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公司职员恭送来客，光临者皆是大亨巨贾，小县城屈指可数者也，即使饮多茅台，仍是屹然不摇，那走站言语，都成方圆；举手投足，不逾规矩；风度翩翩，由不得你不抚膺叹服。
　　 经理站在大门口，贼亮的老人头皮鞋下，是一地鞭炮的尸骸，与鱼贯而出的八方人物一一握手，每握一人，都敬上一张名片，道声：“辛苦、辛苦！”来客便打着饱嗝道：“不辛苦、不辛苦。”施施然接过名片，正反看了，慢慢塞进口袋，腆着肥肚，爬进小车，摆摆手，一溜烟儿去也。
　　 名片的背后，无一例外粘张粉红礼券，礼券纸质不好，粗不拉几，草纸一样。昨天用几千元换回这几张草纸时，我对百货公司经理说：“你可真抠门儿，这礼券的纸质可真不咋样！”百货公司经理边往草纸上戳红印边笑着说：“节约。”
　　 送毕客人，大家都吐了口气，虽然累如稀泥，喜气却从毛孔中窜出来。经理将挂得有点歪的牌子拨拨正，仄着头看，脸上满是得意，喜气得很，嘴里噶声噶气念道：“888实业有限公司。”我听到，经理念8，不念吴侬软语，也不念普通话音，却是半马桶屎、半马桶尿的广东土腔，你说他念发发发实业公司行，说他念罚罚罚实业公司也没错。我笑起来，环环也笑起来。经理搓搓手，很高兴说：“小林.环环，怎么样?名字取得不错吧？发—发—发，嗨，好彩头！走，上楼去合计合计，现在牌子有了，执照也有了，就等着我们显身手呢。”
　　 一行三人，会同阿毛，大鼻头吉吉，共五位大员，济济于总经理室，召开了888公司呱呱坠地后首轮磋商会。
　　 大家刚落座，电话就响起。经理坐在高靠转椅上，紧紧领带，捋捋头发，仿佛面对的不是只嘀嘀响的话机，而是电视台的摄像机。他舒缓地拔起听筒，慢慢说：“这里是发发发实业公司总经理室，您找谁？”
　　 我暗暗为经理那份风度喝彩。
　　 经理姓毕名元洪，绍兴人，其祖上是师爷出身，清末时在本县很有名望。老毕师承家传，口才极好不用说，人也长得颇潇洒。年纪不大，却很世故，路子野得很，生意场上搏了几年，据说已有百万身价。钱一肥，心就高，想干番大事，就申请办公司。恰逢整顿，新公司批不得，挂了几年牌，都有摘下来，收进仓库的。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毕经理上通下疏，银子敲门，过了五关斩下六将，待四方开绿灯，班子也搭得滚圆。环环姓瞿，乃某长字辈千金，原是外贸公司的，因在广州推销期间，不慎被港商褪了衣服，蚀了血本，名气因此大折，在家赋闲，老毕挖了过来，银行就亮绿灯，乃父玩钱得法，环环自然衣钵继承，出掌财会科长，做了内当家。阿毛乃某局长外甥，我托姨夫洪福，唯有大鼻头吉吉，支撑过一爿小厂供销，社会上混了几年，多少有些路道。五员大将，各有些背景，搭成一台戏，取名发发发，此乃天作之合也——照录老毕语。
　　 老毕接好电话，敲敲桌子，说：“公司挂牌开张，此乃大喜之日，各位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只要齐心合力，何愁铜钿元宝勿滚进来？啊，大家说说，今后怎么干，做哪路买卖来钱？”
