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家坪的午夜，除了远处间或的一两声犬吠，静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隔壁两邻们也大都进入了梦乡。王静云躺进暖暖的被窝里，反过来倒过去的，却怎么都磕睡不了。丈夫马义良的呼噜声响得震耳欲聋，但她并没有觉得它有多么刺耳。几十年了，若没了这吼声，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马耀辉明天就要结婚了，整整忙活了一个月的王静云虽然内心里五味杂陈，然而她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了。是啊，耀辉，这个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唯一的儿子，她从小视为掌上明珠。她们家还很贫穷的时候，甚至常常要面临经济危机，他依然被娇生惯养着。因为王静云不相信所谓“穷养儿子富养女”的说法，她就是要反着来。尽管她对他的娇惯远远不及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富有的孩子，因为她。儿子是她此生全部的希望。她不相信，命运会一直对她都如此不公，以至于她的孩子们也要跟她一样受尽艰难。
　　 而事实上，王静云的心血也的确没有白费，在她的三个孩子中，除了大女儿做了生意人外，二女儿也都大学毕业并结婚生子了，儿子顺利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并应聘到一家外企工作。如今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她的心里自然是激动，兴奋。然而，那温热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紧接着一颗的滚落在她那黑瘦而沧桑的脸上。她知道这眼泪不单单是因为儿子要结婚，这眼泪里还有她内心深处的惭愧，疼痛，与遗恨。她彻底的失眠了。
　　 王静云干脆坐起来，顺手拿起身边的枕头垫在腰下，将身子靠在了床头。她的眼睛看似一直瞅着丈夫那张熟睡的脸，其实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几十年前的那些如烟往事，她的思绪再一次回到自己十三岁的那一年……
　　
　　 二
　　 终于放假了。从学校回来的王静云兴奋的在院子里弹跳了两个来回，她看见妈妈正在灶火底下添柴做饭，便跑过去从后面搂住妈妈的脖子：“妈，下半年静云就要升初中啦，嘿嘿。”“嗯，我云儿真乖，妈问你，你这回考了第几名呢？”妈妈停住了添柴的手问。“还是全班第一。”“嗯，真是个好孩子！”妈妈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静云的手背。这边才刚说完，静云的耳边便传来爸爸的声音，原来爸爸也从地里锄地回来了：“云儿，你大姐昨天来信，说她马上就要坐月子了，想让你去给帮忙带娃娃。”“好啊好啊，刚好我也放假了，就去看看大姐吧，顺便也看看那省城到底是个啥样子。”静云拍着双手连蹦带跳。然而爸爸说“不是看一看那么简单，是要帮你大姐把娃娃带大”。“什么？那我上学怎办？下半年我就要升初中了，李老师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呢。”王静云急急地说。“孩子，爸爸可能再也不能供你念书了，你已经小学毕业了。你看看咱家的情况，你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呢，他们也都想念书啊！”王静云半天没有回应，若有所思。是啊，除了大姐，二姐出门在外，家里还有七口人，不，加上爷爷奶奶，还有九口人要爸爸一个人养活，妈妈又常年有病不能干重活，如今能供自己到小学毕业已经很不容易了。“那好吧。”静云知道家里的事一向都是爸爸做主，爸爸决定了的事谁都不能改变。
　　 “云儿，你别不高兴，啊，也别埋怨爸爸，爸爸也是没有办法。你大姐坐月子没人伺候不行，他们又是双职工，你得帮他们忙呀。再说，你帮他们带娃娃，他们将来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一份工作的，是国营单位的正式工作……”坐在开往省城的公共汽车上，爸爸轻轻拍着静云的肩膀说个不停，他希望女儿能理解他这个做父亲的心。“哦。”静云茫然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刚刚小学毕业的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呢。但对于爸爸的话，她深信不疑。
　　 车窗外的景色格外迷人，一排排树，一座座山，一条条河，一缕缕屋顶上的青烟……然而，眼前的这一切都将随着车身前进的速度之快而被抛之脑后。十三岁的王静云顾不得多想什么，车子把他们已经拉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然后倒成火车，睡了一个晚上的觉，他们就到了。
　　 静云从此就在姐姐家安顿了下来。给他们带孩子，搞卫生，做饭，洗衣服。几个月下来，她已然变成了姐姐家必不可少的人物。当然大姐也很疼她，不会像一般雇主对待雇工那样斤斤计较，这一点毋庸置疑。
　　 转眼间小外甥女已经两岁了，大姐给女儿找了一家幼儿园，然后就开始四处托人找关系给十五岁的妹妹找工作。恰恰就有一家工厂要招工人，是内招，姐姐就给还在家里的二哥和静云都报了名。谁知瘦小的静云身高不够厂里标准要求，被涮了下来。好在二哥被选上了，然而二哥却说：“妹妹去不了，那我也不去了，我留下来照顾妹妹。反正妹妹也不想回去，回去了也不让上学。”老实厚道的二哥就这样为了妹妹糊里糊涂的放弃了自己既得的工作。其实二哥也才比静云大了两岁而已。这样的结局令大姐哭笑不得，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了。大姐只好另作打算，为他们在城郊附近的农村安了家，落了户。
