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故事
一
黎明前夕,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往日那第一声呼唤早晨的“豆——腐哟!”还没有响起。忽然,巷子里传来一阵热闹的狗叫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很快,从老屋里传出一声男人嘶哑的呼号:“小宝哟——我的小宝!”这号啕声随着那一串杂沓的脚步声,敲击着这条小巷,给黎明前的黑夜带来一股令人发颤的寒意。老屋对面那座低矮的平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地探露出半个脑袋,旋即,又悄无声息地关严了那道门缝……
早饭后,县城环城巷里这座斑驳苍老的砖屋,在快被人们淡忘时,再度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热点。这是在一个灰蒙蒙的天气里,天空中布满阴沉沉的云块,没有一丝儿风。人们像谈论这倒霉的天气一样,谈论着清晨在老屋里发生的这件事。那上了几分岁数的人,回想起十几年前在老屋里发生过的,同样闹得满城风雨的那桩风流冤案,最后从不同的嘴里说出:这座老屋里确实有鬼!
老屋座落在县城的西边。这一带都是县城里老居民们居住的低矮的平房。远远看上去,老屋就像平地竖起的一座坟包,让人凭空想象出许多故事来。
老屋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更显得空空荡荡的。往日那点可怜的生气被屋角那丝丝阴冷的风吹走了。门边上依然坐着那个老人,老人把头埋在蜷起的双膝间,仿佛对老屋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觉。
罗为真也跟着苍老了许多,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软沓沓的。他坐在空阔、阴冷的大厅上,两眼木然地望着门口。门口各色各样的人影不停地晃动着。他的眼里昏昏地滚出几粒泪来。一个小姑娘,从眼泪的光晕中模模糊糊地朝他走来。小姑娘已经不止一次走进过这座老屋。看着小姑娘身材颀长、穿戴漂亮的样子,他感觉他的小宝已经真正长成大人了……
二
小宝是在老家那座土坯房里学会走路的。在离县城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有罗为真祖上留下的一座老屋。那年,城里的一股风暴,把罗为真一家懵懵懂懂地从县城卷回到老家,回到那座祖上留下来的沉睡了多年的老屋。老屋很简陋,土坯砌的,阴暗低矮。周围长满一圈野草,一副颓败的悲凉景象。
罗为真艰难地打开那道屋门,随着吱呀一声尖叫,门梁上一串长长的陈灰掉落进他的颈窝里,像一条冰凉的蛇,把他惊了一跳。几只受惊吓的老鼠在大厅里乱蹿。妻子贱姑麻利地从屋里翻出一只破旧的箩筐,拍打尽上面的灰尘,移到门外的坪场上。小宝被塞进箩筐里,在太阳底下吮着小指头,一双小眼睛被那发白的太阳刺得睁不开来。
老屋里,祖上用过的破旧家什被虫蛀蚁毁,大都在枯朽着。罗为真带着妻子一件件从尘垢中翻了出来,仔细清理着。很快,老屋的四壁便显现出一层黯淡的光辉来。罗为真坐在老屋的正中央,长舒了一口气,他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慢慢地吸了起来。贱姑仍拿着一把扫把在墙角落里不停地扫着。
这时候,生产队长领着一对男女走进了老屋。女的被唤作“丫婆”,显得很年轻水润,透着几分少妇的风韵,全身调理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像是远道来做客的。她身后的男人看上去要比她大上一截,蓬乱着头发,眼角上堆满黄黄的眼眵。那男人走进屋后,两眼漠然地环顾着老屋里的一切,翻着一双白眼,白白的像死鱼眼。贱姑看了他一眼,仍低头扫着地,扫起一缕缕昏黄的尘埃。
生产队长对老屋里的几间房子看了看,转身接过罗为真递过来的一支烟,点上后说:“你们都是从城里来的,生活在一起更……”便走了,留给罗为真一个背影,那背着的双手中间一只铁皮哨子在不停地晃荡着。
丫婆朝着队长的背影,很客气地道了一声谢,嗓音竟有那么甜润。罗为真听着十分亲切,顿时想起许多县城里大街上的动人情景。箩筐里的小宝“哇”地一声哭开了,一队蚂蚁正沿着箩筐的边缘,顺着他的小手往上爬。贱姑把手里的扫把推给了罗为真,转身朝门外跑去。站在一旁的丫婆捋了捋袖子,说,我来把。就朝罗为真伸出了那双手,只见一道白光从眼前晃过,尤如一道耀眼的闪电,他感觉到几分动人的晕眩,心一阵急跳。他看一眼老屋的正壁,心里暗想着祖上不知何时积来的阴德。门外的贱姑用手替小宝挤出一把鼻涕,狠劲往地上一甩,便在裤子上揩那双手。丫婆那男人和一只狗在坪场上兜着圈,坪场上扬起一片尘埃。罗为真的心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空了多年的老屋从此便有了生气。从遥远的城里同时搬进来两户人家,这是罗为真的祖上在阴间里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两户人家,一户在厅的东边,一户在厅的西边。
到了晚上,总从西边的屋里隐隐约约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丫婆守着她那男人,低声的、叽叽咕咕叙说着什么,天天如此,像从远古道来,永不断线。让罗为真两夫妇天天跟着猜谜,永远猜不透的谜。
黑暗中,贱姑捅捅丈夫说:“哎,那一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谁知道呀!”
