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飞仁一度经营得红红火火、曾为他带来无尽财富的飞仁加气站被迫关门了。他携妻带子黯然离去的时候，对面的弘如扬加气站等待加气的车排成了一条长龙，那火爆的场景令他妒恨，更令他气恼。半年前，他的飞仁加气站也是如此红火，就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弘如扬夺去了他的一切。如果是在公平竞争中败下阵来他也无话可说，可是弘扬出现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将他击垮，一上来就是一副要把他置于死地的架势。虽然弘如扬在燃气的价格上不敢随便调动，可是却大张旗鼓地搞各种折返、馈赠、年卡。开始的时候左非仁也想跟他争一把的，可是弘如扬的反应太快，他们的条条政策、种种战略根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而制定的，他一有什么举措，对方立刻跟进，而且比他的更加完美更加诱人。在这样一场无声的血拼中，左飞仁终于招架不住了，不得不率先偃旗息鼓。其实他也是实在没有能力再拼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弘如扬不仅夺走了他所有的客源，更令他血本无归、负债累累。这个加气站是他十年间搏下的全部身家，如今的他，转了一个极大的圈，竟然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原点。难道这期间富贵豪奢、幸福完满的一切不过是一枕黄粱么？一时间，左飞仁竟有些恍惚了。
　　 “快走吧，还有什么好看的？”妻子陈玉儿不耐烦地催促着犹在定定地瞅着宏如扬发呆的左飞仁。
　　 “你们先走吧。”左飞仁冲陈玉儿挥挥手，也不做任何解释，就头也不回地向对面的宏如扬走去。他突然想去会会这个宏如扬的老板，看看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这么不惜余力的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
　　 宏如扬的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脑袋圆滚滚的，眼睛不大，走路鸭子般摇摇摆摆的，样子非常滑稽。左飞仁印象中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一看见左飞仁却非常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左老板你还真的来了，珠儿还真是料事如神呢。”
　　 “珠儿？”这个名字仿佛自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却尖锐地触痛了左飞仁的某根神经。“珠儿？”他喃喃地重复着，只是内心却更加茫然，眼神也更加迷离。
　　 “当然是珠儿，哈哈。我跟你可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要不是为了珠儿，我还真犯不上下这样大的血本挤兑你。看你的样子倒是道貌岸然的，不知道怎么会得罪了珠儿。那么美丽却又那么野性的女孩子哦，必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而我呢，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性子。再说了，谁让她是我的心尖尖呢，她要星星月亮我都会立马去为她寻找登天的梯，何况是办个把人呢？你先坐下耐心等一会吧，珠儿很快就会来见你的，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可是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明白，珠儿不让我问。不过我相信珠儿的善良，她不会无缘无故将一个人恨到入骨入髓的地步。估计一会儿珠儿来了就都明白了。她专门叮嘱我等你来的时候尽快通知她，她会赶来将谜底揭晓的。哈哈，等着吧。”
　　 左飞仁只得坐下来耐心等待着。
　　 半小时后，厚实的橡木门被人从外边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气势盛凌地出现在门口。她径直把如冰似刀的目光射向左飞仁，那凛凛的冷光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左飞仁呆呆地看着她，这张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孔无疑是陌生的，却又有太多的似曾相识，特别是她右眼下那颗褐色的泪痣……
　　 “珠儿？你真的是珠儿？我的……珠儿？”左飞仁腾地站了起来，失声惊呼。
　　 “你是谁？”珠儿睨视着他冷冷地问。
　　 “我是左飞仁，不！我是爸爸啊，珠儿。”
　　 “左飞仁？爸爸？哈哈，我的爸爸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他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滚滚的黄河。这个世界上也不再有什么左飞仁，他的户口已经被我注销了。这个人早已经被我和妈妈从我们的生命中彻底删除，永远遗忘。是不是哦，左老板？这一切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珠儿，我……”面对着珠儿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左飞仁满面羞惭地低下了头。曾经刻意遗忘、已经恍如隔世的一切又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左飞仁和珠儿的妈妈杨如虹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个人也曾经有过一段甘之如饴的婚姻生活。特别是珠儿出生后，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左飞仁简直不知道怎么疼惜才好，真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之所以起名珠儿，就是掌上明珠的意思，可见当时的左飞仁对珠儿是何等的宝爱。
