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非常姐妹(小说)
一、
小花跟小娟是同乡,还是表亲,她们两家相隔不过四五里地,每遇年节,或者是婚丧嫁娶,两家人是有来往的。她们俩租住在同一间屋,两人的关系不远不近,仿佛她们是才认识不久的熟人。
小花抠得很,一门心思就想怎么攒钱。她一分一厘地抠,抠得自己营养不良、面色晦暗。她们俩一起搭伙,小花负责买菜,她常捡人家剩下的菜帮子,被挑剔的买主拔拉下的,五角钱一大捆,那些菜失了水分,蔫不拉几的。她也买鱼肉,鱼,要么是死鱼,眼已发白,肚皮的鳞片间带有血丝,要么是小鱼,还没睁眼,才一寸来长,上不了刀。肉,是五花肉,精瘦肉跟排骨价格高,她看都不看,她说五花肉好,有肥有瘦,够营养。每每看见她买回的菜,小娟很不满地撇撇嘴,还不如吃厂里的食堂呢。食堂的伙食是一荤两素,缺少油水,并不好吃,但绝对够新鲜。对于小娟的抱怨小花不生气,“物价上涨快,不省着点花怎么成啊,大小姐,你将就将就吧。”
“将就能省几个钱?我就没听说谁是靠将就发财的。”
“不省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抢银行吧。”
“抢银行,这主意真不赖。”
小花朝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你胡说啥。”
“花姐,看把你吓的,我这人你还不知道,有贼心没贼胆。”
想到菜市场那难闻的味儿,她胃里就禁不住翻江倒海。不满归不满,可她懒得去菜市场,菜市场是个杂乱而喧嚣的地方,手推婴儿车、自行车、摩托车挨挨挤挤的,人声、鸡鸭的叫声嘈嘈杂杂的,菜贩子扯着嗓子喊,脸上露着谦卑的笑,看着那样的笑,她心里堵得慌。活鱼活鸡活鸭,现杀现卖,开肠破肚,鸡鸭的翎毛、粪便,一滩带着血腥味的污水肆意流淌,让菜市场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混合味儿。夏天的时候,高温蒸腾,怪味儿挥发得快,直往人鼻孔里钻,拦都拦不住,让人难受得几乎要窒息。
这姐俩看着像一对母女,小花是一脸的沧桑,与年龄极不相称,眼角的鱼尾纹又细又密,手,关节粗大,青筋凸起。她一贯素面,还偏爱冷色。黑的高贵,紫的优雅,到了她身上,让人窥出的是无尽的落寞与深深的无奈。来深圳八九年了,她没什么朋友,她不爱说话,眸子里装满了深深的忧伤,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工厂——出租屋——菜场,三点一线。她的思想简单,赚钱供女儿。她对小娟的关怀是默默的,无微不至的。小娟年轻的肌肤泛着瓷性的光芒,她喜欢的颜色是红与黄,鲜鲜艳艳的轻佻,明媚得像夏日里的一把花伞。小娟活的是那么的妖娆,那么的风情万种。小娟会来事,关系处理得妥帖;会喝酒,能在酒桌上恰如其分地引用“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只见月当头”的诗句;会说话,人话鬼话拿捏得准,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难缠的主她也能轻易拿下;敢说话,看似口无遮拦,实则暗藏心机;善于装疯卖傻,颇有点久经风月的世故与圆滑。
小花长相一般,单眼皮、小眼睛,这五官着实不咋让人感冒。尤其是那两条眉毛,疏疏淡淡的,若有似无,像初生婴儿的那般软软的,不成形状地散开,不仔细瞅,你还以为她没有眉毛。身子倒是不胖不瘦。她喜欢用便宜的地摊货,美加净的润肤霜,8块钱一瓶,只有夜市的地摊上才有卖的,衣服大多是人家不穿送给她的,偶尔自己也买一件,绝不会超过五十。小娟看她这样,心里特不是滋味,“花姐,你说你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吃差点我倒能理解,就当是减肥。买件衣服你也舍不得,你不知道现在是一个‘衣帽取人’的社会吗?”
