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故园情(散文 外二篇)
九月,枣子成熟的季节。
延安的枣园,四处飘散着枣的香甜。林荫道口,一溜儿排开干果、鲜果。上大下小者,名曰狗头枣;皱巴巴的褐色颗粒,唤作水晶枣;架子车、竹篓、箩筐里堆积着的,是刚刚从枝丫间摘下的鲜枣,绿绿的叶片承托着一颗颗长若寸许的紫色精灵,油光可鉴,煞是喜人,令人垂涎。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你可以放开肚皮品尝,主人笑容可掬,任你挑三拣四贬枣砸价,足显老区人民热情厚道。只是你千万不可洋相到囫囵吞咽,以免坐实囫囵吞枣之名。好在此行不为品尝满枝嘉果,是来追忆老一辈革命家是怎样在艰苦境地勾画新世界蓝图。
中央书记处,多么响亮的名字。几间土屋在绿色草坪间显得庄严,肃穆。不敢移步近前,生怕搅扰这里的宁静,只远远地仰视。
紧挨着的,是任弼时旧居。就在这间泥屋里,他主持着中共中央书记处工作,参与领导整风运动、大生产运动。如今,一把锁阻隔了两重世界,室内的摆设只好用想象来赋予内容。周恩来办公居住的地方低矮阴暗,发霉的皮箱,斑斑点点的躺椅布条足见窑洞的阴冷潮湿。卧室正中悬挂着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照片,一架纺车昭示了屋主人的勤劳肯干。脸盆架上放置瓷盆瓷缸,一部电话机伴随竹套暖水瓶占据了床头柜面。隔壁是张闻天办公场所,办公桌侧悬挂着一张照片,1941年,张闻天与毛泽东等参加延安的集会活动,左起:邓发、李克农、杨尚昆、贺龙、任弼时、陈云、张闻天、毛泽东、高岗。对面,是张闻天、刘英赴边区各地做调研的场景。卧室,是张闻天在定西北调研照片,与周恩来室内不同的是,床头多了一把油布雨伞,随时准备着去一线体察民情。左侧,毛泽东旧居,我在“艰苦奋斗”题词前留影,除崇拜书法的精彩,更想用此激励自己奋发向上,就让这瞬间的美成为永恒吧。我扒在主席批文写作的几案上书写此情此景,别有一番滋味。再写也写不出立意高远的文字,这才体味到文章的价值品位不在于创作环境的优劣,深邃的思想蕴藏于宽博的胸襟。
一把油纸伞置于随手可取的地方,马灯似曾相识,仿佛冒着烟发着光,照亮床头《列宁选集》、《马克思》、《鲁迅全集》……我在院落的国槐前留影,这棵植于1871年的槐树枝繁叶茂,见证着峥嵘岁月,述说那段让世人肃然起敬的革命史。藤椅、木盆,挥不去的记忆。往右,是王稼祥的旧居,这位从安徽宣城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中国共产党开拓者之一,在这简陋的窑洞里,孕育出伟大的构想。紧挨着的是朱德旧居,一进门,一首诗映入眼帘“历年征战未离鞍,赢得边区老少安。耕者有田风俗厚,仁人施政法刑宽。实行民主真行宪,只见公仆不见官。陕北齐声歌解放,丰衣足食万家欢。”这是董必武写的《祝寿诗》,写出了总司令丰功伟绩。办公桌上的墨水瓶未曾干涸,写不尽岁月沧桑。卧室电话机叮铃铃声响,传来一个又一个胜利的喜悦。刘少奇故居,办公桌侧悬挂着刘少奇在“七大”会上作关于修改党章报告的庄严画面,还有1946年与朱德一起在延安机场与当地小孩亲切交谈的瞬间记录,领袖们关爱祖国花朵、与百姓打成一片的美好记忆镂刻在延安人民心中,更激荡在中华儿女的心间。
我徜徉在这片热土,澎湃的心情无法平静,宝塔巍峨高耸,延河水哗哗流淌,《东方红》、《南泥湾》高亢悠远,保卫延安枪声依稀可辨,雨伞马灯瓷缸电话机在眼前闪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王稼祥……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单薄的被褥里有几个安眠的夜晚?瓷缸里盛着的,是半杯白开水。单调的色彩绘就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展示在世人面前,恒久,永远……
【寂静的草滩】
那轮月渐渐由银盘蚀为一弯细线。
屈指算来,从山城到省城已有十多天了,在这十几个白昼黑夜里,耳畔萦绕着嘹亮的军号震耳的哨音,映入眼帘的,是列队齐整的军姿纪律严明的号令。广阔的场院里,庄严威仪弥漫每一个角落。风过处,柳丝在摇曳。夕阳散落一地,斜挂天际的太阳失去午后的炽热,由明亮幻化为铁红,不断向西漂移,没入地平线,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夜幕降临了。
