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惠生十个月时，要被谢良子丢在岛上。
　　 兰花婆婆满腔怒火，不接谢良子的手，低着声音吼道，你的伢你带走。谢良子微微勾着脑袋，好着声气不断说，接下惠生吧，婆婆爷爷接下惠生吧。兰花婆婆后退一步，嘟哝着“不接不接”。
　　 秦农历一把抱过惠生，嘿嘿两声递过来。他的双眉分得老开，抬起的眼睛即使生气也是一副笑样。他天生就是不晓得生气的人，哪怕……兰花婆婆的气打不住了，瞪起双眼。这小子，还有脸笑，他拍拍屁股走人，可以不要脸皮，我们走不了，这把老脸还要。
　　 农历，没你的事。兰花婆婆尖利着嗓门呵斥道。
　　 爸、妈，我的儿子就是你们孙子，我们出去打工挣钱，你们帮着照看惠生吧。
　　 你儿子在哪里？我们秦家的孙子我们自然带，农历，你真是猪脑壳啊。兰花婆婆的呵斥浸透了满腹失望。
　　 婆婆，惠生就是你们的孙子，要不，爷爷怎么会给他取名惠生？你们接下惠生吧。谢良子还是低头，好着声气恳求。
　　 她是最没有脸皮的，缠上老实儿子农历，回家结婚和生孩子一起办。可孩子生下来，就黄毛白皮肤，眼珠子也是蓝的，傻瓜也晓得，这是外国人的种，与秦农历没有半点瓜葛。她有脸皮吗？还睁眼说瞎话，说是秦家的孙子，以为秦家都像秦农历一样好哄好骗。
　　 兰花婆婆忍不住了，朝地上淬出一口唾沫，一把推开儿子秦农历递上来的孩子。
　　 哇哇……襁褓中酣睡的惠生被推醒，不耐烦地张嘴哭泣。
　　 秦屠夫脚尖朝前移了移。襁褓中的惠生满脸潮红，眉头皱在一块，小嘴巴嗷嗷地张开一个小穴。
　　 孩子饿了……秦屠夫被兰花婆婆伸出的右手拦住，只好咽回没有下文的嘟哝。
　　 哇哇哇……惠生的哭泣越来越响亮。谢良子也不动。秦农历却瞅准了秦屠夫的担心，赶紧上前，抓起父亲左手，递上惠生。秦屠夫不得不接住惠生。兰花婆婆急了，夺过惠生，准备还给谢良子。
　　 秦农历挎上大行李袋，抓住谢良子就跑。
　　 喂——兰花婆婆喊道，却又马上住口，她要喊的是谢良子，要谢良子带走惠生。可“良子”就是“娘子”，而“娘子”在洲岛就是婶娘的意思，难道还要喊那个不要脸皮的女子“娘子”吗？喊了不说，难道还要感谢她吗？真是不要脸皮啊，取名也一而再地占人家的便宜刮人家的油水。
　　 兰花婆婆一阵愤懑。谢良子和秦农历已经跑得没了踪影。而手中的惠生脸皮皱成一颗核桃，哭得惊天动地。兰花婆婆抱着襁褓的双手一阵温热，看来惠生拉屎拉尿了。
　　 孽障。兰花婆婆只好转身回屋。秦屠夫跑上来，哦哦地哄着惠生。兰花婆婆一横心，把惠生丢给了秦屠夫，怒气适时迁移到秦屠夫身上：你取名归你带了，我是不管的。
　　 秦屠夫早年操刀宰杀牲畜。猪羊牛马，无数具活蹦乱跳的身体曾在手下砰然倒下，逐渐冰冷坚硬，成就洲岛一代屠夫英名。饮血的屠刀也钳制他的右手，某一天，右手关节突然僵硬了，五指始终停留在握刀姿势，不能正常张开。而眼前尽是临死前的牲畜，瞪着血淋淋的眼睛望着秦屠夫。一阵恐惧袭来，秦屠夫掘地三尺，把屠刀深埋在后院果林地下，洗手金盆，以图革面新生。他的左臂刚好揽住惠生。惠生还在哇哇使劲哭泣，又伸出双手挥舞，为他自己助威，而松开的襁褓下，流质般的屎尿滴淌下来，秦屠夫的上衣下摆和裤子上都是金黄的屎尿。
