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苏醒的红果果(散文)
我总觉着我欠了云生一笔债。这笔债怕是今生都无力偿还。
云生是大伯唯一的孩子。大伯是军人,退役后成了一位人民警察,却在一次执行公务时被匪徒砍伤,再也没有醒来。大伯死后的第三年,大娘改嫁,云生不愿随着大娘同去,便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
云生是祖父祖母唯一的孙子。每次,祖母念叨起云生,就会掉泪。她总说,云生是个苦命的孩子,云生高中毕业后没有再读大学,守着家里的一间房、几亩田地,跟着祖父学做农活。
云生断了一条腿,一直到三十岁那年才娶上媳妇。在乡村,像云生那样大的男子老早就当爹了,云生的婚事一直是祖父祖母心头最大的心事。云生性情忠厚,人又长得挺帅,村里也有姑娘喜欢他,云生本来有自己心爱的姑娘,却因为那条瘸了的腿,一直拖到三十岁才成家。
云生的腿是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摔坏的。他爬上了村外那棵有着一百年树龄的山楂树,只为了去帮我采摘那红红的诱人的山楂果。
十岁那年的暑假,父亲把我送到了祖父祖母身边。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那么高大的树,更没有见到过苍绿的树枝间挂着那般可爱的红果果。
第一次见到这棵山楂树,我正坐在拖拉机上,云生来车站接我和父亲。他光着黝黑的膀子,开着拖拉机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儿载着我们回家。村里的石子路高低不平,震得我直想吐。拖拉机冒出的黑烟、发出的嗒嗒嗒嗒的声音让我有点无所适从。云生回过头,憨厚地朝我笑笑说,小妹,你看看两边的风景吧,瞧,村口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楂树,那边,在那边!
我朝着云生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看到了一棵山楂树,还看到了小小的红果果。我问父亲,我爱吃的山楂卷就是这些红果果做出来的吗?父亲笑着点点头。我问云生,树上的红果果,是不是摘下来就可以吃?云生也笑着,露出白白的牙说,洗干净就可以吃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我开心地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早已忘了这是在拖拉机上。
父亲只在老家住了两天就回上海了。祖父忙着照顾他的鱼塘,他的果园,他的鸡鸭。祖母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为我和云生做好早饭和午饭,然后背起一个大竹筐去十里之外的镇上摆摊,黄昏时回来就忙着给我们做吃的,能陪我的只有云生了。每天祖父和祖母出门前,总会叮嘱云生,云生啊,把你妹妹照顾好了,别让她摔着磕着了。
每天一早,云生带着我先去祖父的果园,告诉我这是什么树会开什么花会结什么果;带我去鱼塘,教我给鱼儿们喂食;带我去草地,和我一起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朵朵飘……而我一直没有告诉云生,其实,我最想的是去村口看那棵山楂树。
当这些都玩腻时,我想去看山楂树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了。在我的软磨硬缠下,云生终于答应带我去看山楂树。不过,他严肃地告诉我,这是村里最珍贵的一棵树,每天都有村民在树下看管,那红果果也只能看,而不能摘来吃。我点点头,答应云生只站在桥头看看就好。
如果我能够预知云生会摔断腿,如果我能预知云生会因这条残腿和心爱的姑娘分手,如果我能预知接下来发生的种种不幸,那么,任性的我无论怎样也不会向云生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要吃红果果,让云生爬上树去摘给我。
那是一个黄昏,天阴沉沉的,我坐在院子里看着攀附在老墙上的绿色藤蔓发呆,云生陪在我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来找云生,云生说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叫涓子,涓子圆圆的脸蛋儿一下子挂满了红霞,她甜甜地叫着云生哥,云生哥……大大的眸子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到涓子面前,说,姐姐,你让云生陪我去看山楂树好不好?涓子为难地看看云生又看看我,和云生嘀咕几句,我们三个人就说着笑着出了家门。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迷恋那棵山楂树,为何非要在那个沉闷的夏天吃到树上的红果果,但那年的我,身在故乡,夜里躺在祖母家的大床上,心里空落落的,连梦里出现的都是一棵棵高高的山楂树,心头想着的就是树上那红红的山楂果。
我和云生、涓子一起站在桥上,离山楂树越近,我感觉自己越是渴望靠近它。这时,我从涓子那里听到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好消息。
她说,云生哥,我听我爸讲,今天看管山楂树的海叔不在,因为他家的闺女要生宝宝了。涓子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向山楂树看了看,肯定地说,海叔不在呢。
