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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暮年之火(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40发表时间:2013-12-25 16:23:53

1
   重阳捏着百雀灵盒子,在村里轧棉花的仓库屋后面找白硝。
   鸟雀登枝的铝制盒盖上划有重阳的名字,微微有些棘手。
   说是硝,实则是砖墙根基渗出的白霜。不是所有房屋到了深冬均会渗出白霜。新起的,看上去冠冕堂皇,又向着太阳的,难得有。只有那些上了年代,老而破的土墙屋,最好还临着沟渠堰塘,在北风呼啸的日子,靠着地面的砖墙,才会浮出密麻的白霜。薄纸片儿一刮,白霜落下。三两下,盒子半饱了,刮上一根火柴,哗,一丛蓝色的火苗腾起。那火苗左扭右拐地,要他想起淙淙的溪水,一路淌来,然后在石块落差中溅出优雅的花朵。哪里像灶膛和火塘里的红火,着急慌慌地使着性子,三两下,就没了气势。
   当然,仓库屋墙壁上的白霜多。可他不能近身,只能远望。隔着起了薄冰的堰塘,仓库屋看上去冷飕飕地。欢子、双兵、大林、小林、红翠他们却蹲着,把上身贴在屋后墙基上。手中的盒子,当是满满的了。重阳眼睛不由发热。
   他迈不开脚步。他是想和欢子他们一起,可欢子他们鄙弃他。
   去,去,小老头子,再跟着,老子们不搞死你……双兵的话往往没有说完,大林小林就捋起了衣袖,双双翘起了右腿。欢子则随手抄起,木棍、砖头、竹片什么的,晃荡着脖子上晶亮的银狗圈赶来。重阳只好藏起自己,尾随在后。跟着跟着,眼尖的红翠顿足尖叫:“小头子又跟来了”,呸,一口痰水随即飞来。双兵气愤红翠称呼重阳“小头子”,嚷道:什么头子,老头子,老子不搞死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欢子,发力猛跑,揪住没逃脱的重阳,双手举起,再重重地摔下。重阳全身疼了半个多月。当然,也窝在家里半个多月。疼痛和不自由,给足了教训。重阳放慢甚至停止脚步,却放长了眼线。
   双兵右手擎起盒子,大概在展示杰作。看不清楚他手上的东西,那接近没有的白色,模糊了视线。可这模糊恰恰证明,盒子里的白霜已是积雪皑皑了。瞅了眼自己手中的盒子,重阳很无奈。再抬眼时,双兵不见了。接着,欢子晃荡着银狗圈撒腿也跑掉,边跑边呜呜地号叫。大林小林翠红他们,前后跟着撒腿,朝仓库屋前面跑去。
   他们要烧白硝了。重阳不禁蠢蠢欲动。冰凉而浓稠的鼻涕溢出,重阳抬起右手,用袖口揩擦,手背触到左嘴角边的肉瘤和肉瘤上的黑毛。心中霎时黯淡。
   这是心结。别人是白嫩地长大,他则相反,出生就是老头子模样,头发灰白,皮肤打皱,腰身佝偻。人家是童年少年顺溜走来,他则是从暮年老朽开始,逆着生长。那些看过来的目光,刀片一样刮过重阳身体。他会止不住地发颤。尽量避开周围的视线,他看田野看水看树看自己的脚。看得最多的是树叶。枯朽的,落在地上的树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重阳脑中重重地闪过“暮年”这个词语。
   暮年就是没用处,离死不远了。这是母亲单枝告诉他的,在他捏着一枚枯朽的树叶回家发愣时。母亲单枝不是岛上的人,是知识青年下乡来的,却因为他的出生留在岛上,又因为他的怪异长相而守寡至今。看见单枝冻得满是口子的双手,重阳会伸出舌头,轻轻添上几口。单枝笑着,眼眶里漾起要人迷蒙的水色。重阳就说,你比我还年轻,我替你把暮年过掉算了。
   小傻瓜,暮年还早着。单枝轻点重阳脑袋。重阳那时有种眩晕感,小傻瓜与暮年的距离,恐怕,再狠的人也算不清楚。
   可出了家门,重阳会无数次地看见暮年的面目。他恐惧,却无法抵御外面的诱惑。就像现在,他迈不开脚步,而视线尽可能地放长。
   欢子他们,个个都是满盒的白硝啊。
   2
