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考试篇
　　
　　 东来顺有些憨，和他一起招工进车间的伙计们时常欺负他。有时伙计们让他到外面给买烟买包子，买电视报买彩票，要是让主任逮着了，他就得挨熊。有些孬人给他买了东西还不给钱，还有女同志让他去买卫生纸，他也乐颠乐颠地去，顺子有时还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揍。为此他爹没少为他操心，一有事了他爹便跑来车间找伙计们理论，对着伙计们恶狠狠地发火，然后转脸便对着主任和我笑：不吓唬着不行。随后来顺的爹多会请主任和我去喝酒。
　　 那时我是车间的技术员，相当于车间的二把手。来顺的爹是我们的前任处长，退下来了，也就不再有处长的架势，和我们在一起也是挺随和。东处长请我们喝酒，通常也让来顺在场，来顺乐得为大家斟酒。往往是来顺一边听着他爹的数落一边揉着头上的疙瘩憨笑，我们每每也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度过一段快乐的喝酒时光。当过处长的来顺爹是个很会来事的人，来车间找伙计理论一番，一是想震震伙计们，别再欺负来顺，二是来车间与我们沟通沟通感情，有什么事可以偏向着来顺。在酒桌上听东处长说，来顺现在这样，纯粹是小时候管得太严，给吓着了，和别的小孩子打架不管是不是他的原因，来家先是打来顺一顿，于是在外边再有什么事，他也不敢回家说，慢慢的同龄的孩子都欺负他，等大人发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所以来顺从小到大，二十好几的人了，啥事还都得靠爹妈操持。
　　 今年夏天，车间组织达标考试，天快黑时东处长又来了，提了一个小破黑皮包，巧的是我们车间的几个管理人员主任、劳资员、安全员和我都在，这个点，平时都在的机会还真不多。巧了，走，坐坐去，东处长说。时间长了，我们都知道就是办不成事，他也不会责备我们，毕竟是当过处长，很能体谅我们，知道就我们车间的几个人还能有多大能耐？当然他更明白来顺本人的情况，所以大家都愉快地跟着东处长喝酒去。到了饭店一看来顺先我们而早到了，站在门口憨笑。菜上来了，东处长解开捆破包的绳子，抓出两瓶茅台酒来，大家眼睛都一亮，都说别喝这么好的酒，留着留着，心里却是高兴。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东处长用这么好的酒招待大家是个什么意思。考试归技术口，关键在我，我深感责任重大。
　　 这次达标考试，厂里派技术科高科长来监考，考前高科长又做了动员，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岗位问题，更重要的是与其他车间争名次，因个人扯了车间的后腿，责任全负。车间的伙计人人紧张得不行。实作开始，高科长拿出一个标准件来，让大家照着做，就是把一个圆钢锉成方钢，做成标准件的样子，时间是90分钟。高科长一向以严格著称，我特意把东来顺安排在最后，想看看前面的人有锉得说得过去的，摸个递给东来顺过关就行了。
　　 在考试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高科长放在小盒子里用绸子布抱着的标准件不见了，大家连车间墙角下的老鼠窝都捅了八遍也没找到，东来顺更是忙得满脸通红，在更衣橱里找来找去，蹲在地上在铁屑里面翻来翻去，最终还是没找到。我建议高科长继续考，还有东来顺最后一个了。高科长也没别的办法，满脸的无奈，拿了游标卡尺在一旁吸烟，也没心思监考了，看样子在为丢了标准件而心痛。这时只好由我来给来顺监考，看看来顺手上的活，哭不得笑不得。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便递一个能打80分的方钢给东来顺，让他交给高科长。
　　 来顺去交“作品”，我故意躲在一旁装作收拢大家锉过的方钢，准备封存。就听到高科长的高声大笑，坏了，东来顺太实在，我忘了告诉他，让他把自己锉的那个扔掉，肯定是把自己锉的歪七扭八的大作交给高科长，让高科长见笑了。这时就听高科长喊我：牟技术员你来看！
　　 我一看，高科长手上举着的那个东西，正是他丢失的锃明瓦亮的标准件。
　　
　　 之二婚姻篇
　　
　　 我对东来顺的爹东处长印象一直不错，有时觉得，人家岂止是不错，做官做到这个份上简直就是一种境界。凭他的本事给来顺找个好工作根本用不着自己出面，可他就这么一直让来顺在我们这里开水泵。要说开水泵不好吧也不至于，要不怎么说“上有天堂，下有泵房”，可毕竟是个收入少地位低的工作。
　　 来顺上班有三四年了，眼看着和自己一起上班的伙伴们都找到了意中人，来顺有些急。一天来顺来到我办公室，挨着沙发角坐下：老牟，我想请你喝酒。我说你爹来吧？