“放心,没人知道我们是姐妹。”小花不愠不火地丢下这么句话,小娟看了她一眼,打住了继续说下去的势头。
那双手很粗糙,每到冬天就裂口子,口子很深,深得能见粉红的肉,护手霜不管用,她在药店买来凡士林,涂抹后的双手才有了点油亮的光泽,有空的时候她不停地揉搓双手,似乎是想将凡士林一点不剩的渗入她皲裂的皮肤里。她有一双自己织的棉纱手套,出门的时候戴,有时候晚上睡觉也戴,她担心在睡梦里抓伤了。
小娟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这位表姐,表姐才小学毕业,她上过高中,会说普通话,会咬文嚼字,会唱英文歌曲。高考落榜原本打算再读一年,无奈父亲去世,只好回家帮母亲种地。她原本有一个男友,爱得很热烈,很纯粹,就在要结婚那年的一天夜晚,在浙江打工的男友遭遇了车祸,肇事司机酗酒开车,见撞了人就逃逸了。得到男友的死讯,她哭得晕了过去。火化了男友,她打算留在浙江寻找目击证人,男友父母阻止了她,说儿子出了事,希望她能好好的。她跪在男友父母面前,说做不了老张家的儿媳,就做他们的女儿,她要给二老养老送终,承诺容易兑现难,她家也不富裕,拿什么尽孝呢,不得已她跟小花来了深圳。生活是现实的,心高气傲解决不了问题。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出来打工,男友说过一切有他扛着。
她不仅漂亮还伶牙俐齿的,跟谁都能自来熟。她每天都要描眉、画眼线、涂腮红、抹口红,当小花说她烧钱的时候,她很不以为意地说,这叫性感,性感你懂不懂?
“姑娘家家的,瞎说什么。”
她摇头叹息,土老帽了。心里却为小花悲哀,活得这么憋屈,居然还那么糊涂。
小花在五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儿子夭折、离婚等众多的事儿,她觉得这五年仿佛比五十年还要漫长。小花的故事小娟很清楚,但她却不肯施与同情,“哭天抹泪有屁用,你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他会寻花问柳,你不会吗?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就算找不到好的,老的、次的哪里没有?凭什么你就该养家,凭什么你就该吃苦受累?”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批判,让小花一句也接不上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们在某公司旗下的一家电子厂上班,电子厂是流水作业,小花木木然地机械地在流水线上作业,看小花作业,小娟心里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可以坚持,太难为她了。做了没多久,她跟小花说,她想换一份工作。小花问为啥。
“这流水作业真是没劲,手指头跟变戏法的,一样的动作简单重复N+1次,傻子都会做,还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只要你去的地方是工厂,基本都流水作业。”
“应该还有不是这样的吧。”
小花问,“就你这样挑挑拣拣,几时才能挣够嫁妆?”
“找个款爷呗,哪还要什么嫁妆啊。你不知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吗,嫁得好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呀。”小娟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睿智的老者给迷茫的世人以人生路上的指引。
“安心在流水线上做吧,别大白天做梦了。”
“花姐,做梦是一件挺美的事哩。一个人如果连梦都不想做,怕是只能苦一辈子了。”
“你在学校就学会做梦了。”小花觉得小娟的想法太离谱,那天上掉馅饼的事哪轮得上他们呀。让小花没想到的是自己一直在流水线上,而小娟的工作是越来越轻松,她从流水线调到质检组做质检员,没多久,就当了质检组长,再后来是办公室主任,她这三级跳让小花有些莫名其妙,其实莫名其妙的又何止是小花呢。这坐直升机的速度,小娟都有点没想到。
小花在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两女工在背后议论,说小娟是人贱人爱。
“人贱人爱,不容易呀。”说完就笑,小花听出那笑不那么单纯。
“简单,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就OK了。”
“哦,原来是靠身体上位呀。”那一声“哦”,似乎一下子茅塞顿开了。听人家议论,小花很难受,她想她得说说小娟,表姑把她交给自己,自己就有责任帮表姑看好她。
“小娟,听见人家的议论了么?”
“呵呵,真不明白,一个个累死累活的,还有精神嚼舌根。”
“唾沫星子淹死人呢,你可不能让表姑抬不起头来。”小花没多少文化,说不出人言可畏这样的词,但她记住了老辈人说的这话。
“天高皇帝远,就算我真怎么样了,你不说谁知道啊。”
风言风语传得快,厂里人议论小娟跟老板好上了。估计今后就吃定老板了。这议论不像是空穴来风。老板肖克江不苟言笑,没有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小娟敢。违规要扣工资奖金,小娟闹,一直闹到老板来过问。一天上班她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到,小组长记下来了,记就记吧,非要点名批评,还说要扣发当月的奖金。小娟一听来气了。“不就是迟到两分钟么?我都说了今天是特殊情况,我拉肚子。扣我今天的工资我认了,凭什么扣我这月的奖金?!”
“谁知道你是不是拉肚子?”