我拽着云生的手说,云生,你帮我去摘一颗红果果,一颗就好。
云生点头答应了,带着我和涓子走下桥,一步步地走近山楂树。桥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河面上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头。云生一边朝树上爬,一边叮嘱涓子,看住我妹妹,别让她摔到河里去了。
那一刻,当我真正靠近山楂树时,才发现那棵树真的很高很高。天渐渐黑了,我仰着头,使劲想要看到更多的红果果,却怎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两颗在我的眼前晃着暗红色的光。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当时的情况是云生越爬越高,而站在树下的我,心里越来越慌乱。我使劲地抓着涓子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我开始后悔了,不该让云生去爬那么高的树去摘果子,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差不多快要摘到红果果的云生不知怎么没踩稳,啪的一声,从高高的树上重重地落在地上,随后滚下坡,一直滚到了河里。接下去,便是我站在河边大哭,涓子哭着跑出去找人救云生。
我试图伸手去拉云生,可云生却无力地摆摆手,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我好怕,好怕那湍急的河水把他冲走了,我嘶哑着嗓子喊他,云生,你不要死;云生,求求你,不要死,云生……
很快,涓子来了,涓子他哥带着几个人把云生捞上了岸,云生的衣服破了,脸上、身上、腿上都是血痕。云生被闻讯赶来的祖父送去镇上的医院,哭花了脸的我被涓子带到了祖母面前。祖母没有训斥我,只是不停地叹气。我站在院子的木门前,一手拉着垂挂在门板上的绿色叶子,泪流满面张望着。
天好黑,风好大,那一夜,云生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祖父回来了。他说,云生被连夜送到了县里的大医院,一条腿估计保不住了。祖母一听,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一晃到了八月中旬,云生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当他回到祖母家时,腋下支着一根拐杖,左腿的裤脚管在八月的风中空荡荡地来回晃动着。那一刻,偌大的庭院里,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无法逆转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云生的一条腿没了,都是因为我。
从那天起,云生再也不会对着我憨厚地笑。他此生的快乐,在那个黑色的夏天被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生生地夺走。而我也不再会快乐,我对山楂树所有莫名其妙的好奇将在这个惨痛的事实面前消失殆尽,只剩下这悲凉四溢的庭院。
我不是个勇敢的孩子,至少在那年不是。云生出事之后,白天,我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走进他的房间。晚上,我整宿整宿地失眠,有天半夜醒来,哭着给父亲打电话,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发生的经过,随后便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日带着我离开这个让我感到害怕的庭院。
云生回到家后,开始拒绝吃饭,祖母端进去的饭菜被他扑翻在地上。涓子来了,他也不愿意见,他对着涓子大吼,说让她滚,以后再也不愿见到她。好几次,我都能在客堂间,清晰地听到从里屋传来他敲打残腿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把重重的榔头敲着我的心,敲碎了那个夏天里所有的快乐。
几天后,父亲终于赶来了。父亲说,要把云生接到上海去治疗,等伤口愈合之后,为云生安装假肢。但云生不愿意,祖父祖母也不同意,所以这件事最后还是没有成。
在父亲带着我离开时,我去和云生告别,我用手敲他的房门,轻声地唤着:云生,云生……屋内的云生没有回应,但巧的是,那时正好有阵风吹来,吱呀的一声,门就这么开了。于是,一些莫名的不安随着这缕风钻进了我的体内,有种莫名的抖动粘附上了我。
云生……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那一刻,我已没有了一个半月前的那般伶牙俐齿,笨拙的我不知如何向云生告别,甚至没有勇气说一声“再见”。
那天,在祖母家的院子里简单吃完了这个假期的最后一顿午餐,父亲带着我离开了那间让我感觉窒息的庭院。离开时,因为云生的腿残了,我们不能再和来时一样坐上他的拖拉机,只能步行几里的路赶到村外的汽车站。
一路上,依然是那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经过那座小桥时,我不敢去看河边的山楂树,我多想告诉云生我内心有多后悔,父亲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伤心,他搂紧了我,说,孩子,云生会原谅你的,一定会的!