　　 不来。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还有谁？
　　 还有王美丽，来顺说。王美丽？我认为听错了，王美丽，可是我们车间的大美人，东来顺怎么和她掺和在一块请我喝酒？
　　 你去，你去，你去。来顺只你去你去地反反复复地说，双手搓着，也没有别的词。最后我说，好吧，我想反正有王美丽陪着，没事傻吹呗。出了大门，还真的见王美丽在大门外等着，初夏时节，天气不冷不热，王美丽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十分耀眼。我想不出他们两个请我喝酒到底为什么事。我这个人爱喝点小酒也是出了点小名的，只要有点咱能办的事，大家都好先请咱喝那么几小杯。
　　 坐下，我在中间，来顺和王美丽一人一边，菜是我爱吃的葱爆大肠，酒是我爱喝的坊子老白干，酒过三巡，来顺就喝得瘟鸡一般自个先醉了，低头耷拉角地说不出话，还是口齿伶俐的王美丽开口了，牟工，俺俩想请你做个媒。谁？谁？谁和谁？我和来顺呗还能谁。你牟工平时挺聪明的，还爱写个作文发发表什么的，这怎么这就……
　　 等会，等会，让我平静一下，让我想一想，我拧了一下大腿，疼，又拍了拍脑袋，疼，不是做梦，感觉这都是真的。这事，你们考虑好了？来顺，你爹知道吗？来顺舌头打绊，他不、不知道，想请你喝酒就、就是想让你跟俺爹、跟俺爹说说，他、他爱听你的。
　　 那好，找个时候我和你爹说说。
　　 那天的酒我怀疑是假的，喝得不多，头却晕得不行，王美丽这东西，真不是东西，东来顺这黄子（方言，亲切中带有戏谑，操蛋小孩的代名词），你真是个黄子。
　　 夏天那次考试，其实高科长也没难为来顺，来顺成绩61分，也算过关了，考试完后东处长一直没来。这天东处长又来我办公室，说日照的一位朋友刚给了点绿茶，新的，从这里路过，给我搁下点。刚好王美丽在我办公室看报纸，见东处长来，忙起身打开东处长带来的“光荫茶语”绿茶，给东处长泡上茶后问一声，牟工，没别的事了吧？我说，没。那我走了，她说，然后王美丽袅袅娜娜地走了。
　　 我看东处长好像是有什么事，要不他不会专门跑来给我送茶叶，顶多是让来顺给我捎点。一支烟过后，果然东处长说话了，说这几天，有个女的老往家打电话找来顺，我问来顺这黄子他也不说是谁，光说是单位的，单位的，你说会是谁？谁，小王呗!我说。哪个小王？就是刚才给你倒茶的这个，马上就是你的儿媳妇了，你还不知道？东处长皱起眉头，犹豫了好一会才说，他牟哥，这事我觉着不行。年轻人的事，只要他们觉着行，就行，哪还有什么不行的？小王虽说这份工作不咋的，可人长得还是有模有样，刚才你也看见了。
　　 东处长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来顺的事我和你婶子其实也考虑了，南门里有一个离婚的小媳妇，带个小女孩子，我和你婶都看过了，长得也不算丑，这事其实是已差不多了，我想过了夏，不声张，大家喝个酒，给来顺娶过来就算了，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事。
　　 一段时间里见来顺天天痴痴呆呆，像个丢了玉的贾宝玉，有时还眼睛红红的，烂桃一般。王美丽也是艾艾怨怨，把自己当成林黛玉了。这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只是大家谁都不当回事，这算什么事，他们俩，嘿！有天来顺突然闯进我办公室，牟工，我向你请个假，我不想活了。我就笑，我说，顺子，我先问问你，你们两个是谁先追的谁？来顺说是我先追的。我又说，她长得那么漂亮你也敢追？来顺只用眼角瞟着我笑。你们到了什么程度了？来顺拧着身子说：办了。办了？什么是办了？来顺身子拧得幅度更大了，红着脸不再说话。那你不说清楚什么是办了，我就不批准你的假，我说。顺子红着脸，笑着走了。
　　 秋天转眼到了，来顺和南门里小媳妇办喜事的大红请柬送到大家手上。婚宴上大家见过了小媳妇之后，无不感叹万分，天呐，人家岂止是不丑，简直漂亮得像天仙一般，王美丽和人家比起来，哪一点都不如人家。
　　 其实后来大家也陆续知道了，人家南门里的那一位小媳妇根本就不是什么离过婚的，没结过婚和谁离婚？带了个小女孩那倒是不假。
　　
　　 之三旅途篇
　　
