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工地景象
　　 我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搬进了新的工地。
　　 极晴朗的冬日的下午。因为天气好，所以心情就好，而心情好则似乎觉得一切都是好的了。汽车在平整的马路上轻快地飞驰，车箱里的广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车窗外面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沿途的景物飞奔地掠过，和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刷子似地刷在我的身上。虽是冬季，却赶上了极好的天气。坐在暖暖的汽车里，以往颠簸的车箱今天的感觉仿佛成了摇篮，使人在不停的摇摇晃晃中舒坦地眯起双眼，不知不觉中竟憩憩地睡着了。
　　 到新工地时已是傍晚。这工地开工已有一段时间了，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进去时正是下班的时候，工人们提着各自的工具匆匆地走在临时的便道上，塔吊吊钩上的钢丝绳还在半空中悠悠地晃荡。我们用不着寻找，只需跟着下班的人流便顺利地到了宿舍。宿舍是一排排崭新的彩钢板活动房，外墙面是明洁的天蓝，里面是素净的乳白。一切都是新的，我们将要在这新宿舍里开始新的生活，迎接新的一年了。
　　 在食堂里吃过晚饭后就忙着整理床铺和生活用品，我的床位靠着后墙的窗，这是我十分喜爱的位置，我喜爱后墙上的窗，因为有窗就有风景。由于简单，所以不用翻找就知道哪个包裹里是衣服，哪个包裹里是被子，哪个包裹里是日杂用品。忙了一阵子，等安顿好行李，在理好的床上铺开松软的棉被时，才隐隐地袭上一丝旅途的劳累来，于是早早地洗刷后就躺进新床里睡了。
　　 睡得早，起得也早，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两只喜鹊的喳喳声中起的床。喜鹊是很讨人喜爱的鸟，喜鹊的叫声则更讨人喜爱。于是未等穿好外衣就急急地打开了那扇后墙上的窗。呵，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视野，清冷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远方的朝霞已经映出来了——又是一个极晴朗的好天气。
　　 从窗内向外望去，紧贴着宿舍墙根几米远的地方是一条十来米宽的河流，河水并不清澈，在晨风中有细细的波粼。靠墙一边的河堤上疏疏地留着几丛绿中夹黄的瘦竹，枝叶不丰茂，但依然能显出抖擞的风骨来。对岸则是一整堤的芦苇，全黄了，雪似的芦花都已落尽，芦竿却并未曲节，一支支相互依撑着立在河堤上。在清晨的霞光里，那枯黄的苇影倒也并不见得因秃废而刺眼，与瘦竹隔河相对，倒很奇妙地显示出生物不同的生活姿态来：竹，无视寒暑而常绿，所显示的当然是一种积极的姿态；而芦苇，在风霜中叶枯而身立，所呈现的则是一种不曲的姿态；即使有一天它们终于经不住岁月的浸蚀而倒下了，它们静静地躺入大地的怀抱里，将一身残躯化成了乳汁，在地底下孕育出茁壮的幼芽来，那更是显示了一种无私奉献的姿态。所以，不必为那一点暂时的枯败而觉到懊丧，岁月的轮回永不停息，新年即将来临，春天即将来临，希望也从来不曾消失，一切都会在和煦的春风里重新变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苇丛的顶上不时地有小鸟从这里飞起，在空中划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又在那里投下，如此，这枯苇看起来就不再是那样的寂寞了。再往外就是宽阔的原野。因为是在城市的边上，所以，这原野里几乎已没有庄稼的痕迹，挖掘机却已经翻起了地底下崭新的黑土，看来这里不久也将成为热火朝天的工地了，对我们这个群体来说，工地似乎是永恒不变的话题，我们对所有的工地都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因为那里面有我们的生活，有我们的希望。河边一座由许许多多个铁三角垒成的铁塔高高地矗立着，两只极聪明的喜鹊在它的顶上做了一个很大的窝，此时它们正各自停在铁塔的电线上，如同五线谱上的两个音符，合力地演奏出欢快的歌调。我弄不清这是它们为清晨而谱写的第一段乐章，抑或是为新年而唱响的迎春的预曲，反正是它们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并因这歌调给我带来了美好的心情。
　　 左边离工地远一点的边上是一条繁忙的环城公路，大清早地，路上已满是汽车，流线型的车顶飘移在路边绿化带起伏的线条上，可真有些像爬行的甲虫。目光越过公路就能望见远处晨霭中城市淡然而参差的轮廓，只是那里离我们的宿舍可显得有些远了。
　　 在朝阳没有出来之前，后窗外的一切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清新，真是美丽极了。东方的太阳欲出不出，而朝霞则犹如美丽的侍女，早已穿好明艳的裙袂做好了准备，只等主人出场了。再过两个早晨，后天再推开这个窗子来看这清晨好景的时候,就是新年的元旦了。