　　 大鼻头吉吉抢先说：“做棉布生意，商界有言，若要富，先做布，这生意好做，又有港币美金赚，弄好了，一年就发。”
　　 环环车胎放气样嗤笑一声：“大鼻头，你做春梦也不选个日子？做棉布？你是外贸？你有指标？没有指标，你赚屁的港币美金去！”
　　 我说：“做尼龙丝生意吧，现在我市袜厂如火烧茅草，原料大缺，钞票好赚。”
　　 环环一拍手：“这主意不错。”老毕说：“我调查了一下，阿林的主意有些门道，只是本钱大些，环环，银行还有多少钱？”环环撇撇嘴儿，不吭气。老毕搓搓手，说：“有环环在，钱事好说，问题是谁有路子，听说尼龙丝主要产地在东北，谁有亲戚朋友在东北？”
　　 阿毛高兴说：“我有一个。”
　　 老毕将一根头颈，天线杆样拔出来，很高兴问：“干什么的？”阿毛搔搔头皮，呐呐道：“这倒不大清楚，听说是门卫。”
　　 环环很泄气地咦一声：“看门的呀！你开啥国际玩笑？有了也是白搭，看你高兴劲，我还以为是联合国秘书长呢！”
　　 阿毛委屈说：“老毕问的是有没有亲戚朋友，又没问干啥的。”老毕将头颈收拢来，五根手指有节奏叩着桌，慢慢将眉头皱成个川字。
　　 大鼻头敲出烟，丢给雄性人手一支，自己也叼上颗，燃了。环环斜他一眼：“小气鬼！”大鼻头吓了一跳样子：“你也抽？”“我抽。”环环坚决说。老毕笑起来：“好！我眼光没错，环环是块料，烟也来酒也来，添上自身优势，何愁没有生意做。”
　　 环环哼一声：“什么优势？本小姐倒要请经理大人指教。”
　　 阿毛说：“明知故问。”环环说：“什么叫明知故问？”我说：“这还不明白？女人优势呗。”大鼻头说：“女人办事就灵光。去年我去广州发批货色，那短命科长我的烟照抽，好话照收，就是说没货，好在我灵机一动，叫个姑娘同去，短命科长一见西施美女，哈拉子都流三尺长，不费一枪一弹，攻克堡垒，还免费吃了一桌，哈哈……”
　　 大家都笑。环环终忍不住，笑得玉体乱颤，笑着笑着一沉脸，一言为大鼻头定性：“没皮没脸！”
　　 老毕笑道：“你别骂人，紧要关头，你还是要派大用场的。”环环痛快：“行，但得奖励。”老毕笑道：“这是自然。”大鼻头说：“环环，你成了大姐大，可得拉兄弟一把哟。”老毕说：“环环发达了，诸位也肯定成有钱人了，到时候‘奥迪’开开，酒楼坐坐，香港游游，神仙过的日子呢！”
　　 我好高兴，第一前景灿烂，第二有生意做。自己无路，倒记着阿毛的，便问：“你亲戚在什么单位？”阿毛说：“好像是什么公司。”
　　 老毕一听公司二字，来了精神：“想想，什么公司？”
　　 阿毛翻着眼，努力回忆样子：“像，像是什么房产啥的开发公司。”
　　 老毕一拍大腿：“你呀，怎不早说？房产开发公司好。好单位！你想，吃穿住行，神仙也短不得。现在搞房产，吃香得很呢。”
　　 环环说：“房产是吃香，那是当官的，一个门卫，顶到天也是开门关门扫地传达行当，吃香格卵！”
　　 “卵”字很响亮，刺入耳膜。众人纷纷看环环，娇女能说此粗话，大为脱俗。环环狠狠瞪众人一眼：“看什么看？一个个贼眼气嗒嗒的，男人不是卵是什么？”这一说，雄性个个尴尬，纷纷将目光收回，干笑几声，将尴尬遮了。大鼻头说：“你不要小瞧看门的，权也有的，你看《红楼梦》中，丫头不开门，气煞林黛玉，要成大事，没几个鸡鸣狗盗帮衬，还此路不通呢。”