　　 惠生乖乖，莫哭莫哭，婆婆给你冲糊糊吃。秦屠夫的亲哄并不凑效，他举起拳头般的右手在惠生眼前挥动。
　　 孽障啊。兰花婆婆探身看了看，到厨房拿碗和勺子，又跑出来敲敲，喊道，别哭了，孽障。
　　 ２
　　 惠生一听到孽障，就知道婆婆在喊他，仰起脑袋朝婆婆咧嘴笑。
　　 兰花婆婆看不得惠生的笑样。跟那个不要脸的谢良子一个样，不要脸就是不要脸，但凡知道脸皮的，还会笑吗？还会死皮赖脸地迎合吗？兰花婆婆骂一句，不要脸皮。骂声凶狠狠地，脸相也凶巴巴地。惠生就勾下脑袋，笑声嘎然而止。
　　 他晓得你骂他，你好好喊他吧，皆大欢喜。秦屠夫越来越不像个屠夫了，松弛着一张老脸，满脸皱纹菊花般地，对着天地、兰花婆婆和惠生盛开。
　　 惠生啊，爷爷给你擦擦鼻涕。
　　 惠生是喜欢爷爷的，歪着脑袋，还给爷爷一个灿烂的笑容。兰花婆婆又骂上一句“不要脸皮”，惠生脸上笑容消失了，一丝惶然蒙上眉宇。
　　 惠生啊，你不听她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骂我是隔死不远了，我老了快要死了吗？没有。我活得好好的，天天笑嘻嘻地，快活成菩萨了——正在喂猪的兰花婆婆一阵风似地跑出来，食指点在秦屠夫脑壳上，厉声呵斥：翘死（土语：快要死了）地老家伙，你现在手不能动，肩不能挑，整天就娘——话到这里一拐弯，本来要说娘子样，想到涉及到那个女子，马上停顿下，略微思索再接上——娘们样拾掇下屋前檐后，隔地还远吗？
　　 不远不远。隔地近好啊，进地就是再生，生生不息，菩萨说，慈悲为怀，容纳四海，恒比天地。秦屠夫说这话时，满脸微笑，右拳头放在胸口，左手拉着惠生。
　　 呸呸，满口诳语，真是隔地不远了。
　　 兰花婆婆背过身，去喂猪，去厨房烧火做饭。柴火鲜亮洁净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惠生跑开，蹒跚着脚步，跟着爷爷收拾屋檐下晾晒的大叶旱烟。气味刺鼻的烟叶堆积一起，更是辛辣刺激。啊嘁，惠生打声喷嚏，连接跟上几个“啊嘁”喷嚏声，鼻涕挂在上嘴唇，眼泪也夺眶而出。
　　 老不死地，给他加衣服。兰花婆婆在厨房提高嗓门吩咐。
　　 放心放心，惠生没有感冒，是烟叶的气味冲着他的鼻子了。秦屠夫仰起脖子解释。
　　 惠生又打出几个喷嚏。兰花婆婆冲出来，吼道，孽障，不晓得玩你自己的啊。
　　 秦屠夫拉开惠生，牵他走进屋子，递给惠生一只腆着肚皮的葫芦瓢。惠生接过，左看右看，双手蹭来蹭去。把葫芦瓢朝自己脑袋扣上，刚刚好，犹如带上一顶帽子。很是得意，呵呵笑了，顿觉没有人看见，于是蹒跚着脚步走出堂屋，啊啊着招呼秦屠夫看。
　　 秦屠夫头也没有抬，随口逗着惠生：惠生乖乖，回堂屋去玩。
　　 哟，你们俩老真会带孙子啊，给孙子带上瓢了。洲岛最长舌的妇女香英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突然抛出这样狠毒的话。
　　 洲岛人听话只听音，音即谐音，譬如香英说的“瓢”就是“嫖”。
　　 香英轻飘飘的两句话，犹如两巴掌扇在兰花婆婆脸上，她丢了锅铲，冲出厨房。
　　 你真是老成精了，出口就乱咬啊。兰花婆婆也慢悠悠地吐着词儿。
　　 哈哈，兰花婆子你看你的孙子脑壳，是你带上的，还是秦屠夫带上的？