   幽蓝的火苗,扭动几下身子,漫过铝盒,流水般溅淌起水花。水花一朵挨着一朵舞蹈、腾越,站出一个小人儿的高度,她就出来了,那么出众,和善可亲地微笑致意。然而,这个小人儿,毕竟是水火相融的产物,性子软和,笑笑欠身招呼下,就要退隐了。但她的气息还在啊,蓝与红交融的微火,突突闪烁,绵绵地散发温暖。
   他们每人都是满当当的白硝,该是仙女群舞了。重阳狠狠地吸了下鼻涕,恼怒地倒掉盒子里黑白相杂的白硝。
   如果把所有的白硝放在一起点燃呢?重阳心中一阵发热。
   没有机会沉湎想象了。隔着冰河的仓库屋,冒出浓厚的黑烟,接着,粗壮的红火从黑烟中跑出,蛇蟒一样爬行。着火了。重阳哆嗦了下嘴唇,把声音禁锢在嘴唇里。
   蛇蟒又精变成大象老虎,在仓库屋上空撒野。噼啪……轰隆……仓库屋在塌陷。而温厚的棉油香,热乎乎地扑来。重阳记起,仓库屋早些年,是村里唯一轧棉籽的仓库,后来不吃棉油了,仓库屋也就空闲下来,但里面与棉油相关的物件,诸如棉絮棉籽,还有作废的机器物件,也堆放在里面。难怪大火冲天,欢子他们,定如自己所想,集合所有的白硝点燃,说不准,他们还在白硝上面堆放了棉柴棉籽,烧起大火取暖。这么冷的天。重阳再次抬起袖口揩擦鼻子。
   救火啊,仓库屋失火了。
   挑着水桶、端着水盆的人,从仓库屋旁边冒出,奔向屋前右侧的堰塘、屋后的堰塘,砸开薄冰担水。再泼向火光冲天的仓库屋。
   呲,呲,呲呲……水火相碰的声音,冷硬、尖锐。浓烈的黑烟不断站直身体,加大力度,吞噬掉火光。伏地的几处明火,呲呲声中,腾出呛鼻的烟雾。
   火光渐熄。担水救火的人群慢慢放下水桶和盆子,也不走开,抱着双臂相互议论。
   欢子他们呢?重阳不断变化观察角度,终是徒劳,没有看见欢子。他们跑脱了?重阳不信。于是,双手交叉,插进袖口,佝偻着腰身,从堰塘另一边绕到仓库屋前去。
   他再次停驻了双脚。
   果儿戴着红色绒花,嘴唇涂满红色——可能是红纸颜色,还可能是鸡血,反正学着她妈装扮的,正乐颠颠地,从仓库屋西侧的房屋跑出。她双手抱着棉柴,双脚拖着老棉鞋。出了她家,折身就是仓库,谁拦得住?果儿手中的棉柴,啪地一声,倒在烟火朦胧的余烬上,下面当是还未熄灭的暗火,刹那间,棉柴再次冲起了明亮磅礴的火光。
   果儿拍手大笑,还不够,又扔进脚上的棉鞋。
   疯子,看你家有几个钱来赔偿。散淡下来的人群几个人担水熄火,几个人拦住果儿训斥。哇,你们灭我的火,我要——果儿的哭喊,被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
   有娘养无娘教的傻×,寻死着急啊,烂货,信不信,我们今儿就地执法,扔你们到火坑里烧死算了……是村长的老婆昌凤,也就是欢子的妈,拽住了果儿叫骂。果儿正在兴头上,一边努力挣脱,一边叫嚷“添柴向火”。
   昌凤又甩出一个清脆的巴掌。果儿哇哇哭泣。
   算了,她一个痴呆儿,再说,秋兰好象不在家哈。旁边一个妇女凑来,劝住昌凤。昌凤朝旁边果儿的家望了望,放下果儿,拔腿就走。
   果儿被几个妇女推回家。
   重阳抬起袖口揩鼻子,一阵生疼。看袖口,上面有血丝。鼻子已被揩破了皮。
   3
   袖着双手正欲离开,听见果儿家里传来嘤嘤的泣声。重阳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果儿正蹲在地上,赤裸着双脚。左脚可能扎进碎玻璃片,或者其它什么锐利物件,划开了口子,血液朝外渗涌。
   呀哇,疼……果儿看见重阳进来,呲牙裂嘴地哭叫。
   重阳去灶房捧出草木灰,敷在伤口。血止住了。果儿嫌脏,慌忙用手拍灰。重阳揩下鼻子,鼻子生疼,他撮起草木灰,往鼻尖下抹。边抹边解释,灶灰止血。果儿被重阳的滑稽脸逗笑了,扑哧一声,鼻子吹出一个大气泡。
   找出一双鞋子给果儿套上。又伸出右手,给果儿揩鼻子。你嘴巴也长有头发……果儿好奇,伸手拔重阳嘴角边肉瘤上的黑毛。重阳躲闪。果儿嬉笑着,双手掏向重阳荷包。百雀灵盒子被果儿抢在手中。
   还我……重阳伸手抢,果儿却捧着盒子跳开。
   送你算了。重阳无奈地退出,给果儿掩上大门,折回仓库屋后。