第二年的暑假来临之前,我收到云生从老家写来的信,在我拆启信封的那一瞬,一张相片落下来,落在我的脚面。拾起,我看到了一个站在山楂树下的少年,他的腋下依然支撑着一个拐杖,但他笑得很自然,在照片上,我看清了去年夏天没有看清的红果果。
在这张照片的背面,我看到了云生写的几行字:坏丫头,一直忘了跟你说,去年夏天你来时,一直没叫我一声哥哥,罚你今年再来,哥带你去看山楂树。
那一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去。因为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对云生造成的伤害。几个月之后便是冬天了,云生随着祖父祖母来上海过年,也带来了关于他的好消息,云生在村里承包了一家养殖场。云生被评为市残联年度优秀青年……父亲带着他去上海的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医生提出了为期一年的康复训练建议。父亲为云生购置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训练器材,在他们返程时一路护送到家。
我一直都有记得,那一年除夕之夜,我们一家四口和祖父祖母、云生围在桌前吃年夜饭的情景,我第一次叫云生哥哥,跟他说对不起,他拄着拐杖走过来拥抱我。在农历大年初一的午后,雪停了,天空放晴。冬天少有的灿烂阳光穿过云层,扑打出一束束温暖的光。
我和云生坐在庭院里享受着暖阳的抚照,云生告诉我,小妹,去年你和二叔回家时,我去送你了,我站在桥头,看着你们离开。我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一刻,日光倾城,生命中原本打开的疼痛一一闭合,生命中所有的悲凉丝丝缕缕地从时空中渗漏,所有美好的个体都将在春天来临之前一一复苏……
赞!祝雪新年快乐!再创创作辉煌!
云生的一个拥抱,让所有的故事画上了句号,这个拥抱承载了太多太多情愫,有善良,有包容,有原谅。
那诱人的红果果,在记忆里如此美丽,却因为美丽打碎了一个少年的心。在时光中,云生又是如此坚强,少了一条腿的他,在山楂树下微笑的照片,又是何等珍贵。
雪姐,你用文字,再次打动了我的心。
每一次,念你的名字,就会想起一篇小说中的一个女孩,也叫如画,安静的如画,美丽的如画,善解人意的如画。
雪姐抱抱!
雪妞妞最近吃啥灵药了?你的文字也“复苏”了呢。嘿嘿。
这段往事是真实的,其实,它在我心里已经存了很久……
这些都不得不让人为之感动。
相拥的红果果,红果果的相拥。
如今,很少有时间回到故乡,每一次回家,云生便会带着我去那座桥上看那棵山楂树,它还好好的在那里,云生,如今也是好好的活着。我感觉,这便是我最大的快乐!
人世间或人生中,有一整套被集体公认的逻辑,那就是事后才知道有些事情的发生,多不应该。不过,在我看来,人生中有许多事情的发生,常常身不由己,是那么的偶然,又是那么的必然。而所谓的偶然和必然,不用读很多书,现实生活就是一 个大课堂,随便就可以列举许多活生生的例证。正视它,就是自我完善的过程,自我安全的追逐。
成长的历程,是美丽的,也是残酷的。看似对“红果果”的获得,是灾难发生的诱因,其实,这只是上帝没有完美的照顾美丽的一个个案,不论是谁来处理和安排,都是无能为力的事情。何况是童年的“我”,哪来那些未卜先知的判断和未知的彼岸。
“复苏”二字,在键停弦静之时出现,点醒了全局。
看到你写下的这一句“复苏”二字,在键停弦静之时出现,点醒了全局。”我开心地笑了。
你的点评,精准深刻,让我心动不已。
祝福洞天,冬天快乐!
往事总是不能随风,有些记忆以为早就淡了,忘了,其实,只要一次小小触动,所有的记忆就会千山万水地回到原点。
文章注重了细节描写:当父亲接我回城,我打算与云生告别,我们没有勇气开云生的房门,风懂我的心,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云生的腿被截肢,那个空裤筒被风吹得飘起来……
还着笔进行心里描写 ……
这一切,足见作者构思精妙,考虑周到!学习了,谢谢!
这是突发性的,堂妹任性引起的,是童幼无知造成的,是儿童的天性引发的,每个儿童都会或多或少犯下这样的错误,如儿童玩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也烧邻居的房子。假如这次出去不是堂哥断腿而是小妹滑入河中那内疚又是谁呢?有些事难以预测,这件事情的发生是偶然性的必然性,如果祖父不外出,如果父亲在身边也不会发生这个必然性。堂哥的脚终究是断了,可能堂哥有两种想法:一、开头会怪责小妹惹事,二,等脚好了以后,心情平定了,会想起是自己某一步没有踏稳,或者踏偏所致,这样想了才会有那个拥抱。要医治小妹心灵伤口,就是想怎样去弥补堂哥的损失。自己这几十年担心记挂歉疚,常常想得心里发痛就是对他的一种弥补和安慰,人能被人记挂是幸福的。父亲几次提出的治疗安假肢都是负责任的弥补。其实堂哥早已豁达,小妹何须还要耿耿入怀?
谢谢荷塘大树,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