“不像是个正当人家,瞧那一男一女。居然会连个老家也没有,寄居到我们屋里来。说不定……要是……你明天问问队长看。”
罗为真翻了个身,显出几分倦意来。可脑子里怎么也把西屋那一男一女连不到一块来。多年没人居住的老屋显得特别冷,从墙缝里挤进来的风肆意在屋里乱窜。床顶上的老鼠竟像城里大街上的汽车那么热闹。夹在床中间的小宝“哇”地哭了起来,把西屋那低沉的叙说声盖了过去……
三
小宝被抓走了。小宝是在县城里这座黯淡的老屋里被抓走的。几天前,他刚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很快乐地在一起度过他十六岁的生日。他是在半夜里潜回这座死寂的老屋里,想从老屋里取走一包他藏在老屋一个阴暗角落里的东西,就永远离开这座县城。正当罗为真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时,巷子里响起了那令人心跳的脚步声……
小菲姑娘赶来时,已经没有看到这悲怆的一幕,她本来是和小宝约好了天亮前在老屋门前碰头的。她的家离老屋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加上天还不亮,她一个人走路有几分害怕,稀里糊涂走了一段很长的弯路。等她走到老屋跟前时,天已经大亮,根本就没有小宝的影子。于是,看着老屋里那形同枯木的两个老人,她的心也像这座老屋一样变得空落落的。
她离开了老屋,一个人走到南门河边,这是她过去和小宝常来的地方。就在不久前,她和小宝在这个地方,看着一群顽童光着屁股在河边戏水,她忽然问起小宝的生日是那一天。小宝望着那群在水中尽情玩耍的孩童,努力回忆着,说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生日这个词,从来就没有哪个人过问起他的生日。小菲有些感动起来,说这回一定要帮他好好过一个生日。让他好好度过十六岁这个非同寻常的生日。
生日的前两天,她陪小宝一起上街买了几张大红请柬,来到南门河边,让小宝趴在河堤上郑重其事地在请柬上写上了几个平时关系要好的同学的名字,地点定在“好再来餐馆”。一切都像大人们办事一样。
生日那天,小菲和请来的那几个同学频频向小宝敬酒,喝得他满脸的弄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也许还有那酒液。整个“好再来”被他们几个弄得沸沸扬扬的,引得那胖胖的老板走过来几次。小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胖老板吼了起来:“看什么?怕不给钱?快拿酒来!”那十分怕人的样子,小菲还是第一次看到。
从“好再来”走出来,已经是夜晚了,他们完全忘记了晚自修,来到了河边。河面上习习的晚风吹来,小宝躺在小菲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哭过一阵后,他抬起头来,嘴里喷射出一股浓浓的酒气,说:“小菲,我真愿意为你去死。”之后,他便躺在河堤上静静地睡了……这一切就像昨天的事一样,清晰地映现在小菲的眼前。
河堤上深深地留下了两个人的影子。小菲过去就喜欢躺在这个地方,眼望碧蓝的天空,听小宝讲他的童年,讲乡下那老屋里发生过的事情。那是她从前没有过的经历,通过小宝那刚显成熟的纯厚的男中音说出来,听起来真像听故事一样。
四
乡下的那座老屋里,大厅上首的香桌上安放着罗为真祖宗的灵牌。逢年过节,他总要在上首插上一柱香,放一挂鞭炮,拜上几拜,嘴里念念有词。这已是他多年没有做过的事情。当时,也只有老家这样偏僻的地方还可以这么做。也许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每次他都显得郑重其事的。小宝坐在门背后的箩筐里,吮着小指头,瞪着一双小眼睛,好奇地看着爹做完这一切。而每逢这时,丫婆和她那男人总是躲在西屋里,听不到半点动静。
老屋里住着的两户人家,开始着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早晨的太阳刚从东边冒出一线来,老屋的大厅上,就响起几声罗为真气吞山河的呵气声,震颤得老屋顶上掉落下一坨坨黑色的灰尘,实实在在地落在脚边的地面上。这时,丫婆已经起来了,把大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对乡下的一切都显得很陌生的丫婆,细声地问道:“为真哥,今天队里干活该带什么工具?”