　　 秦屠夫摆手，可能在否定香英的话，也可能是阻止香英别说了。兰花婆婆却赌气地回答，谁给他带？他自己小，好玩，自己扣上的。
　　 啧啧，不得了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看来真是没错啊，龙生龙，凤生凤，婊子的儿子会打洞……
　　 你骂谁呢？化生子，怪不得超不了生。兰花婆婆瞪眼回敬道。
　　 香英几个孩子都是年幼夭折，无奈只好抱养别人家孩子，孩子成人后，另立门户在外，香英是最忌讳别人骂“化生子”的。“化生子”就是活不了，长不大的意思。她怒火冲冲，翘起指头，指向兰花婆婆，污言秽语顿时倾口而出，先是数落惠生是孽障，然后披露谢良子不是打工而是卖淫，接着抖泄兰花婆婆年轻时不守妇道，背着秦屠夫与一个木匠相好。
　　 兰花婆婆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长舌妇香英。这个香英一旦嚼舌起来，一句赶着一句，一声高过一声，即便兰花婆婆有百口，也插不上一句话。
　　 香英的高声大嗓引来几个妇人，老的、年轻的，还有两个老头子，他们三两站在房屋前的菜园篱笆边，慢慢地朝着屋檐靠近。
　　 惠生还不大会说话，但像凝固一般。
　　 惠生跑去，摇晃爷爷，又探着戴上葫芦瓢的脑袋，作了一个藏猫猫的姿势。爷爷似乎没看见惠生，还是不动。惠生再次探上脑袋，晃动着葫芦瓢。
　　 哈哈，这个小嫖匠，你们看，真是婊子家生的……哈哈哈……真是的，这孩子也真是……人群中，嘲笑声一波赶着一波，波及兰花婆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颗心乱成马蜂窝。
　　 惠生看见人群都朝自己看，甚是得意，跟着人群哈哈笑，左右晃动脑袋。兰花婆婆几乎昏厥，她跑上前，一把抓住瓢把，使劲一提。刚刚扣上惠生脑袋的葫芦瓢在瓢口略微收紧，突然遭遇蛮力外拉，带动了惠生脑袋。惠生脖子来不及跟着葫芦瓢朝上提起，犹如被卡住一样，顿时眼前一黑。
　　 葫芦瓢刚刚离开惠生脑袋，惠生就倒在地上，而额前掉下一小块皮，鲜血涌出。
　　 惠生……秦屠夫轰地站起来，左手搭起惠生脑袋，松懈的五官突然绷紧，昔日的杀气顿时凛然扑来。兰花婆婆惊呆几秒后，甩掉葫芦瓢，呼喊一声“惠生”，蹲身抱住了惠生。
　　 畜牲不如啊。秦屠夫啪地朝地上吐上一口唾沫，弯腰捡起地下的葫芦瓢，朝香英抡去。香英早吓得步步后退，在秦屠夫的左手扬起瞬间，转过身，拔腿就跑。
　　 老子不想惹谁了，可你连畜牲也不如，不教训下，你不晓得盐是咸的。葫芦瓢从秦屠夫扬起的手臂上飞出，刚好砸在香英的后脑壳上，啪地碎成几块。
　　 ３
　　 惠生被掐几次人中后醒来了。
　　 兰花婆婆双手合十，叫了声，我的菩萨，谢天谢地。马上又给惠生灌进几口糖水。惠生吞下一口又吐出。兰花婆婆骂道，孽障，整死人哦。惠生闭上嘴唇，眼神闪过一丝惶然。
　　 惠生怕啊，这次被吓坏了。秦屠夫松懈下来的语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双手交合，来回搓着烟叶。
　　 坏了？兰花婆婆放下碗勺，捧起惠生脑袋仔细看，又抬起右手轻轻抚摩额前的伤口。额头肿得老高，没有皮遮盖的血肉，新鲜又令人疼惜。兰花婆婆问，疼吗？婆婆给你吹气。兰花婆婆撮起嘴唇，朝着惠生额头吹气。惠生垂着眼睑，朝后退，冒出一个字，疼。
