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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村庄细节:幼年时光意象(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48发表时间:2013-12-28 23:24:09

【对话】
   村庄很大,大得一个人几天找不见;村庄很小,小得上茅房都能撞见。
   村庄小的时候,村人在地边相互递烟。村庄大的时候,有急事找你,来来回回跑几天都找不见。
   地里有庄稼的时候,就在地里遇见,见得多了,连招呼都懒得打了。你在你的地里,我在我的田里,你收你的玉茭,我浇我的地。如果你没烟抽了,找我,没有过滤嘴还有旱烟, 闲谝。你说张家的不是,他同意当然点头,不同意也随着点头。实在不同意的也不好反驳,鼻子哼哼,不表露态度。
   对方说着,你只是哼哼,他肯定怀疑,是不想听了,还是说的没道理;是说到人家亲戚了,还是说到人家相好了。赶紧把嘴巴闭住。磕磕烟灰,吐上一口唾沫,拿眼看看人家的脸色。没有皱眉,也没有怒气,没有不同的声色,你就再接着说。人家还继续听着,到底人家心里想的啥事儿。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开始说话了,你说张三那年在山西混了个相好儿,到最后闹翻了,人家要他陪一百块钱,他没有那么多,你给他垫了三十八块八毛八。至今没还。你就忍着,忍了三年,你终于忍不住了,或者被婆娘骂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了,你心里生气,既生张三的,又生婆娘的,中间生着自己的。你背了双手,裹了棉袄,低着脑袋,沿着陡得像锅底的山路,踩着一尺厚的雪,走到张三家里。
   你还没进门,刚到人家院子下面,张开嘴巴就喊:张三,张三,一声喊的比一声高。张三如果在家,就撩起满是柴灰的门帘,探出被灰尘揉乱的脑袋,一看是你。脸色就变。手把门帘放了几放,甩了几甩。你一看这个样子,就知道人家不欢迎你来。
   不欢迎也得来。你心里想着,抬脚进了张三的门。张三家里一定很穷,连锅都是石头支着。炕上就一床被子,而且还开了几个洞,里面的棉花套子都成了黑的。屋里的气味当然也不好闻,烂菜叶子、脚臭屁臭和怂臭味儿搅和在一起,你正要坐的时候,看到小凳子上的灰尘比人的脸皮还厚。你就不坐了,站着。张三还一个劲儿叫你坐。你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你感觉有点尴尬,张三其实比你更尴尬。
   张三递给你烟,红满天或者官厅,你抽,你心里想,不抽白不抽。就当是那三十八块八毛八分钱的利息。张三人脏,烟可不脏。
   张三知道你来的意思,不要你说。张三自己会说。张三和你客气一阵儿,先问问你父母好着没有,再问问你儿子考学了没有。你不能不回答,尽管你不想说这些废话。但你还得要说,不说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张三说这话是套话,还是心里话,表面都是好话。不回答好话,传出去就要受别人笑话。
   张三说,生小哥,真是对不起,那钱早应该还了,一直拖到现在,你兄弟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秋天时候卖了几篓子苹果,正准备去还给你的,结果那谁谁谁来了,他又把钱给拿走了。生小哥,确实对不住你。过上几天,他还了俺,俺再还给你。
   你转过头来,对身边的乡亲说,你说说这事儿,一个人没钱,你能把他咋的?就是剥了他的皮,也值不了几个钱。
   那人就说,生小哥,你们村的那个谁不是挺有钱么?你鼻子哼一声,眼皮翻了翻,说那个小子,简直不是个东西,那钱都是偷回来的,或者靠坑人坑回来的。自古以来,凡是坏了良心的没一个有他娘的好下场,你就等着瞧吧。
