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一面之缘(小说)
人在一生中会发生多少事情?遇到过多少人?一般来说,即便遇到成千上万,一个也记不住;然而有的人,只要看见一眼一辈子也忘不掉。我真不该在那个时候认识侯志勳的姐姐。
那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在初中也只有最后一个学期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团小组过组织生活,散了会时间还早,侯志勳对我说:“到我家去坐坐吧,一毕业谁还知道我们会不会在一起呢?”于是我就跟他去了。
侯志勲的家境比较宽余,就住在法租界的一幢楼房里,由学校往后走没多远。到他家要经过一条大街,非常整洁也很安静,路旁是花园式的房子,门和围墙都是铁栅栏,里面种着树和鲜花,前面都是院子,后面才是两到三层小洋楼。在这条街的中间有一条横路,走进去是两片楼房,每片有五六排的样子,都是四到五层红砖楼,楼与楼之间非常宽敞,楼底下都有花坛,路旁和房子深处都种着树,显得十分幽静。
我和侯志勳走进这片楼房的时候,看见几个楼间的场地上都有小孩们玩,其中一块场地是一些女孩子,正在起劲地玩跳双绳。她们玩得很开心,都穿着只有教会学校才穿的背带裙校服。这使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大院子”,说起来是土墁地,实际上是隔壁煤场子吹过来的煤灰,一摇起绳来黑灰飞扬,不像这里既平整又清洁,旁边又有树和鲜花。看着看着不由得热泪盈眶,想起了童年时的那次跳绳,又想起了我姐姐,如果这里有她该多好!可惜她走了。时间一晃就是十年,我再找不回来那幸福的时刻了,姐姐呀姐姐,你怎么就那么早丢下我走了呢?
我和侯志勳走进一幢楼房的小门,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屋子,一进门我的一惊非同小可:啊!那不正是我姐姐吗?莫非,莫非……我来到了阴曹地府?
这时只见房屋很宽敞,房里套着门,靠左首是一面明亮的大窗户,开启着白色的窗帘,迎面靠墙是一个镶着镜子的大立柜,挨着立柜放着一个抽屉柜,柜子上放着一个高脚玻璃盘,里面有两个苹果,在两个柜子的迎面是一张铁架子床,留有一米多宽的走道,铁床离窗户也有一段距离,迎头放着一把椅子,看上去是“洋房子”,但床上却放着一张炕桌。炕桌旁有两个人,一个姑娘搭着腿坐在床边,背着脸正在教对面的一个小不点男孩读报。听见门响这姑娘回过头来,瓜子脸弯眉毛,玲珑大眼通鼻梁,高高的天灵短头发,两个细小的酒窝和一个尖下巴颏特别像我的姐姐,要不是留着学生短发我真会失声喊出“姐姐”来!我稍一定神姑娘站起来,两道含笑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要是我喊出“姐姐”来就出洋相了,因为她现在和我的年龄差不多。
“来了同学?”她问侯志勳,说话也是那么轻声细语的。
谁知那个小不点蹴地一下子就从床上蹿到侯志勳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地上转起圈来。侯志勳拍打着他的屁股说:
“别胡闹!”然后向我介绍:
“这是我姐姐,这是我小弟弟。”
“你好!”他姐姐向我伸出一只纤细的手。
“你好!”我向她彬彬一礼,手却没有伸给她,她像毫不介意:
“第一次到家里来玩吧?”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世祺同学。”侯志勳也向她介绍我。
“哦,你好,怎么今天才过来玩呢?”她重复一声问候,同时再次伸手,倒使我不好意思。正当我神色不安的时时候小不点解了围,他拉起我的手说:
“我的汽车开不动了,你给我去修。”
姑娘说:“又胡闹!客人才来。”
“哥哥不给我修嘛,他也不会修。”
侯志勳说:“我明天一定给你修。”
“明天、明天、明天,老是明天!没完没了。”
“今天晚上就修。”
“不!我要你现在就去,好几天了,今天是礼拜。”说着他拉着他哥哥的手就往里门走,看样子是非去不可了。侯志勳看了我一眼,我想跟他们一起去,他姐姐说:“你就别去了,他的那些破玩意儿修起来也得没完没了。”说着她收拾炕桌上的报纸。
“你小弟弟几岁了?”我问。
“五岁了。”
“聪明活泼。”
“倒也是,就是太淘气。”
“他能读报?”
“能读,就是不懂。”
“离开报纸能看其他文章吗?”
“也能看,就是只认字,你把社会主义的‘社’换成‘杜’他就不认识了,把‘杜’放在杜鲁门大总统上他又认识了。”
说话间她把报纸收拾整齐放在床头上,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只有一床太平洋床单,看样子也是个老式家庭,把被褥都放进被格子里。她屋里没有被格子,显得更清爽更朴素,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正给人一种“美丽清洁又安详”的感觉。
“哎呦,还站着干嘛?坐呀。”她忽然想来。
我往哪坐呢?屋里只有一把椅子还放在床旮旯里,我怎好绕过床去搬?看来她也没作来客的准备,也不好绕过床去搬椅子,于是她用手掸了掸刚才小弟弟跪在那里读报的地方对我说:
“就在床上坐吧。”
我有些迟疑,她又说:
“别客气,既来了就是朋友。”
我坐下来,看见炕桌上还放着一本书,上面用中文印着《英文课外读物》,下面写着她的名字:
“侯静媛”。
这本书我不敢问津,但对这个名字我却牢牢记住。她见我看她的书,用手往一旁推了推,问我:
“也看一些外语课外读物吗?”