　　 正是为了给自己的宝贝女儿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左飞仁不顾杨如虹的反对，执意下海经商，发誓要为珠儿打造公主一样尊贵的人生。只是海水太深，海里的杂质太多，水性不好又没有丝毫抵抗力和免疫力的左飞仁虽然挣了点钱，却也呛了不少的水，最糟糕的是原本还算干净的心却在这个五光十色、错综复杂的大染缸里浸染得面目全非。过去善良阳光、洁身自好的左飞仁踏入商界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般，喝酒、吸烟、赌博、留恋欢场，竟是五毒俱全了。个性刚强的杨如虹一次比一次更凶地同他争吵，他却总是不耐烦地说她头发长见识短。所有的生意人都是这副模样，你不拉关系、聚人气，人家平白无故怎么可能把业务交给你做？结果是两个人谁也不肯认同对方的观点，心的裂隙越来越大，家，从此失去了曾经的温宁。
　　 十年前，左飞仁投资彻底失败，欠下了巨额的外债。那些平日里你兄我弟叫得亲热无比的酒肉朋友没有一个肯顾及他的死活，天天追着他逼债，哪一个都是凶神恶煞一般，没有半点情面可讲。万般无奈之下，左飞仁偷偷地把家里最后的五万元钱揣到怀里，连夜离开了。跟他一起私奔的，还有跟了他几年、一直对他情深不渝的地下情人陈玉儿，也就是他现在的妻。陈玉儿也带了一笔钱出来，两个人用带出来的资金做本钱，尝试过各种大生意小买卖，最后终于通过投资油改气和加气站获得成功，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并且也算是叩开了成功的大门，从此不尽财源滚滚来，很快加入了当地的富人阶层，过上了优裕安逸的生活。
　　 夜深人静的时候，左飞仁偶然也会怀想起杨如虹和珠儿，怀想起和她们在一起时种种幸福美好的片段，甚至有几次他也萌生出了回去看看的念头，可是想到自己当年离开时已经决绝地断掉了所有的后路，他便彻底失去了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勇气。
　　 当年，为了躲避诸多债主的追踪，左飞仁布设了一个假象。他给杨如虹留下了一封绝命书：“如虹：对不起，本来想给你和珠儿挣一分优裕的生活，没想到弄成了今天的局面。债主盈门，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前天我拿走了你锁在柜中的5万元钱，准备拼死一赌，赢了钱就可以把那些债主打发走，恢复我们从前平静快乐的生活。我本是有必胜的把握的，没想到被人设局陷害，5万元钱打了水漂。我再也没有脸去面对你和珠儿了，我准备把自己交给滚滚的黄河，但愿滔滔的河水能洗清我的污浊我的罪，但愿一切的纷扰都会随着我生命的终结而终结。保重吧，如虹，带好我们的珠儿。罪夫飞仁绝笔”
　　 左飞仁本来想等事情平息后再悄悄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杨如虹，没想到看出端倪的陈玉儿一定要跟他一起走。不忍拂却陈玉儿这份死心塌地的爱，左飞仁只得答应了她。这么多年来不论贫富贵贱，陈玉儿一直不离不弃，左飞仁回去的心思也便渐渐地淡了、死了。直到今天见到了珠儿……其实左飞仁早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毕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一年前，他还曾经遇到过如虹曾经的闺蜜，路雪。
　　 看着面红耳赤、垂首不语的左飞仁，珠儿的心里何尝不是恨痛交加、思潮滚滚。她清楚地记得她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一个周日的早晨，她还赖在被子里不肯起床，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了妈妈的一声惊呼：“飞仁！”她急忙跑出去，只见妈妈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正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鞋子准备出门，看见珠儿竟然不顾她还穿着拖鞋睡衣，一把捉住她的手拖了就走。一边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跑一边不能自控地大声哭喊着：“飞仁！飞仁！”这凄惨的哭号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左邻右舍纷纷跑出来探看究竟，有相熟的人就拉住了正拖着珠儿死命狂奔的杨如虹，想仔细询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如虹已经急疯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却只会乱喊着：“飞仁！黄河！黄河！飞仁！”周围的人们对左飞仁的事情早有耳闻，见此情形立刻明白了什么，一个热心肠的邻居急忙开出自己的车，拉着惊慌失措的母女俩一起向黄河边飞驰而去。
　　 直到看见左飞仁遗留在黄河岸边的衣物，一直糊涂地惊恐着的珠儿才终于明白让妈妈如此骇惧如此狂乱的真正原因。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外套、鞋子、手机、钥匙，是的，每一样她都无比熟悉，是爸爸的东西无疑，可是，难道爸爸真的已经被这滔天的浊浪吞噬了吗？
　　 “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纵使妈妈已经抱着那团衣物哭得肝肠寸断，珠儿却还是不肯相信爸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她一边激烈地喊着一边向岸上退去，她对这奔流不息的黄河突然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仿佛离它越远，自己的爸爸就越安全。
