在人背上，人挪到哪里就追到哪里，田野热浪滚滚，死寂一片，临近中午更是蒸腾着一股摇曳的气流，汗油顺着皮肤的皱折曲行，钻进眼睛，爬入嘴角，把一味咸咸的苦涩传达得准确无误。这时节庄稼人的劳作基本跟甲壳虫丈量土地差不多，一厘一厘使劲爬到这头，一调屁股，发现原来那头才是目标，又返回去了。就这么一垄一垄地爬过来爬过去，路程全梳完了，才算结束了这画地为牢的战争。行为类似，这装束也一样，一律高绾裤腿，打着赤脚，头上一顶经年累月的破草帽，上身两件亦真亦幻的二股叉背心，外面这件是布的，黑白红黄分不清楚，搂头一撸，又露出里面那件肉的，跟遮羞盖住的皮肤一个颜色，原来是太阳威力未及的印记。
　　 柳林湾的田地没有一块大亩数的，除了村北面的梁上略为宽展点儿外，其余地方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条堰子，见缝插针地旋着山势。大的有一两磨宽，小的也只能种上三行四行的庄稼。有勤快能干的就向纵深发展，在附近的坡头地凹上垦荒，积少成多，增加点儿额外的收入。土地相比于人付出的辛劳，产出并不丰厚，遇上天灾雨旱，有时化肥种籽都搭了进去。但山里人骨子里自有一股坚韧，这坚韧使得刘二的七八亩薄田比起别人的来也就是个小中等的庄户人家。
　　 往年的地里活儿都是金叶搭帮着干，从开春播种一直到场里收仓入库。女人有女人的琐碎，女人有女人的细致，比如那些空缺秧苗的补漏，以及满地乱窜的南瓜，玉米茎杆上务弄点儿缠缠绕绕的豆荚等，都是金叶的杰作，这种活计刘二通常不屑一顾，笑话女人看小不看大地瞎忙，不仅自己不做，还要在一旁喝斥干涉，发起恨来，嫌锄片掏腾着费功夫，有时也会把一株油嫩光亮的南瓜秧子随随便便五股分尸扯在地上，大耍一阵家庭户主的威风，其实冲动往往也是一时的，秋色满园，一碗甜润可口的南瓜稀饭端到炕上，由不得刘二心里感念，不是金叶的坚持，何来自各儿这喜爱的吃食。金叶勤快，不马虎，事事怕落在别人后面，一同下地能抵上一个壮年的劳力，今年有了招弟的拖累，担子自然全压在刘二肩上，平白无故多加了一倍的工作量，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架不住。
　　 刘二娘身子骨不好，好几年前就不下地了，见儿子脸晒得黑红干瘦，又重新拾起锄片，想替分担点儿负累，刘二劝说不住，只好赌气由了她自便，老太太走一道歇一道地挪到地里，腰疼得锄片划拉两下直起身子就得捶捶腰眼，细致到杂草连根子都要刨起来，还要两手拢在一起抱出地头，怕雨淋后又重新复活。脚迟手慢一天下来也只能锄三四垄庄稼。硬着头皮干了两天，黑夜躺下就有了哼哼吱吱的难受。刘二见娘不支，心里心疼，故意临下地前还要问一声，今儿去不啦，要去赶紧走哇——到底这是图了个啥？刘二娘当下噎个没气，头别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剩下自己，刘二每天胡乱吃点东西一大早就下了地，趁着天气凉爽能多做一会儿，而大半晌阳婆晒到身上蜇乍起来时就提锄回家。这样一来，就避开了晌午日头的炽烈，腰酸背痛又独自干了三天，总算是把好几块地条堰里的玉米先安顿住了。农田的活儿总是一波接着一波，北山梁上转转，这里的山药也出得齐齐整整，欣欣墨绿，秧苗蓬子足有碗口大。一刻不得停缓，刘二把工作地点又挪过了这边。
　　 这天，又是一个大清早的几趟来回，阳婆已红艳艳地蹦在半空中。刘二展展腰身，返回地头坐在草塄上，便衣兜里摸出烟卷，招呼傍地的金贵一块过来歇缓歇缓，天高日长的，再紧的事情也不在这一时上。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嘴上吸吸溜溜地吞吐着烟雾闲聊起来。抛下手中的劳累，山梁上坐着也是一件怡心的事情。四周是一旋一旋顺着山势逶迤起伏的玉米、豆子、胡麻……或高、或低、或畅、或浅、或新黄或墨绿，一阵清风吹过，有的弯腰顺服，生出一涌波浪，而有的地皮上只露出星星点点，柔情的抚慰也令它们有些人扬马翻了。不远处一哞牛叫，一声戏语，侧耳倾听，清晰可闻。杨柳杂各、房舍隐忽，而村庄的上空依然有未尽的炊烟扶摇直上，缥缈漫散，杂揉在湿漉漉的晨雾里，柔弱而又坚强。