   那人会说,现在这人可不是咱那会儿了,放个屁都还要四处看看。尤其是这帮小子,简直他娘的吃人不吐骨头,就像俺村的赵文学,从前年开始,那小子跑开了四川,一次带着两三个四川女人,到山西一卖,除了本钱,哪趟都他娘的赚好几千。还有下工村的宋仙妮,结结巴巴还做生意,买了羊绒稍点儿水,到西安转一圈儿,不到一年时间,翻盖了房子还不算,把个二百五小子送进了乡机关,整天戴着个大檐帽,骑着摩托把鸡撵。
   你说,这人穷富都是命,强巴争(勉强)也不顶用。这帮小子比咱强。现在这时代,有钱比啥都强。有人叫你爹,有人喊你娘。求着你了,叫他磕头他都干。现在的闺女不得了,三天见面就订婚,爹娘不行她自己行。实在不行就逃跑,先上床,后结婚,抱着孩子看爹娘。
   他说南山万亩林,咱那会儿使劲栽,背着被卷和干粮,深山老林一住就是个把月,那年秋天还见了鬼。李庄的王二麻子晚上睡在土地庙,早上就被扔到了半山坡,要不是石头给顶着,他娘的他那还能活到今天?你抬头看看,那么多树,现在都成了半截子,荒山一片接一片,没人种树,砍树谁都干。就是你村的老支书,刚一上台,就带着斧头进了山,自己砍不叫砍,自己伐也不叫伐,扛着檩条子,大摇大摆回家转,谁也不敢把人家拦。
   一个人砍的不过瘾,挣钱实在慢,叫了主任副支书,把那个会计扔一边。几个小子一商量,号召群众都去砍。首先条件谁也不能贪,统统交到队里边,一个人一天给你十块钱。全村劳力都出动,砍了一月零三天,木头堆了上千方,支书可就着了忙,今天跑到窑坡矿,明天开到邢台县,三天找来一买主,三十万元成了交。除了跟群众发工钱,还剩下二十多万。到了今年上半年,人家宣布辞职不干。
   新上任的支书觉得油水很大,日里夜里跟着个王老三,巴结着人家把支书担子往自己身上压。好不容易上了台,去了一趟信用社,请了人家吃了饭,晃晃悠悠查了帐,二十多万一分都不见,贷款倒有十来万。
   你说上梁村那个老白妮,一辈子生养了七八个,光儿子就五个。老了哪个都不管,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老三推老四,老四推老五,老五没处推,推倒营井镇,拣了半年垃圾,又有了病,人家街道办事处还不赖,打了电话叫他们一个人去看看,五个儿子谁也不理睬,该干啥还干啥。老婆子真是可怜。
   你看看身边这地,打得粮食不多,交税挺多。你说,白起上大学的儿子回来说,人家外国从来不向农民征税,还补贴。咱交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城里的那些吃的白白胖胖,整天坐着小车跑过来跑过去的官儿,人家为啥不用干活儿,老婆孩子还跟着享福。就说小川子村的章起亮,不但自己在市里当了什么科长,还把兄弟和姐夫弄到了政府,给人家开车,他姐没有文化,可是会做饭,就在电力局饭堂给人家买饭,不但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一个月还挣好几百。
   剩下咱这些没有门路的,就只有撅着屁股死干,守着一亩三分地,除了交公粮,一年到头能顾住嘴巴就算不赖了,手里哪里有钱,有时候吃油打盐都困难。
   他说,赵庄的包黑子,光棍打了十几年,春天想去挣个钱,到了綦村下铁矿,去的第三天,在井下给人家放炮,炮点着了,人家坐着罐子车上来了,他没处躲,一炮炸的稀巴烂,找了半天才找了一个大腿。人家矿上包赔了3万块钱,他二哥二话没说,不管爹也不管娘,钱都装进自己腰包。爹说,俺老了,给俺个三五千,俺也省得向你们要零用钱。二小子哪里管爹娘。抓住老爹后衣领,像扔小鸡一样扔出门。
   你说,这人良心坏了。
   他说,良心值几个钱!
   你唉一声。
   他唉一声。
   你说,这人真是没法儿说。
   他说,就是没法说。
   你说,这人生在世到底为个啥?