   过了堰塘,几个妇女迎面嘻哈着走来。
   ……大白天地去村长家……啧啧,不要脸皮到家了……昌凤这下捉住,会不会动刀子……哎哟,秋兰那骚娘们……真是有好戏看了……
   昌凤当时放手果儿,拔腿回家了?肯定是。因为秋兰去了她的家,找队长相好去了。
   重阳又冒出一个问题,刚才仓库屋一失火,欢子他们都跑了,多半跑回了家,欢子说不准会遇到秋兰,不正好给了秋兰信号?嘿嘿,那些等着看戏的妇女……
   刚进家门,单枝推重阳去猪圈剁猪草。猪早杀了,一半上交一半卖掉,还有一头猪崽——单枝肯定喂过了。不过担心重阳在外乱跑惹祸吧,找事拴住他的腿。
   仓库屋失火烧塌了。说罢,重阳狠命地吸了下鼻子,痰水卡在喉咙,怪不舒服。啊嘁。重阳一个大喷嚏后,张嘴吐出一口浓痰。
   你看你邋遢样,真没教啊。单枝叹口气,扯下肩膀上的袖套,递给重阳揩擦,又捏捏右手腕上的玉镯。单枝说玉镯是她家祖传,等重阳娶了媳妇,就传给他媳妇。重阳心里就反对。媳妇?太没边的事了。再说,没有玉镯的单枝,总归不像单枝。绿莹莹的玉镯,在手腕上起落,她与岛上女人就区别开来了。
   看见重阳盯着自己手腕没反应,单枝接着说,我知道失火了,该不会是你——重阳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但我看见了仓库屋怎样失火,是——单枝瞪圆眼睛,逼回重阳后面的话。
   别乱说,祸从口出,这么大的仓库屋,公家的财产,不是随便两个钱能赔偿的。
   就是欢子家的嘛,他自个烧自家的屋,还要什么赔偿?
   重阳。单枝厉声呵斥,眼睛里的怒火烧出尖锐的钉子,朝重阳抛来。
   重阳勾下腰身,袖起了双手。
   单枝不客气地伸手打掉重阳交叉在握的手腕,又厉声命令,伸长脖子挺直脊背,你还是孩子,没有到暮年。
   4
   娄会计甩着左臂又来了。右手插在荷包中。荷包鼓胀胀地。看来,这个可怜的荷包,这次仍旧不会装只手了事。
   是什么呢?鸡蛋,手绢,袜子还是……重阳盯着靠近单枝的荷包,懒得去想了。反正是什么,都与自己无关,都令自己厌烦。
   无非找个由头来缠单枝。嬉皮笑脸地,满脸麻子豁开了洞眼,一步步靠近单枝,冷不防地伸手动脚,却被单枝灵巧地躲过,或者推开。单枝注意到了自然躲过,注意不到,只好迟一步推开啰。虽然推开的刹那,单枝满面羞怒,但羞怒仅止于脸色。重阳是看见了,不晓得娄会计是否看见。这个不要脸的丑八怪,即使看见也会装着没看见,死缠乱搅。
   重阳一刻不放松地盯着,以咳嗽声提醒单枝注意。
   重阳啊,一边玩去,我跟你妈说事。娄会计开始还礼貌着,想支走重阳。可重阳愣是不动。娄会计不耐烦了,嚷重阳小老头子,要重阳给他找烟啊什么。重阳还是冷眼不动。
   这次,娄会计径直走进家门,无视重阳存在,拉单枝去单枝的房间。单枝抓住饭桌一角,强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可是村里的干部。
   站在屋外的重阳跳进门槛。娄会计右手还是没有放下来。满脸麻子又豁开了洞眼,他脑袋凑近单枝,低着声说,我要送你好看的礼物,向你求婚。
   单枝脸色发红,呼吸急促了。
   娄会计左手趁机拢上单枝肩膀。重阳来不及咳嗽,张嘴轻声说,放手。单枝满脸通红,推开娄会计的手。
   去,小老头子,没你的事。娄会计朝重阳挥挥手,又从鼓胀的荷包掏出礼物。是折叠好的颜色鲜艳的纱巾。
   你围上,我们去屋里照镜子看看。娄会计拆开纱巾,朝单枝脖子套去。单枝后退一步,伸手推回,口气着急地婉谢。
   这么好看的纱巾,可惜了……单枝,我可是村里管钱管物的,看过的摸过的不下百件,能上眼的,却无几,要说,这个村子里,你名声说不上最坏,可也与秋兰那骚娘们差不了多少,啧啧,你看她求我,我还懒得看她几眼,是这个理吧,我敢做敢为,给你好名头,咱们搭伙过,保证你以后都是蜜水日子。
   娄会计有身份有地位,我一个外地女子,孤儿寡母地,没得什么奢求,也不敢高攀……单枝的话慢而涩,可怜巴巴地,简直在求眼前的麻子。