　　
　　 三
　　 虽然他们都还只是两个孩子，落户于异地他乡的兄妹俩从此就变成了和大人一样的村民，那时候叫做社员。静云因是小学毕业，队长就照顾她当了队上的一名保管员。然而毕竟是孩子，几年了没见着妈妈，静云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回。睡梦中惊醒，半夜里哭泣，她就像一个无人疼爱的孤儿，时时刻刻的经受着内心的恐惧与失落。虽然还有二哥做伴，可他也只是个孩子呀。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把母亲和只有七岁的小妹接到了自己身边。
　　 然而真正见到妈妈的那一刻，王静云却并不像自己内心渴望的那样，把脸深深的贴在妈妈的怀里尽情的撒娇，耍怪，甚至痛痛快快的哭个没完。她没有，她强压着内心的狂跳和激动不让自己表现出来，而只是放大声音叫了一声“妈……”然后紧紧握住妈妈的手，一时没能忍住，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子滚出了眼眶。妈妈看着小小年纪的静云变得像个大人一样了，心里很是高兴，但更多的却酸楚和疼痛，她只哽咽着说出了一句“我云儿长大了……”然后背过脸去避开了静云，但静云知道妈也哭了，而且很伤心的哭了。
　　 生活很无奈，日子也变得好快，跟妈妈一起生活两年之后，爸爸来信要妈妈回去，因为家里也还有一大家子的人等着妈妈，妈妈的心也被撕成了两半。好在妈走时把只有七岁的妹妹留在了她的身边 。傻傻的小妹眼看着妈上了火车，竟没哭一声。又一个孩子留给了静云，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七岁。
　　 跟二哥生活了几年之后，静云终于要嫁人了 。因为二哥娶了媳妇，二嫂并不喜欢静云的个性，一家人说的是两家话。大姐只好就介绍了一个退伍军人给她认识，而且她也已经到了适婚嫁年龄。小伙子也是农村人，父母俱在，他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虽说家境不很尽如人意，却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退伍军”长相不怎么招人，但也不算很难看，不过处事倒还稳重，不言不语的，老老实实的，静云觉得还行，何况自己也总得有个家呀。就这样认识不久，二人便步入了婚姻殿堂。
　　 婚后的王静云日子变得温馨起来。公公婆婆对她如亲生女儿一样。丈夫“退伍军”对她也很关心很体贴，他们的感情一向不错，只是他总闷声不响的不太说话，让静云有点摸不着头脑，心里不很踏实。但不久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儿，小两口疼爱有加，喜欢的不得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倒也其乐融融。
　　 突然有一天上午，“退伍军”说大哥叫他去一趟家里，说有事商量，回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静云不知就里，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老天不公啊，让我摊上这样的大哥，他想跟我们分家，老人我们养，房子家舍全归他，就连田地他都要三分之二。他还说，老人既然偏向我们，就跟着我们过吧。哼！王八蛋，我不是不想管老人，我们才刚刚成家，再说什么都被他拿走，我们怎么活？只要家产不要老人，我跟他还就没完！”说着就又气呼呼的出去了。静云以为家务事嘛，说不定过几天哥俩个又和好了，毕竟是兄弟，也就没管那些事。谁知第二天中午，从外面回来的丈夫咬牙切齿地告诉她：“大哥太霸道了，什么都要，就是不要爹娘，不要老人也就罢了，家里的东西他还全要拉走，说那是他置办下的。我跟他讲道理，他还想打我。哼哼，我让他打我，我这就让他好看，你等着……”说着，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打开瓶盖就往嘴里倒，静云急忙跑上去阻拦：“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吃的是什么？”“毒药！敌敌畏，哼！我就是要看看，我死了他们把老人还推给谁？你给我走开！”退伍军一把将静云推到了墙根，一仰脖子喝下了敌敌畏……
　　 无情无意的“退伍军”就这样决绝地丢下静云母女，撒手人寰，可怜她们的女儿还不到一岁。王静云母女受尽了大伯嫂子的欺凌，无奈之下，只能在丈夫去世刚刚一年之后，带着女儿再嫁他人（就是她现在的老公）。然后她接连又生下了儿子和二女儿。她的日子总算才有了一份安稳。
　　
　　 四
　　 王静云的老公对王静云还算不错，然而读书甚少加之生性木讷，脾气古怪，不会为人，更不善于处事，在亲戚乡里中口碑甚差。人才刚过知天命之年，倒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懒得动弹，只管吃喝，如今就更让人哭笑不得。就这样，家中事无巨小就又都压在了静云一个人的身上。