   他说,活一天算一天。啥时候闭了眼,啥也看不见,不管人家那个二和三。
   你抬头看看天,他也抬头看看天。
   你说,天不早了,该干活儿了。
   他说,该干活儿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和草芥,再说一顿淡话,朝着相反的方向,渐渐走远,不一会儿,黄昏就在山的那边睁开了眼。
  
   【我们的新居】
   好像一场雪之后,新房子就站起来了。它按照父亲母亲的意愿,离开了案子沟村,在向前2里的一处向阳坡上——母亲找的地方,又经过风水先生的勘正。先是打了拉了石头,砌了根基。趁冬闲,找人垒了起来,铁锤和钳子叮叮当当了一个腊月。
   雪很快就化了,天气也变得暖和起来,趁着农忙还没有开始,父亲和母亲拿了撅头,挑了荆篮,到一边的黄土岭上刨了、挑了黄土,一担一担,堆放在院子里面,如此重复了两天时间,所需的黄土就够了。如果堆在一起,完全可以达到房墙的高度,但必须摊开来,并在它们上面挖出池塘一样的坑。
   又一个好天气,父亲就找了20来个不错的乡邻,挑水,掺了麦秸,将黄土和成黄泥,再用荆篮子吊到房顶上,一层一层抹了,再盖上石板,不到一天时间,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接下来,又请了木匠,在新房子里面,抡起刨子、凿子、宽斧和锯条,做了门子和窗户,装了玻璃。正月还没有过完,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这时候,白天的阳光热得叫人脱掉棉袄,到了傍晚,细碎的霜花悄没声儿结在了窗玻璃上。
   新房子一共三间,传统的石头和木头结构,座落在偌大的向阳坡地上,显得有点孤单,尤其是在夜里,以往,邻居长一声短一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走过山岭、荆柴、茅草和屋顶的直接与尖锐。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连从老房子一起搬过来的猪猡和鸡,哼哼和叫声中也有了一些变化,往往,哼哼声大的出奇,高亢的叫声中竟然多了颤音……父亲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出这些变化,他们两个时常站在一边的山岭上,看自己的新房子,表情散漫、忧郁或者轻松和舒展,总是不易把握。
   我和弟弟的心情空前兴奋,尽管新房子里面弥散着黄土气息,也避免不了烟熏火燎,白白的墙皮上有着一些黑黑的垢迹,到处都还散落着碎石、干泥和干枯的草芥。但相比老房子,它已经足够敞亮和新鲜的了。尤其是早晨,里面的村子还在残存在阴影当中,鸡鸭和毛驴们还在梦中,早起的那些人还打着长长的哈欠。而我们,躺在炕上,我和弟弟的身上,就有了阳光。正月的阳光,落在杜鹃和牡丹的被子上面,也落在我们的心情上面。我和弟弟常常赖在被窝里,各自伸出手指,抓挠对方,两个人咯咯大笑,也会因疼痛而恼怒,而大哭出声。往往,还没有穿好衣服,两个人就又笑了起来。
   站在院子里,新鲜的土还没有踩硬,尤其是边缘地方,还留着好多的草根和枯枝,浮土松软,一踩就是一个脚印。父亲有意识地去那里踩踩,脚下用力,一遍一遍;也叫母亲、我和小弟去踩。我们当然乐意了,尤其是我,对这样的不用力气而有乐趣的活计,做起来总是十分快乐。不几天时间,我和弟弟小脚就把它们踩得找不出痕迹了。
   院子外面的旱地杂草疯长起来,苗苗菜、猪耳朵、黄芪和党参等药材见缝插针,从地沿的石头缝儿里面挺出颈叶,新鲜的叶子在风中忽闪着初春的太阳光芒。我们时常端着饭碗,蹲或者坐在院子里面的石蹬子上面,看见它们,以及一些昆虫,在湿润的表面上快步爬行。冷不丁地冒出几条花蛇,从草丛中窜出,又在草丛中闪没。还有后山跑来的野兔、野鸡和笨重的山鼠,在再下边的麦子地里悄悄作业。这一年的三月,父亲用铁丝套了好几只肥硕的野兔,还捎带着勒死三只山鼠。
   而时间一长,尤其是春天正式蓬涌起来之后,不大的村庄到处发绿,灿烂得像画的一样,就连村口那棵即将老死的槐树上面,也舒展了几根新枝。房后的草,一边的榆树灌木,再一边的旱地里面,到处都是春天的颜色和声音。在它们的喧闹和衬托下,新房子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它高高地耸立在春天之上,没有依傍,少了衬托。我们也时常看到老房子,那些梧桐、洋槐、椿树和桃树、梨树等已经超越了人地居所,在青色的房顶之上,婆娑着大片的阴凉。