   果然麻子胆量又大了,右手摸向单枝的脸庞。
   重阳今天很气愤,不比往常。这个麻子竟然来向单枝求婚。
   他重重的咳嗽声还在自己耳边回响时,欢子一路喊着来了。欢子当然不会喊重阳,喊的是“小老头子”,声音大而不耐烦,渗透了一种威严。娄会计往荷包里握回纱巾,起身离开。单枝没有动,但重阳听见她轻微的嘘气声。
   重阳不那么烦欢子的喊声了。答道:干什么?
   小老头子,你马上到村委会办公室去,配合调查仓库屋失火事件。
   欢子站在重阳前,看着正在跨门槛的娄会计,一皱眉,问娄会计:你来他们家干什么?
   欢子啊,我路过,看见这个小老头子站在门槛上到处看,觉得蹊跷啊,这不——村长和我想一块去了,调查调查。
   娄会计抬脚走了。欢子冷着脸色催促,快走。重阳吸下鼻涕,跟着欢子离开家门。
   重阳。单枝追上来,扶着大门喊道,别乱说啊,没看见就没看见。
   5
   村委会办公室,不止村长一个人,有娄会计,还有果儿的妈秋兰。
   村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摆放在房间正前方的中央。可能才移来,靠窗的水泥地上有明显的四个桌脚印记。秋兰面颊和额头,还有下巴,有一些抓痕,犹如红色蚯蚓爬到了脸上。她还是被母老虎昌凤打了。是在队长家,还是被母老虎赶到她自家被抓出蚯蚓?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大天白日,众目睽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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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生下来就像老头的畸形孩子,他要忍受多少人世间的风霜雪雨,何况与他相依为命的是寡居的知青母亲。母子俩无依无靠,备受欺凌。孩子们见到重阳就喊“小老头子”,打他,不要他一起玩;队里的会记和村长垂涎于单枝的美色,时常骚扰她。更可气的是明明是队长的儿子和一帮孩子玩硝引起了火灾,烧了队里的仓库,却嫁祸于重阳,要罚他家的款,要单枝上台做检查。单枝无奈,送出了自己的手镯,还差一点交出了自己的身体。是重阳,在关键的时候大喝一声,保住了母亲的清白,将真相公诸于众。他的身体是残缺的,但他的精神却是挺拔的,他以弱小之躯,保护着柔弱的母亲,昭示着人间正义。小说以仓库着火前后发生的事情为线索,展示了单枝与重阳母子的悲惨处境,会记、村长、昌凤、秋兰等丑陋的嘴脸和肮脏的内心世界被揭露得淋漓尽致。小说构思独特、语言鲜活、主题深刻,是一篇描写人性的佳作。荐阅!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226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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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12-25 16:26:16
  小说发生的时代应该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是一个扭曲的时代,人性也被扭曲了。小说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反映了时代风貌。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12-26 09:23:3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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