　　 “啡啡啡”，老榆树上喇叭的呼气声在这个寂静的山梁上异常清晰。“村民同志们，村民同志们，王小三的化肥又拉回来了，谁还需用就赶紧过去啊，尿素八十七，臭肥二十，磷肥……”刘二眨巴眨巴眼睛，把手头的烟屁股扔在乱草从中，说：“这老宋头得了王小三的啥便宜啦，今儿有啦、明儿不多啦地哄骗人们！——这才几天，又涨了两块钱儿！”金贵鼻子哼了一声，点点脑袋，“他能沾了啥便宜，这涨价不涨价又不在他，王小三给他叨一根烟，他就得摇着尾巴嚎一气嗓子，唉——这他妈买卖就是个这，卡着脖子哩，人说涨就涨呗！”刘二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外面的人拉过来挣不了钱儿，这脑瓜子一开窍，就算一袋挣一块钱儿哇，全村这么多人下来，你想想有多少啦！”金贵讥讽地说：“不是人家这会儿就抖哩，以前大人伙里，坐着怎么也得跟你要根烟抽，这会儿不啦，那天我在街上见了王小三，人家先把自各儿的掏出来啦，说吃我的哇，人家那过滤嘴上带着两圈金道子哩。”刘二不服气地说：“到底还是女人精明，光王小三那点儿样儿，白长了个虚个子，能做成屁的事情。”金贵说：“这话说的在理，可你不服也不行，全村女人精明的多啦，谁有王小三女人那本事？我看呀——这女人也是一朵鲜花别在狗粪上啦，要是再嫁个精明些的男人，可不知得闹腾出啥事来！”刘二说：“就咱这穷山旮旯里，嫁给谁不是驼着阳婆刨土。屎克朗拱格蛋——怎闹也是个吃粪的命。”金贵脸上升起一丝坏笑，心里明显转了意思，“要是嫁了我，我可就天天在家里供着他，连地边都不叫沾，多俏色的女人，就好过了二流子王小三啦。”刘二没有说什么，可也不得不承认，除了说话叽叽咯咯外，论起人才、相貌，这王小三婆娘在村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生在这穷山沟里，缺衣少穿的把很多东西掩盖住了。又坐了一会儿，话归入正题。金贵问：“地里的肥你都有啦？天气看着睛朗朗的，不定哪天就有了雨。肥一入地，那庄稼是一天一个样儿”。刘二无奈地说：“再有几袋臭肥就够了，也等着王小三往回拉哩么，上一车没买上，这回一袋又得多掏两块。”完了嘴里又唉了一声。金贵把锄片重握在手里，站起身子说：“那还不赶紧回去！迟了又没啦——再锄一会儿哇，阳婆热得快受不了呀！”嘴里哼哼着朝自各儿的田里去了。刘二随着也坐起身子，双手高举伸了一个懒腰，望着那片依然需要流汗的山药田，自言自语地说：“先叫别人抢哇，我看他能抢到啥时候，再有两块的涨头顶住他啦。”……
　　 不知不觉又临近晌午，刘二一身臭汗回到家中，先盛了一瓢冷水牛饮，直把肚子灌得有了咣当咣当的响声方才作罢。脱了泥鞋，两脚也是一样样的土，直枪枪头朝里躺在炕上，吆唤二英快点儿过来捶打捶打。刘二娘已把饭快做熟了，半桶冷水放在灶台上，上面架着漏擦正一抹一抹铲了玉米面搅团往下滴糇子。招弟在炕上睡着了，金叶给细腌菜里面炝了葱花，油水汪汪弄了一小瓷盆伴吃的浇头，先给刘二满满盛了一碗。一锅搅团全到了桶里，刘二娘解了围裙，厨房里转出来见刘二还在炕上未动，跨在炕沿上长出了两口气，催促儿子快起来吃，早早吃完趁着晌午能多歇息一会儿，要不后晌更乏困得不行。顿了一下又想起肥料的事情，说肥你不用操心了，我今儿买上啦。刘二闻言说：“我走时说晌午回来我去就行啦么，怎转腾回来的？”刘二娘说：“王小三给送回来的，钱儿也给啦，又跟你隔墙满银嫂子借了十块。”刘二一听蹦起身子：“怎？给了钱啦！这说啥怎就不听哩，我回来莫非就迟啦！”刘二娘没想到儿子会这样，心中也有了怒气，“谁白给你肥哩！要等你啥也误啦，谁也是现钱儿，你就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金叶旁边见了，忙把一碗饭给到刘二手里，说娘这么大岁数，腿疼得容易不容易，你白凭无故发这么大的火，莫非是王小三欠你的哩？刘二一时语塞，心里想，他就是欠着我的，王子善死时押宝借那五十块，他大该是忘了，可我记着哩。你小子手伸得够长的，倒先不提不念把肥钱装进了兜里。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怕娘知道耍钱又碎碎叨叨训斥个没完，只黑忿着脸，把一腔恼火强压在心里。
　　 欠钱要债，天经地义。刘二原本是想借这买肥的机会把那五十块钱抵消了的，哪知让娘这无用的一积极打乱了计划。北山梁山药田里，刘二一下午心情都没翻转过来。穷山凹里贫薄，除了七月间田里空闲能刨点儿药材外，一家人全年的吃用基本全押在地里的产出上。家里添了招弟，刘二娘纵观全局更是身先士卒，牙缝里省钱，连锅里放的素油都是盛一勺剩半勺得犹豫。刘二对招弟不闻不问，但那日日不落的奶粉支出却是定斩不饶的事实。一副重担深压在肩，眼前这点儿事情他就断无不究的道理了。买你的臭肥要了现钱，那你借我的总该说个道道儿吧！傍晚回家，起来坐下几个反复，刘二欠起身子，跟娘说出去转悠，便直奔王小三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