几队士兵踏着整齐的口号向操场中央行进,一字摆开,然后五七人一组,列队操练搏击,个个身手矫健,动作快捷,神情严肃,没有丝毫敷衍做作,一副身临强敌的战地场面。在场院西侧,几只搜救犬在战士引领下拥向训练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训犬师,精确地做着卧下、前进、冲锋等动作,一点儿也不在意场边他人的存在,就连喝彩也无动于衷,完全沉浸在主人的发号施令中。据李警官介绍,这是陕西省武警搜救犬中队,正在备战全国搜救犬大比武。我的脑海即刻浮现出地震火灾车祸泥石流等危险境地警犬忙碌的身影,它们遇到危险绝不退缩躲避,一概的勇往直前。
直到月亮升起在屋顶,诺大的场院被夜笼罩,秋虫呢喃,和着微风一起涌来,勾起淡淡的思乡愁绪,仰望漫天数星斗……
在这个城市的边缘,看不到一点儿都市的纷繁噪杂,与老屋的夜没什么两样,不会效仿邻居去了一趟首都动辄夸口“北京的月亮比我们这儿的月亮更圆呢”的炫耀。草滩,我无意于探究这里曾经碧波荡漾有过千帆竞渡的繁盛,也不去考证地名的由来,至少,这一刻万籁俱寂。昨日,走出院门,沿着那条浮尘掩盖下的泥路,步行两华里,渐渐有了店铺酒肆,一座城门映入视野,门楣显出“草滩镇一村”几个大字,一对石狮威武雄壮,两廊一副楹联:振业宏兴芳园千倾开新局,台门高矗浩气万世播古风。好一派大气象。
战士们早已进入梦乡。我独自在月光下漫步,墙外的泥路依旧繁忙,车来车往,承载建筑工地的原料供应,尘土飞扬,昏暗了灯光。一股淡淡的忧伤又一次涌上心头,我是在渴望家的温馨。
短暂的离乡,突生如此多愁苦,我该耻笑自己的矫情了。战士们的形象在心底渐渐高大起来,他们远离家园告别亲朋,住集体宿舍吃自助餐,保卫国家领土完整守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置个人安危于不顾,这是何等高贵的品质。还有悄然入睡的搜救犬,战场上生龙活虎屡立战功,见陌生人熟悉人从不摇头晃脑汪汪叫个不停,它们在场院里训练基本功时,也许那些豢养的狗们正陪伴主子遛弯儿呢。
这片远离喧嚣的寂静,蕴涵着高贵勇敢……
【乡下人】
乡下人的特点就是说话不拐弯抹角做事情善始善终,讲究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不超前消费打肿脸充胖子,见人不点头哈腰当面奉承,不问你吃啦你喝啦你瘦啦升迁啦发福啦……
虽说社会的进步逐渐缩小城乡差别,可乡下人对城市的向往从未间断过。先是因有一个住在城市里的亲戚感觉无限荣光,哪怕是扯拉的远亲也在所不辞。接着是社教四清整组计划生育护林防火城里人下乡吃派饭吃出了乡下人一线希望,见人了就吹嘘认得城里的张书记李局长郑干事刘主任,熟料搭便车来到朝思暮想的城市,两眼一抹黑,满眼都是生面孔。估摸着街角正忙活的补鞋匠怕是能搭上腔,壮一壮胆,清清嗓子问李局长住哪儿,鞋匠师傅说哪个李局长?眼睛嘴巴多大傻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师傅说这个小县城李姓当局长的好几个,还没算副局长和退居二线的,你咋不记住人家官号呢。就在心里埋怨自己只记着姓氏官位,到哪儿去找哇。可话又说回来,人家领导的名姓是你随便打听的,笨蛋。
乡下人要有个乡下人的样子,不能说住到城里就算是城市人了。前一向遇见两个老头儿在一起闲话,说某某的爹是从老鹰洼搬来的,在城里才住了两代,咋能算城里人呢,我爷那一辈儿就搬到城里来啦。我大体听明白了,在这个城市住上三代四代才算是这个城里人呢。我才住十几年光景,以两位老人的观念,充其量只算个过客。好在我从未张狂过自己是城里人,穿衬衣不掖在裤腰里,说话保持家乡口音,见到熟人就说到屋里坐。
在州城,好几回,那位熟人对我说,“他咋说你是乡下人呢”,很是为我抱打不平的样子,我一笑了之。这句话缘于方英文先生为我的散文集作的《序》中的一段话,我深感亲切,我本来就是乡下人,也从不因自己是乡下人而羞愧过,虽说祖上识文断字,父亲吃国家粮干公家事,在山村留下跋涉的足印,后山梁柏树下那几培黄土带去我永久的牵挂。我的根在乡下。
城乡差别是有的。城市豢养的狗是主人的宠物,乡下狗得看家护院行狗的本分,从不回过头来撕咬主人,见熟悉的人摇头摆尾以示亲近,喂一顿吃食更是长久不忘。突然忆起妻娘家那只被打狗队绞杀的黄狗。主东的好客热情让狗熟悉了乡村干部过往客商左邻右舍,吃饱了喝晕了晃晃悠悠走远了。再次上门,狗就摇着尾巴亲近,汪汪叫两声儿,绝非凶狠恶意,是召唤主东来了客人呢。它哪里知道,正是这支乡里组织的打狗队夺走了一条健康的生命,酒足饭饱后用绳索套上脖子的是常来屋里吃饭的熟悉面孔,发出凄厉哀鸣再难撼动那张凶残的脸。主东求情不成,只沉闷地说了句,把饭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州城的那位熟人,兴许在城里住了三二十年,却很像城市人的样子……
唉!可怜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