罗为真并不答腔,只是默默地一件件整理着干活的农具,很有气魄地招呼着贱姑出了门。丫婆小心地跟在后面,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怯生生的,左顾右盼着。家里就剩下箩筐里咿呀学语的小宝,和那不会干活的男人,还有那条新添的家狗。三个活物,维持着老屋的一脉生气。
坪场上,箩筐里的小宝,望着父母荷锄扛锹远去的背影,伸出一只小手,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哭声。小箩筐随着哭声很有节奏地摇晃着。那男人站在一边呵呵地傻笑,笑得很开心。笑够了,便看着那围着箩筐打转的家狗,歪着脑袋,像在努力想着什么,还不时地用手捶打着脑袋。很快便忙碌起来,把老屋中桌凳家什都搬到坪场上,在太阳底下摆着奇形怪状的阵势。箩筐里的小宝看着,忽然笑了起来,竟跃跃欲试地想从箩筐里挣脱出来,对着那男人,友好地拍打着一双小手。那男人呆立着,看着看着,眼眶里忽然滚出几滴眼泪来,对着空旷的野外吼出几声。这粗野的吼声,吓得小宝把一双小手缩了回去,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在那五花八门的家什中,小箩筐剧烈地摇晃着……
“哎哟!该死的癫子,存心要吓着我家小宝。”贱姑远远地跑了过来,抢过箩筐里的小宝,紧紧贴在怀里。“崽呀,肉呀,娘来了!”不停地唤着,摇晃着,从怀里掏出奶子,塞进小宝嘴里。小宝不哭了。贱姑缓出一口气来,对愣在一边的癫男人怒骂:“死癫子,绝癫子!没安好心!”癫男人却一脸讪笑,那对着她胸前发呆的目光,让她意识到什么。她把身子转过去,对着癫男人眼睛一瞪:“看什么?要看,看你家少奶奶去!”怀里的奶子从小宝嘴里挣脱出来,像一只活泼的小鼠。小宝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欢跳的奶子,扭头看了一眼癫男人,又把头埋进娘的怀里……
随后回来的丫婆,伸手揪住男人的耳朵,使劲拧了起来,嘴里骂着。痛得他嗷嗷叫了起来,叫得那么悲凄。他拼命从丫婆手里挣脱出来,嘴里不知唱的什么胡调,冲着远处的田野跑去。那家狗也紧追在他身后,一路狂奔。
“嫂子,吓着小宝了吗?”丫婆站在贱姑身边,显得忐忑不安的,不停地搓着一双手。贱姑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小宝走进老屋,在自家的东屋里冲着罗为真囔:“我们家真是背时背到了家,竟会粘上这么一家人!”
罗为真一声不吭,摆着一副命里注定的样子。自从弄清了西屋里那对男女的来历后,他和贱姑几个晚上都没睡安稳觉,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想不通,那简直就是从天边冒出来的一对莫名其妙的男女,真是辱没了祖上留下的这座老屋,对不起祖上。
罗为真便去找生产队长,队长手里提着铁哨子,正准备吹响了派工,见他苦着脸站在面前,以为他要汇报什么思想。队长听他说完,呵呵一笑,说:“正因为你土生土长出身更好,西屋里那两个人你们就多留点神吧。比方说,过去的长工不也住地主家的屋吗?”队长还说:“村里也只有你家有空房,多年没住过的屋,多住几个人,响闹一点,也多几分阳间活气。”
队长说完,突然吹响了哨子,把他吓了一跳。队长高喊着叫社员们下地干农活,走了。队长这样说了,那就只能这样了。
五
太阳从天边收尽最后一抹余辉。丫婆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子紧跟着罗为真夫妇走进老屋,直不起腰来一副要跌倒的样子。她擦一把脏污的脸,揉着疲累的腰身说:“今天的活真把我们累坏了。”
“我们才不,我们的命没你金贵!”贱姑抢白着,像生怕吃了亏似的。她没忘记队长给他们的照顾,每天派工,队长派给老屋中东屋里两夫妇的活儿,都要比西屋的轻。队长确实没有把罗为真两夫妇看成跟丫婆一样,他们确确实实和西屋那一对是不一样的。
丫婆每天必须干她以前从没干过的活儿,沉重的担子压得她走起路来总是弯着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面。那双手也失去了从前的柔润,脸上被风雨烙上一层厚硬的老皮。那癫男人却不管刮风下雨,总端着一把椅子坐在屋门口打着瞌睡,离开了,那把椅子仍横在屋门口。
“死癫子,总有一天会害人的!”贱姑狠狠地骂着,提起那把椅子朝西屋门口掼去,嘴里说:“晦气!”癫男人朝她嘻嘻一笑,跟在丫婆身后去讨要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