　　 老毕说：“这话有道理，不管有用没用，去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环环，给你爸打个招呼，先贷个50万。小林去买几张车票，我们四个上东北去，吉吉留公司照顾。”
　　 我说：“又不是去打仗，这么多人去干啥？”
　　 老毕说：“第一次去，人多点，给人印象，是个大公司。我最瞧不起单枪匹马，一副打得过打，打不过就逃跑的土八路模样。”
　　 过了几天，一行四人，到了辽宁X市。叫了辆甲壳虫似的“菲亚特”，七转八拐，找到了阿毛亲戚。却是个小门楼，牌子到颇辉煌，上书“废旧物资开发公司”。阿毛亲戚是个老头，瘪搭搭似只风干茄子，职业也不是门卫，而是将废铜烂铁分门别类。大家看了，如气球戳眼。阿毛亲戚倒好客，见了阿毛，拉着手，眼泪汪汪，连说：“像你妈像你妈。”环环碰碰我，悄悄说：“倒灶倒灶，短命阿毛害我吃苦头了。”
　　 阿毛被老儿抓住，嘴里“噢噢”应着，眼却看我们，脸上的尴尬，刮得下来。老毕背着手，叼支烟，很有气派站着。阿毛悟过来，忙将老毕荐给老儿，老儿擦着脏手，乡音已参杂质：“好好，毕经理，我一瞅你就是老板，我侄好福气，跟了大款。走走，家去说。”老毕忙道：“我们车上辛苦，先找个宾馆住，再去拜访您老人家。”
　　 瘦老儿搓着手，手上的赃物，麦面样滚下来，想想说：“也好、也好。”
　　 找好旅馆，老毕和环环住单间，我和阿毛住一间。阿毛重重甩到床上，叹口气：“唉，小林，老毕会生气么？”我说：“有什么好生气的。”阿毛愤怒起来，狠狠一拍床沿开骂：“我妈说这老头儿头脑轴承似的，灵光的很，干一行会一行。灵光个屁！闯关东几十年，还弄份捡破烂行当干干。”
　　 我问：“他是你什么亲戚？”
　　 阿毛一脸迷茫，“我也说不准，可能是我爸姑姑的……”我大乐儿接茬：“是你爸姑姑的小舅子的外公。”
　　 阿毛搔搔头皮笑了：“差不离儿，反正葫芦扯藤，能沾点边儿。”聊了会，不再说话，扯了被，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敲门。阿毛开了门。环环筛着肥臂，夹一团浓香，风情万种进来，我仰起头，触目便是红红二点，酷似大熟草莓，鲜鲜的诱人。身心便似过电，心跳加速，浑身发软，一处发硬，忙团身坐起，将不雅处遮了。阿毛呆鹅样盯着，听环环大惊小怪咋唬：“嗨，两条懒虫，吃饭了！”
　　 我慢慢将手投降，大大伸只懒腰，精神起来。看窗外已是灯火阑珊，方觉肚中已唱戏。老毕西装革履进来，见了环环，有情有意瞅着，手揪着下巴几根羊须，慢慢说：“哇！不愧是西施老乡！”环环很无所谓样子，矮在床沿，目灼灼斜了老毕一眼。我跳下床，擦把脸，收拾了，四人上餐厅用餐。晚餐吃得糊涂，菜二种任选：一盘土豆片，土豆丝一盘，主食是馒头稀饭。四个南方人边嚼蜡边开骂，要X土豆的祖宗。半饥半饱回来，服务员老远叫：“308房么？有人找。”飒爽过来一女人。
　　 远远看过去，此女脸似粉琢，眼缘厚厚淀圈黑，头发做成怪怪一大团，鸟窝一样，眉毛画得曲里拐弯，如一支枯干的毛虫，身材猪样肥得厚实，乍一看，与国宝熊猫同胞。上来就叫：“谁是阿毛？”