“没有,我们学的是俄语。”
“我知道。”
“学得不好,还不能看读物。”
“那是你没看,听志勳说你的学习成绩挺好的。”
“一般。”
“你很谦虚,还听说你的学习方法很独特。”
“那是他们瞎编。”
“谦虚本来是一种美德,但有时候会转化成自卑,埋没了一个人的才能,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这“自卑”二字深深触动了我,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都曾这样说过我,莫非她能看穿人的心思?而且话一开头就谈到谦虚与骄傲上来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和谁也说不不清楚,在学校和老师说不清楚,和侯志勲更说不清楚,今天我该如何同她对答呢?初次见面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既亲切又熟悉,她那脸上自然带着的微笑又使我忘记了我们是初次见面。我的心里打着鼓,觉得一丝暖意向我袭来,相反身上有些微微颤抖,她看见我这副样子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问我:
“你冷吗?”
“不。”
“没和女孩子说过话?”
“不。”
其实她哪里知道,自从我姐姐死了以后我就尽量回避女孩子,今天见到她真有说不出的尴尬。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谈点别的吧。”
“不……”我很想和她谈谈“谦虚和骄傲”的话题,可是她又收了回去。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抽屉柜前拿起一个苹果,顺便带过来一个平底托盘,里面有一把小刀,不声不响地坐下来削苹果。苹果在她手里转得很快,她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捏着两头,小拇指翘翘着,右手拿着小刀扒着苹果转,那又细又薄的果皮像流水一样地往托盘里流,直使我看得出神。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吃个苹果吧。”
“不。”
“怎么啦?老是不、不的,你平时说话也是这样吗?”
“不。”
“噗嗤”一声她笑出声来,削好的苹果差一点掉在地上,她用手背捂着嘴,苹果放在托盘上,掏出小手绢擦眼睛,看起来是笑出了眼泪,然后自责地说:
“看来我的问题太多了,给你的答案只能是一个‘不’。”
“不……”
“嗬嗬……”她索性站起来,用手绢捂着眼睛,原地晃着身子,前仰后合,好一阵子才说:
“你到底怎么啦?这也‘不’那也‘不’的。”
“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只好说实话了。
“一定是和你非常亲密的,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姐姐。”
“你姐姐怎么啦?我们能作朋友吗?”
“她死了。”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
“不……”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老是‘不’了。”
“你很能善解人意的。”
“是吗?我可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我。”
“也很随和。”
“还有呢?”
“使人一见如故,永远也忘不了。”
“都像你姐姐?”
“说话、长相、背影、走路的姿态、笑的样子,连削苹果的手势都像。”
“不会吧,那是你对死者的怀念——请原谅我又这么说。你们姐俩的感情一定特别好。”
“是的,她的心长在我身上,要是我姐姐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我想不仅能上学,她的病也会好的。她太累了,靠绣花供我上学,可是病了没钱治……”我要哭了,她拦住我:
“别说了,快把我的眼泪引出来了……你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你姐姐说吧?”
“所以我说你很能善解人意。”
“你今年多大了?”
“比志勳大一岁。”
“我比志勲大两岁,如果你相信我,今后我愿意随时听你想对姐姐说的话,你愿意吗?”
“我还得说‘不’,这不实际。”
“作朋友总可以吧?以后常来聊聊。”
“我马上要毕业了,恐怕没有多少机会。”
“这么说我们只能有一面之缘了?”
“也许吧,有些感情埋在心里比现实更久远,我总觉得我姐姐还活着,今天见到你,仿佛见了我姐姐,哪怕只一眼,我会永远记住的。”
“你的话使我很受感动,虽然有些费解,但都是肺腑之言。”
“希望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说真的,你很直率,我很喜欢你,刚想了解又不能了解心里还是怪难受的,希望你也能原谅我的冒昧。”说着他的眼圈红了。
正在这时侯志勳和他的小弟弟从里屋走出来,小弟弟抱着一个小汽车上好发条放在地上跑,我说我要走了,侯志勳留我吃晚饭,侯静媛也说:
“就在家里吃饭,已经不是外人了。”
我说:“不了,回家的路远,太晚了不方便,再说我娘也不放心。”
“哦,那就不留了,今后有空常来玩,我想我们会合的来,好像我们的话还没有开头,你说对吗?”
“我想是的,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可是机会又从哪来呢?我上初三了,和侯志勳也要马上分手了,他将来肯定会上高中、念大学,自己的前途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即使交了朋友今后能常来看她吗?常来看她又会怎么样呢?“刚想了解又不能了解心里还是怪难受的”,“好像我们的话还没有开头”,可她毕竟不是我姐姐,也不会成为其他任何人,即便“我们会合得来”,也只能是一面之缘……
(取材于自传体长篇小说《海河之恋》,二〇一三年冬改编,思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