   父亲说,种些树吧,母亲也说,种些树吧。我和弟弟也说,种些树吧。可具体种些什么树呢?我们一时拿不定主意。母亲说,院子里面种些苹果树、桃树和梨树好,孩子们有东西吃。父亲说,房后种些洋槐树、椿树和梧桐,将来可以打家具用;我们说,种些松树、竹子和山楂树吧,又好看又好玩,还能吃上笋子和果实。父亲说明那儿去找竹子呀?咱这儿土壤不适合,长不成。而我和弟弟坚持要试试,母亲就说,石盆村赵起立家院子里长着几棵竹子,啥时候我去问问看。
   这些移植而来的树木,离开了土壤,不到半天时间,叶子就蔫了。我和弟弟看到的时候,父亲正把它们往树坑里面栽放,我们帮着提了清水,一桶一桶地往里面倒。父亲说行了行了,我们还觉得不够,似乎水比土壤重要。我们的植树活动断断续续的一个春天,房前房后就都有了一排摇曳的树影。有的树木虽然复苏的慢一些,但有足够的水和我们的关心,它们的生命总是要舒展起来,总会要向着更大更高节节长成。
  
   【大树和我们的生活】
   那些树已经栽了好久,我肯定亲眼看见了,但没有确切的印象。我好像一直在有意地忽略着,反过来,它们也忽略着我。而现在,它们长成,我也长大了。在这年正月的一天,很蓦然地,我们相遇了,似乎是第一次。
   其实,它们在那里长了好久了。我就在它们的身边,日日时时看着,甚至还在它们身上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而今,它们已将我的名字掩盖了,用并不坚硬的皮肤,将它收缩到了时间里面。
   这一天,早上起来,父亲拿了锯子,出了屋门,那锯子被太阳一照,就翻出明亮亮的光,照在我和一边的母亲身上。我第一次看见那种凶恶的家具,足有6米长,半尺宽,一个接一个的齿子像小人书的魔鬼獠牙。父亲拿这个东西干啥去呢?正想着,母亲问了,父亲指了指院子右边的那棵大梧桐树说,今天要把它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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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很有情景的散文作品,抒写细腻,结合紧密,读着,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第一段“对话”,描写很凝练、押韵,给人想象的空间。在慢条斯理地嬉笑闲谈中揭露了一些社会时弊,而诙谐的语言又同时令人体验阅读的快感。第二段“我们的新居”,这些生活情节给人感想。新居修建不易,而适应也是分年龄的,对于孩子来说,那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而对于老一辈来说则不同,在他们的情感世界里,对老房子有着特殊的精神寄托,搬了新居,反而在精神上显得空洞。像那些被移植到新土壤的树子,总是要蔫上一阵子,他们的生命才会舒展开来。第三段“大树和我们的生活”紧接第二段。——似不过转身,大树长高了壮了,“我们”也长大了,一切都收缩在时光的掌心。曾经栽树为精神寄托,后来枝桠为柴火,树身为家添新桌,而树始终静静地在那里,它的沉默里有奉献与付出,有感恩与报答,也有顽强不息的生命意义。于自然景象中寄寓着一种情思和生活哲思,值得品味。全文情景交融,抒情自然,推荐赏阅!【编辑:紫月清影】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107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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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月清影        2013-12-28 23:27:54
  很欣赏作者对第一段“对话”的描写。
   问好您,遥祝愉快安乐。
思无邪。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4-01-07 09:39:1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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