　　 这是惠生除了“爷爷婆婆”发音外，最早说的话。
　　 兰花婆婆的手僵持在半空，她想骂孽障却似乎忘记，想说什么也忘记，只是呆愣着，望着惠生不动。须臾，又醒悟过来，拉住惠生，继续朝他额头噗噗地吹气。惠生拼命挣脱，又哭喊出一个字，疼。
　　 你呀，放了他吧，额头都肿成馒头了，又摸又吹地，他能不疼？秦屠夫丢了烟叶，抱住惠生。惠生坐在秦屠夫腿子上，放声哭起来。
　　 哟，得风还是雨了，谁娇你？孽障，再哭，看我怎么打你屁股。兰花婆婆做了打屁股的假动作。惠生抱紧秦屠夫。
　　 他疼还不哭？他又不是傻子，唉，你，你……再伸手，菩萨也不要你谢了。秦屠夫抱起惠生走进了堂屋。兰花婆婆举起的右手又僵持在半空，她看了看，重重地放下。一阵风来，槐花摇落一地，几瓣悠悠地飘到兰花婆婆脚前。兰花婆婆想，我干嘛站着？于是，赌气坐在秦屠夫刚才搓烟叶的椅子上。胡思乱想一阵后，提高嗓门喊：孽障。
　　 惠生还是没有如往常样跑出来。兰花婆婆换了一个坐姿，再次喊道：孽障，婆婆给你杀鸡熬汤喝。兰花婆婆竖起耳朵，只听见刚才自己的喊声在耳际边寂寥地走过。
　　 下午时，兰花婆婆故意响咚咚地收拾包袱。惠生望望，马上掉转开眼神，赖着秦屠夫不放。秦屠夫抱着惠生钻进后院果林。
　　 兰花婆婆挎上包袱出门了。她满腹心事，觉得胸口被堵塞得沉重如铁。她该回到娘家的羊子庙，去找羊子诉说。羊子是兰花婆婆娘家的先人，杀富济贫，声名威震荆楚，被官府不容，他隐蔽到长江中心的洲岛上，办起私塾，春风化雨教育后人。当地百姓修建了一座小庙宇，供奉着羊子塑像纪念他。羊子虽早不在人世却又在庙宇不曾离去。洲岛百姓逢遇难解之事，问问羊子，跟羊子说说，心胸块垒梗塞必得化解。
　　 兰花婆婆要跟羊子说的事情太多了。谢良子，秦农历，惠生，放下屠刀意图成佛的秦屠夫，还有一直在外工作的大儿子秦稼穑，甚至屋前檐后的鸡鸭牲畜和一地庄稼果树……可想想，有好多年不曾去过羊子庙，没有问羊子了，这些年不也走过来了吗？蓦地，兰花婆婆仿佛觉得没有什么难解心曲，诸事顺利，仿佛一把老骨头活成了菩萨。兰花婆婆竟也嘘唏不已。
　　 第三天傍晚时，兰花婆婆回家了。她人刚在菜园篱笆前闪现，惠生就拱起脑袋嗷了声，兰花婆婆哼哼两声，喊道：孽障。
　　 惠生仰着脖子看。兰花婆婆并没有听到意想中的“婆婆”呼喊，相反，她看见惠生扭过脑袋，喊着爷爷。秦屠夫走出来，耷拉着满脸的菊花皱纹，右拳头放在胸口，左手抱起惠生，代惠生说，婆婆回来啦，婆婆精气神好得很，沾了菩萨的仙气，看来羊子跟你说好话了。
　　 兰花婆婆进门放下包袱，掏出一袋牛奶，递给惠生。惠生欢天喜地接过。兰花婆婆呵斥道——孽障，喊婆婆啊。惠生怔了怔，仰起脑袋，喊了声“婆”。兰花婆婆惊奇地发现，惠生额头的肿块消了。她双手合十，抱在胸前，自语道，羊子，你真守信啊，我再给你作揖行谢了。说罢，闭目弓腰颔首。
　　 惠生觉得好玩，双手抱住牛奶盒放在胸前，也弓腰颔首作揖。
　　 秦屠夫哈哈地笑出了声，夸奖惠生有慧根。惠生得到爷爷鼓励，越发使劲，再三颔首作揖。秦屠夫不厌其烦地告诫惠生，是为羊子祈福啊，羊子才顾念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