　　 在珠儿的心目中，黄河是她最爱的母亲河。她记不清有多少次，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来黄河边戏水、划船、捉鱼、野餐。在她的记忆中，黄河带给她的从来都是无尽的欢乐，它怎么可能会冷酷残忍到将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无情地夺走呢？更何况那还是同样对它充满了无限热爱的爸爸呀？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珠儿坐在高高的堤坝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小小的膝盖，看着仍在河底哭泣着不肯离去的妈妈，无比坚定地对着自己一遍遍这样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如虹都沉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对左飞仁关心理解得不够，才最终将他推进了绝望的深渊。那么多的外债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上，自己不仅不能为他分担，还一个劲地同他吵闹不休，或许这也是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原因之一吧。如果自己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让他冷了痛了的时候能够安心躲进温暖的家里静静疗伤，或许他根本不会走这一步吧？归根结底，竟是自己害了他呀……杨如虹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当那些气急败坏的债主逼迫她们用房子抵偿左飞仁欠下的巨额债务时，她没有一句怨责之言，也没有一点抵拒之意，完全是抱着赎罪的心情拱手把房子送上，并没有以左飞仁已经不在人世为借口，不承认不接受那些沉重的债务，好像这样对左飞仁的愧疚之情便能稍微减少一点。她默默地带着珠儿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那么美丽那么温馨的家，另外找了一套小房子住下。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拼命地工作，业余时间还找了两份兼职。一方面是为了生计，另一方面是她一刻也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她怕一停下来，那无边无际的痛苦便又像密密的蛛丝一样把她层层包裹起来。可是，纵使如此，她内心的苦楚也还是深重依旧，初始的几年里，珠儿经常能在沉沉的暗夜里听到她压抑的低泣。
　　 三年过后，许多亲友提议杨如虹去派出所申请宣布左飞仁死亡。因为当年虽然找了几条船打捞了好几天，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左飞仁的尸体，所以当时只按失踪人口登记。如今三年过去了，关爱着杨如虹的亲人们觉得她是时候宣布左飞仁死亡，把曾经与他有关联的一切一刀断开，重新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可是杨如虹死活不同意，珠儿也坚决不答应。杨如虹不同意是因为她不想将左飞仁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种种印迹彻底擦除，有时看看它们，她的心便不会那么空，也不会那么慌，好像他还陪在自己身边似的。珠儿不同意是因为她依然固执地坚信，爸爸还活着，只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暂时不能回家而已。大人们包括杨如虹都以为这个孩子一定是因为惊痛过度，而在心灵深处留下了深重难消的阴影，直到有一天，和杨如虹音讯隔绝了十几载的闺蜜路雪突然登门拜访。
　　 路雪是杨如虹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曾经跟杨如虹一起在小城工作生活过几年，两人关系亲厚如同姐妹。后来杨如虹遇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都曾有过朦胧好感的左飞仁，与之旧情复萌，相恋并结婚后永远留在了小城。路雪却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有钱人，并跟着他一起去了南方的S城定居。初始两个人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有了孩子后琐事巨多，慢慢地也就隔绝了一切的音讯。所以那天珠光宝气的路雪一进门带给杨如虹的竟是巨大的惊喜：“天哪！路雪！路雪！天哪！”她抱着路雪像个小女孩一样又哭又笑，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情绪了。路雪站在她窄狭阴暗的出租屋内，简直像个君临贫民窟的女王。她皱着眉头看着杨如虹，竟是毫不避讳地单刀直入：“你怎么会居住在这样的地方？莫非是遇到了陈世美，变成了可怜的弃妇？难道那个左飞仁，竟然真的这么不地道？”一句话引落了杨如虹的滚滚热泪，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半天才哽咽着说：“飞仁他去世了，已经十年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几个月前我还见过他呢？开着一辆最新款的顶配奥迪，气宇轩昂的，看上去阔气得很呢。”
　　 “什么？”杨如虹忽地站了起来，随即却又恹恹地坐下去，突然间烁亮了的眼神也慢慢地黯淡下去了：“怎么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她低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