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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姥姥
一
老街的姥姥,时常摇曳在梦里。
我梦见姥姥迈着三寸金莲,拉着儿时的我,脚步或匆匆,或慢慢,走过长长的这街、那巷,穿过清可见鱼的护城河,跨过吱呀小桥,到位于郊外的生产队去种菜。身后老街,赶车人的吆喝声,牛车吱吱扭扭,由近及远,消失在承载着姥姥大半生的老街——西门里。
姥姥享年85岁。是市区旧城改造(98年)前一年走的。
“先妮(姥姥的小名)是不愿离开那老屋才走的。拆了老屋,她不愿和孩子们住一起。”邻居姥姥这样说。
爸爸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姥是太伤心了。”
是的,两年中,姥姥失去了三个亲人。我姥爷,我妈,我大舅。
姥姥的走,惊动了整条街的人。人们纷纷走出小巷,目送姥姥的灵车而去。冬日,北风卷起树叶如纸钱样纷飞,老街仿佛在哭泣。
姥姥没有名医头衔,却给N条街人看过病。
姥姥没有开过诊所,却一根银针、N多偏方,成了那条老街人们心中的神医。
姥姥看病从不收费,更不收礼。这是姥姥给人看病的规矩。
姥姥不信神,不信鬼,却相信政府。一共三个儿子,都送去当了兵。
一生积善行德的姥姥,也没给她自己带来好运。到了晚年,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
天堂的姥姥,晚辈真的好想你。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洗洗尘心,静静坐在二舅身边,听他讲有关姥姥;有关老街,有关老邢台的记忆……
如果以清风楼为座标,清风楼往西是东门里,再往西就是西门里了。东门里、西门里,一条长不过千米的街,见证了许多历史瞬间,也见证了姥姥平凡、伟大、勤劳的一生。
我不知道十八岁的姥姥从城西的南召马村,怀着怎样的心情嫁到西门里姥爷家。也不知姥姥是否知晓,姥爷何时加入的地下党。可以想象,不识几个字的姥姥跟着姥爷血雨腥风的日子。可以肯定,姥姥心中早已埋下红色的种子。不知解放初姥姥怎样当上了西门里街的妇女主任。可能因为会行医,人缘好吧。说起姥姥的医术,她很小就跟她老中医的父亲,学了不少民间绝术,因为是女孩儿,太姥爷只传给她一些民间偏方及银针的基本手法。比如:上阴扎舌根儿,下阴扎生殖器。中署扎嘴,小孩子食积扎手指。
小时候,家人嗓子疼了,姥姥会在嗓子的部位给我们先轻轻按摩一会儿,最后用劲顶几下,嗓子就不疼了。所以,家里人都很少感冒。依稀记得有一次,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领着一位高个子男人来家,说是什么大官,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不见好。呕吐不止,浑身无力。姥姥只给他扎了一次就好了。后来那人送来了点心及红包包着的一叠钱。姥姥一看,脸马上拉下来说:“钱和点心你拿走,不然以后有病别找我。”那人,嘴里千恩万谢走出家门。姥姥常说:“这根针是老天爷给我驱鬼病的,收了人家好处,这针就不灵了。”
西仓巷的二娃让妈妈抱着来了;崇礼街的二婶哭丧着脸来了;东门里的大爷皱着眉来了——四合院那口老井知道,姥姥的百变银针,魔法般驱除多少病魔。常常听到邻居家大人呵斥不听话的小孩儿:“再不听话,让先妮姥给你扎针。”
最喜欢姥姥给人看病、扎针的样子。姥姥手持三寸银针,那份专注、那份果断,仿佛树上的鸟儿都停住了呼吸。小孩子尽管哇哇哭,姥姥一边扎一边沉着脸,嘴里狠狠念叨着:“哭、哭!不疼,能好呗?”扎完针,姥姥的脸就笑成桃花,用手摸摸小孩儿的头:“宝,回去病就好了啊。”然后定要起身目送来人而去。收起银针又开始忙这忙那。姥姥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两个姨、三个舅的孩子们加上我和弟弟,都是姥姥一手带大的。
三
一直很好奇,姥姥前半生,活得叮当响。解放初,姥姥就当上了西门里的妇女主任,曾任邢台市人民调解委员会委员。邢台解放早,姥姥带领妇女们,给前线做军鞋、缝棉衣、支前。土改后,西门里成立农业合作社,姥姥又当上了西门里生产队女社长兼妇女主任。
五十岁出头,六十年代中期,这个家自从有了我,姥姥居然嘎然而止停了工作,推掉那些头衔。从此一个二个三个——又乐此不彼地安心看大了我们这下一辈儿十几个孩子。
永远不知疲倦的姥姥,有时也会忙里偷闲拉着我,到清风楼下听戏、听说书。清风楼下,三爷爷摆小桌的盖碗茶(免费的)也很淳美。常常是一场戏没完,我早已睡着在姥姥怀里。有时,姥姥也会带着我,步行到生产队去种菜。地里干活儿时,姥姥最高兴,嘴里永远哼着小曲儿。田间休息时,姥姥会拿一份报纸,让刚上小学不久的我,结结巴巴给她读报纸。此时的姥姥特别安静,阳光照着姥姥慈祥的脸,半头青丝、半头白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姥姥就这么一生忙碌着,青丝变白发,姥姥变成太姥姥。不变的还是她那爱操劳的心。老街每寸土的喘息,哪条巷的哀乐,都牵着她的心。
常常听到姥姥的叹息——
“唉,南巷的你阿青爷走了,再也吃不到原味儿的‘阿青’老豆腐了
“瞧瞧,现在的人越来越富,人却变懒。以前都是每家自扫门前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现在还专门找个清洁工,早上只扫一遍。到了晚上,那街也就遍地垃圾了。
“还有,好好的一条街,到处摆满了这摊那摊,你一嘴,我一嗓的,吵哄哄、乱糟糟。好吃的东西不少,咋就没有过去挑担货郎那酥鱼、扒糕、油茶好吃呢?
“人都向钱看哩,开间诊所,眼晴盯着钱,能看好病吗?
“唉,泉没了,井枯了。后辈以后吃什么?”
时代在前行,姥姥的叹息声,早已被城市的喧嚣淹没。如今的西门里街,白天车马喧;晚上夜市忙,象一只甲虫,被两排高楼倾轧着,再也看不到鸡犬相闻、错落有致、散落而居的人们。从小病怏怏、挨了姥姥N次针,如今已在部队当了师长的邻家哥哥大春,你是否还记得你的先妮姥?
就这样,姥姥带着她年轻时的辉煌,中年的忙碌、晚年的幸福与遗憾;带着对老街西门里的缕缕情丝;带着对老街的依依不舍,走了。老街也从历史的尘埃中脱胎换骨,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