小娟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药,“不生病我能带着它呀,你要不要拿到医务室让医生告诉你是什么药?”
“我不跟你理论,有本事你找老板去。”
“找就找,你当我还怕么?”
不等小娟去找,肖克江自己来了,原来是有人报告了他。肖克江的那张国字脸看不出任何表情,“虽然你是特殊情况,可厂里有制度。”
“国法都讲人情,我这是带病坚持工作,不奖励也就罢了,还扣我奖金,哪有这样的理?”
“这么说老板还该奖励你了?!”小组长撇着嘴,露出鄙夷的神情。小娟不理她,而是冲老板展颜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老板,你是货真价实的土豪,可不要为富不仁哟,要不跟地主老财就没得区别了。”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肖克江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发火,过了两秒,态度和蔼地让她坐下来,问她什么是土豪。
“哎呀,我说老板啦,你也太那个了,土豪都不知道。”小娟笑,很放肆地笑。对老板说话用“你”而不是“您”,在电子厂她是第一人,就像老板是她同龄的朋友。这女人什么路数,敢于这么说话,把人都给整到云雾里了。
“太那个了?太土气了,是吧。”
笑,调皮得妩媚,“我可没说,老板,您可别因为这记恨我、开除我。嘻嘻,您不会这么干的,我知道您最最好心肠了,也最有肚量了,哪会跟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小女子计较?!”得,正话反话全她一个人说了,老板还能说什么。不但不开除,还予以重任,特殊人才嘛。
后来,肖克江来厂的时候,中午都要留在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会走到小娟的那一桌坐下,席间还嘘寒问暖的。
“老板,今夜我又要失眠了。”
“为什么?”
“感动呗,您这么关怀下属,堪称仁义啊。”
“小娟啊,你可真是……那话怎么说的?”肖克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搜索,突然将拿筷子的手一扬,很有力的肯定,“奇葩,对对对,就是奇葩。”
“也只有在老板您这,我才能有机会成长为这么朵奇葩,吸天地之精华,饮日月之朝露。”
“你这小嘴呀,”肖克江笑得喷饭,用右手去拍小娟的肩膀。
小娟跟滑泥鳅似的,一猫腰闪到了一边。“老板,当心您的腰,您那老骨头可没那么容易康复哟。”这个“您”不是挖苦、讽刺,当然也不是恭敬,而是为了拉开一段距离,老板与员工,男人与女人,很多时候都该是有距离的。
二
小花不知道小娟的电话怎么就那么多,电话基本都是男人打来的,打电话的当然不是那些普通的打工仔。有电话打进来她就接,有时候身体还水淋淋的,就披了浴袍蹲在卧室门口煲电话,还未开口就笑,笑得邪恶,随即假话就张口而来。“吴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今日个怎么想起我了。”“我一直都崇拜你的,哪天给我个秘书干干。”“天地良心,绝没有半句假话。”“苍天作证,人家是想你的,昨晚还梦见你了呢。”声音发嗲,一旁的小花都觉得身子一下就瘫软了。
小娟一次次地欲擒故纵,挑逗得肖克江心急火燎,肖克江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机会终于来了,在一次酒后,肖克江带她到宾馆,将她放到床上,刚才还妙语如珠的她此刻是那么地安静,珠圆玉润的胳膊搭在胸前,长发如瀑泻在洁白的床单上。肖克江看着她,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她娇喘微微地发出梦呓,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肖克江急不可耐地扒了她的衣裙,将他松垮的肚腹压在她身上。她睁开眼,“老板,”眼泪汪汪的,“您不能这样的。”
“只要你给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不知是肖克江的许诺凑了效,还是她实在精神不济,她闭上了眼,任由肖克江胡作非为。防线被突破,肖克江舒心得很,擒得美人归。擒住了富贵小娟并不舒心,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不要脸。
事毕,肖克江拥着她,“我给你一套房子,你搬过来住。”
“不要啦,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她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这平静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为什么?”
“以免给您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嘛。”
“好,钥匙你拿上,你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
“是你跟我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吧。”
“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女人,你不会是没喝孟婆汤吧。”老板捉住她的下巴。
“孟婆汤是啥玩意,毒药、营养液……”小娟又一次使出了惯用的伎俩装傻充愣,惹得肖克江哈哈笑。
第一次说赠房是肖克江的一时冲动,他没想到小娟会拒绝。他在精神焕发后就特别依赖她,跟小娟在一起,他甚至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仿佛一场从天而降的甘霖,注入干涸的泥土,重又让泥土变得湿润而有生气。小娟年轻的身体,给了他无穷的活力。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