　　 为了孩子，百般无奈的王静云也只能一如既往地艰难地往前走。她发誓一定不让他们再像自己一样受尽苦难；让他们一定都能够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王静云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坚决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这边静云的妈妈因为十几年了没有见着女儿，整天以泪洗面。她甚至怀疑静云的爸爸对她隐瞒了什么。突然有一天就哭闹着非要去静云家看静云：“我的云儿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不然的话，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她连一次都没有回来呢？”一边就去整理包裹。爸爸赶紧上前制止：“她肯定是忙嘛，为什么，你就别再瞎想了，孩子好好的，你整天的咒什么咒？”“我不信，你也跟我一块去，她活着，她活着她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啊？”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好在大哥刚好从地里回来了，看见妈急成那个样子，上前把妈妈拉到一旁：“妈，静云真的没事，她只是忙，你不信我这就发电报去，让她马上给你回信。”听了大哥的话，妈妈这才停止了哭闹“那好，你现在就去，让她给我回来。”“好好好，我这就走”大哥放下农具就去乡政府，给静云发了一封加急电报。
　　 看着静云的来信以及一家五口的照片，妈妈终于不再怀疑。哥哥指着信纸告诉妈妈说：“静云说请爸爸妈妈放心，她现在一切都好，只是孩子们都还小，家里实在离不开人。等孩子们长大一些，她一定带着全家人一起回来看望二老。”妈妈说“她只要好着就行了，家里要紧。”不由得两行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十几年过去了，静云终于要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因为爸爸突然病了。然而她似乎一直都对爸爸尚存一颗敬畏之心。在给爸爸盛好饭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脚下的一些沉重，犹豫着不肯走过去，最后还是把碗递给了妹妹，说：“你给爸爸喂饭吧。”事后妹妹问她为什么不亲自给爸爸喂饭，她说她从小就害怕爸爸。小妹觉得不可置信，因为爸爸在她眼里是那么的具有亲和力，那么的平易近人，那么的善良厚道。她都敢跟他开玩笑，甚至骑到他的背上撒娇。
　　
　　 陪妈妈说了几天几夜的话，妈依然不愿意放她走。老人家两眼盯着静云的脸两手拉着静云的胳膊，弱弱的问：“你能不能再住上几天？我不想让你走。”“妈……我……”看静云为难的样子，妈妈只“唉……”了一声，就再没说什么。她无奈的背过身去，满眼的泪水一连串的掉落下来……最终还是依依不舍的慢慢的松开了静云的手……
　　 几年之后，静云的爸爸离开了人世，妈妈孤身一人生活了六年之久。六年之久，年过八十岁老妈妈想静云想得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她再一次坚决的以为她的云儿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显然老了很多……
　　 看着妈妈那样，小妹妹决定打电话给静云：“姐，你回来一趟吧，妈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妹妹说着不由得哽咽起来。“我知道，可是我走不开呀，灵灵（静云的小女儿）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不放心啊，再说家里也实在走不开，你姐夫又不会做饭。”……长途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静云终于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想法。直到她的妈妈也悄然离世。
　　 王静云清楚的记得，就在妈妈去世的第二天，大姐打电话恳请她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连车票都给她买好了，而且都说其他一应开销大家也替她分担，只要她能回来，然而她的回答是“人都不在了，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姊妹们就都说静云早就遗忘了她们的父母，也早就遗忘了他们这些姊妹。村里一些心直口快的就更看不下去，愤愤不平的说：“静云也太不像话了，再怎么艰难，也应该回来看看她妈妈呀。听说就为了供两个大学生，为了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顾老人的死活了吗？不孝之女，不孝啊。”
　　 “妈，静云想你了……”王静云正默默的想着妈妈，默默的流着眼泪，越哭越觉得伤心。
　　 “妈，你这是干嘛呢，你怎么还不睡呀？”“哦，是你啊耀辉，”王静云赶紧用袖子擦去眼泪：“妈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呢？”“我上厕所，看见你房里的灯还开着……”儿子看着妈妈红肿的双眼和满脸的泪痕，长叹了一口气：“又想外婆了吧。”“唉……妈妈心里有愧呀，看看你舅舅姨姨们都骂你妈是不孝之女，他们说的没错，妈就是不孝，几十年了，你看，亲戚们都很少走动了。大概他们也都早忘了妈妈了。”“妈，没有，大家不是都离得远吗？而且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你看大姨小姨他们都来电话了，说明天要来参加我的婚礼，还有我二舅，我几个表姐表妹们，二十多人呢，大家都没忘了你，你们毕竟是姊妹，血浓于水，他们会理解你的。”“唉……”王静云听儿子说姊妹们都要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