　　 阿毛吓一跳，隐到暗处，眼似小鼠，碌碌乱动，却不应声。老毕一脸警惕，刚欲盘问，阿毛亲戚瘦老儿从楼角踉跄出来，介绍了，方知此女乃老儿千金，姓艾，单名一个情字。艾情很大方，见过世面样子，肉团团肥手，一一握过来。寒暄毕，进了房间，坐了。开场白无非北方南方而已，起先气氛还热烈，七嘴八舌说俺家乡好。说到后来，艾情逗哏，老毕捧哏，一句来一句去，如说相声。此女年龄难猜，大约二十至四十之间，却好口才，一口连皮带骨东北腔，逗号句号感叹号，哗哗往下掉。得知我们为尼龙丝而来，开口一拍小山包样胸脯：“你们整那破鸡巴玩儿尼龙丝么？找老娘就对了。”
　　 老毕大喜，敲出烟敬给老儿一支。老儿推辞不掉，交给艾情，艾情接了，很老练在指甲上敲敲实，叼嘴上。老毕呆一呆，忙“壳啷”掀开打火机盖，啪声点红。艾情将烟头火上戳戳，深吸一口，黛眼半闭，缓缓哈出一团烟，笑笑，说：“毕头，你不要看我年纪小。”环环嗤声笑。老毕回头，白她一眼，忙又面对艾情说：“不小看、不小看。”艾情说：“毕头，我告你，老娘路子还是有点的。这事，我可找找牛头。”环环又是汽车爆胎样嗤笑一声。艾情就诧异，眼乌珠盯着看环环。老儿插话：“牛头是姓牛的头儿，不是牛的头，北方话习惯，女同志你听岔了不是。”艾情鸡啄米样点头：“对，姓牛的头儿——他开家公司，虽说不大，路道可大，一皮包关系户名片。牛头不行呢，找大哈，大哈是老板，有钱，撒钱如撒纸片儿，万儿千的，眼不眨。各条线上有人，挺铁的。大哈不行呢，找小溜子，小溜子有路子。小溜子不行呢，找李爷。李爷不行呢，找阿翠。日他妈，差点忘了高胖子，高胖子是科长呢！老爸——”艾情冲老儿叫：“高胖子你认识吧，赶明儿叫他来喝一盅，他来，准行。毕头，你就放心睡大觉吧。老娘帮你们弄妥货，等着发财吧！”
　　 老毕很高兴，忙又敬上一根烟。艾情猛吸二口，将残部消灭，叼上新兵，战火又燃。老儿站起来，说：“阿毛，明儿你带这几位家去吃饭，难得来，咱叔侄俩好好唠唠。艾——咱走。”艾情站起来，理顺肩上包带说：“我告大哈、高胖子一声，各路出动，把握大些。”老毕忙伸手给老儿，连说：“费心、费心。”回头叫：“阿毛，拿条烟，给你叔捎上。”老儿忙摇手：“我不抽的、不抽的。”老毕接过烟，拍到老儿手上。说：“小意思哪，生意做成，另外酬谢。”艾情在老毕肩上拍地打一巴掌，伸过手去，老毕不防，歪一歪，忙稳住，握了手。艾情很豪爽说：“毕头，够哥们！如有难处，吱声。”说毕，摆摆手，一扭一扭走了。
　　 待步声寂了，老毕搓揉着肩头，苦着脸：“这娘们的好大力，肩都被她打出臼了。”环环大笑，学艾情样子，拍打下老毕，嘴里跑腔跑调说：“鳖头，够朋友……”老毕跳起来，抓住环环：“啊！你也损我。”用用力，将环环一跤翻床上，手就伸到她腋窝掏鸟。环环笑得软了骨架，在老毕手下如出水的鲤鱼，噼噼啪啪乱癫，啊呀啊呀乱叫。忽有敲门声，门撕开条缝，戳进只粉脸，眼似刀锥，滚众人一遭，尖声吼道：“干吗，干吗？半半三更，嘻嘻哈哈的！”老毕住手，有些赫然。环环团起身，勾上鞋，将胯部以下扭起来，直鼻直脸出门，将粉脸逼到一边，挺凶地咋唬：“306，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