　　
　　 (二)一滩浅水的梦
　　 这里原本是一块荒芜的空地，杂草丛生，草丛中凸起一个一个高低不一的土堆，土堆上也长满了长长的马尾草，天气转冷后，都枯了，一片焦黄色。不久以前，旁边的一个工地里因做绿化到这里来取土，巨大的挖掘机和自卸式汽车没用多长时间就在这空地里挖出一个很大但并不很深的泥坑来，洽逢近来连绵的冬雨，坑里的水慢慢地积储起来，居然汇成了一个浅水滩来，乍一看还误以为是个池塘，至少有两亩的面积哩。
　　 草地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没有在意这里不知不觉间多出一个池塘来。必竟它算不得真正的池塘，只是一滩死水而已，里面没有水草和苔藻，更不要说鱼虾了，就是一般池塘最起码的洗涤的条件都不具备，因为它太浅了，一碰就浑，象这样的一滩水，如何引得起人们的注意呢？倘若碰上连续晴朗的日子，想必过不了多少时间必将慢慢地干涸了，况且这空地是早就规划征用了的，即使不干涸，最终也会被填平，然后在它上面矗立起一幢崭新的建筑来。
　　 可是这一大滩水刚好对着我的宿舍的窗子，有意无意中，只要目光一投向窗外就会看到它，渐渐地，我倒有些钟爱于它了，因为我觉得它真象一个池塘。它一样能把土堆上已枯了的马尾草和在天空里飘荡的浮云象模象样地印在自己的脸上，当有风吹过时，也一样会荡漾起细细的涟漪。抑或风大一些，还能涌起猎猎的波浪哩。尤其是到了夜晚，它竟然会做起美丽的梦来。
　　 当夜幕完全降落以后，远处马路上的路灯亮起来了，从宿舍里隔着窗玻璃向外望去，那水竟将橙黄的路灯光整粒儿整粒儿地揽在怀里了。那灯影映在平静如镜的水中，如同夜空中几颗疏散的明星，灼灼地四散着十字形的光茫——浅水滩的梦也就由此开始了。
　　 我奇怪街灯离得那么远竟然也能遥遥地映到这滩水中来，因为在白天里我从来没有留意水中是否有灯杆的倒印，尽管灯还是一样的高度，一样的距离。这真的是这水的梦境吗？是这水的幻想吗？这浅浅的水滩也在向往着明丽的色彩么？我知道绍兴的东湖，嘉兴的南湖，杭州的西湖边上都有专门为湖水而设的灯光，在宁静的夜里，朦胧的光影衬着朦胧的树影映在朦胧的水影中，那真是一种极标致的风景哟！不知有多少人被这样的风景迷醉过。而窗外的这滩水是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名湖的风姿的，它终究连池塘都算不得。不过它在私下里向往一点明丽的色彩总还是可以的吧？我想它是完全有这点权利可以向往的，况且我也实实在在地见着了这映入水中的亮橙橙的光影了，并因此而产生了关于湖的联想。
　　 一股晚风拂过，在水面上轻轻地舔了一下，几乎轻得漫不经心，但水却明显地感觉到了，回应似地微漾起来，浅水的心开始跃动了，水中的灯影随即就被柔柔地拉长，并跳闪着如同喷射的火焰。风渐渐地大起来，水也越来越活跃了，终于泛起了细而密的微漪，那火焰般跳动的灯影越发地拉得长了，且因左右的浮动而四下里碎散开去，于是显现出无穷的变幻：一忽儿象金黄的麦穗，一忽儿象橙红的流苏，一忽儿象舞动的黄绸，真是美艳极了。但这水显然并不满足而就此结束它的梦境，他自己都迷失在这梦里了吧。转眼间，灯影被扯得越来越碎，一片片灿烂得犹如夏日黄昏里漫天的云锦，偶尔退缩时，又幻化成一个个浮在水中的金葫芦。将葫芦再拉长一些，竟活生生地化出几条大红鲤鱼的脊背来，连鱼背上鳞鳞交织的圆纹都斑斑可辨哩。
　　 夜来的风渐渐地大了，也渐渐地长了，浅水滩的微绮涨成了绵绵的连波。我觉得这水分明有些痴了。于是，麦穗不见了，流苏不见了，黄绸不见了，连金葫芦和红鲤鱼也不见了，水面上仿佛被糁了一层胭脂般的金粉。灯影和水在晚风的撮合下缠绵地拥抱在一起，交织在一起，随着连波的起伏而窜出千万道腥红的火苗似的光茫来。是水将灯影溶化了么？抑或是灯影将水点燃了呢？只见整片的水面在茫茫的夜色里舞起了一片明亮却不耀目的金浪，远远地仿佛还能听到从浪尖上蔓出的轻轻的水击声。哦！这是这滩浅水忘情地轻舞吧，是这滩浅水在陶醉地低吟吧，它分明是迷恋于这无人欣赏的梦境般的黑夜里了。
　　 也许，这一滩浅水明白自己说不准哪天就干了，或被填了，到那时，它就再也没有晚风的亲吻和灯影的拥抱了。所以在这一刻，它就尽情地享用着这风和灯公平的给予吧，因为风和灯是从来不挑剔水的质地的。也许它正是害怕辜负了这迷人的夜色，因为它只有在这黑夜里才能拥有如此令人憧憬的美梦来。倘若天亮了，路灯熄了，它便依旧只是野地里一滩灰蒙蒙的浅水而已。因此它不知疲倦地舞着，不怕厌烦地吟着，如痴如醉，一直到天亮……
　　 看着看着，我的心里在无意中闪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来：我觉着有许多人的境地，其实与这水其实是很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人们平日世俗的生活原本都平淡无奇，平淡得有些枯燥，有些乏味，以至于令不少人的心中生出或多或少的厌倦的情绪来。但是，心中有梦的人们，却总是能在枯燥而乏味的生活中，淘洗出意想不到的精彩来。
　　 远处的街灯不知孤寂地亮了多少个夜晚了，黑夜里的风也不知悠悠地飘扬了多少个夜晚了，但自从有了这滩浅水以来，它们却在不经意间装点了两个美丽的梦——这滩浅水的梦，和一个打工者的梦。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