　　 与推销玩具、书刊不同，我所见过在火车上推销袜子的几乎都是男的，这可能与推销袜子这种活需要力气有关。袜子绝无它样，皆“益麻男女四季袜”，湖南益阳出产的一种袜子。推销员一俟火车启动，便站在车厢的三分之一处，扯开破锣嗓子开始向旅客发起猛烈的宣传攻势：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在这里耽误大家宝贵的几分钟的时间，向大家介绍一种高科技保健袜。大家知道我国有个著名的马王堆，那可是含金量极高在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不亚于埃及金字塔。在马王堆出土的文物，几千年过去了，不腐不烂，依然弹性良好，是什么原因呢，经过30位专家论证，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是因为里面放置了益阳出产的一种大麻，简称益麻。今天经过50名专家，精心攻关5年，制造出了风靡世界的高科技产品“益麻男女四时袜”。那么大家要问，这袜子和普通袜子有什么区别呢？首先，它不是普通的袜子，它不臭脚，舒筋活血治脚气，平常的袜子往往脚前尖易坏，脚后跟易破，这种袜子是采用了尖端技术，在易磨处采用了八道横锁十道竖锁编织，坚固无比。光说大家肯定不信，下面我就做个试验给大家看看。
　　 说到这里时，推销人员便撕开袜子包装袋，抽出一只袜子，一头套在火车行李架上，一头拉在手上，然后摸出火机，开始烧这种袜子，大约五六秒钟，火机的火焰透过袜子来回移动，袜子完好无损。然后才是推销员的得意之作，从筐子里握过一把钢丝刷，在袜子上面用力地锉，用力刷，小刷子尺把长，拿在推销员的手上，左刷刷右刷刷，上刷刷下刷刷，刷啊刷，像音乐指挥家手上的指挥棒。并且高喊：看呐，这刷子也不是一般的刷子，刺死猪刺死羊，当然也能刺死大灰狼；往前拱，往后退，就像当年的当游击队！
　　 第一次见过这情景的人，早就仰着头张大嘴，瞪大了眼看稀奇奇，唯恐漏掉一个细节，有的人开始小声问价格，有的抢过来用手摸摸刷子刷过的地方，完好无损。推销员便趁机说，大超市里也能买到，36元一包，我卖的是10元一包，一律10元，全国的火车上无二样，无二价，今天在这里主要是做个广告，大家用着好，给我们宣传宣传。
　　 其实到此，看起来表演得花里胡哨的，那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精彩部分他们往往都要留到你要掏钱的最后瞬间。这位推销员把袜子进口套在行李架上，然后用牙咬住袜子另一头，慢慢把自己的身子吊起来，然后双腿一点点上升上升，直到双脚触到车厢顶盖后，才又慢慢把身子放下来，一个完美的倒挂金钓！不等这家伙放下身子，车厢里早已喊声一片了，好，好，好!
　　 乘着得意心境，推销员还有最后一项表演，扯袜子。像魔术表演一样，只一个人表演没有多大的说服力，推销人员便开始在车厢里游动，开始找人。找个什么人呢？找什么人他们知道，时间久了我也知道了，无论怎么说，在一个车厢里，他们每次总能找到这个人。女的不会找，西装革履的先生他们不会找，痞子赖子他们不敢找。几乎每次找到的人相貌很十分相似，30岁左右，黑壮，手臂上肌肉疙瘩抖擞，并且面相必有些憨，这个车厢要找谁呢？你说还能找谁？
　　 这家伙在车厢里逛着逛着在东来顺面前就停了下来。好吧：就找这位先生吧，来顺的手被举了起来。先生你贵姓。
　　 我姓东。
　　 好，东先生，你用力拉，咱扯烂了我送你包，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可得用力啊，一、二、三，来顺噌地被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眼看着在走道上蹿出二三米，差点被拉栽了跟头，好在这家伙恰到好处地扶住了来顺：我说东先生，昨天晚上干什么活了，劲哪去了？再来。再来再来，一些人围上来起哄。
　　 东先生你现在这样，双手攥紧袜子底，要不怎么知道这袜子底的结实？好，脚蹬着车座位，来，再来一次。这次来顺是发了狠的，死也不能再让那小子拉过去，在一帮人的起哄下，脸憋得通红，硬是没让那小子拉过去。
　　 东先生，想挣这双袜子是不容易的，不瞒你说，还从来没有人从我手上挣走过，我真想送你一包，但这回也不能破例。
　　 好了，好了吧，俺买，俺买，一些人等不及了，怕袜子不够，手上握着钱来抢袜子。本来来顺要坐下了，一听这小子的话，却又站起来了：等等，再给我一双。大家看着，这位东先生看来真想赢一双袜子，好，大家鼓掌给东先生加油。来顺似被急怒的狮子，双手扯着袜子口，像扯拉力器一样，很劲地拉。袜子口被拉到一尺宽的长度上便停止了延深，再怎么拉也不动了。来顺双臂打哆嗦，汗如水浇，也没让袜子口裂开。只见此时来顺突然把袜子放到嘴上，用牙咬住，像狗啃骨头一样，撕扯起来。大家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哄堂大笑。还是没有办法，你想想有那么多科学家花那么久的时间制造出的袜子，哪就能让你轻易撕烂？来顺是彻底的失败了，坐在座位上低头喘粗气。推销员大获全胜，举着袜子高呼：从广州到沈阳，要多长它有多长！从深圳到西藏，都是十块钱买四双！
　　 我和东来顺是短途，坐个把小时，很快就下车了。
　　 下车后我对跟在身后的来顺说，来顺啊，来顺，以后学着点，别净干这些熊事，那小子耍你，你看不出来吗？来顺不作声。我又说，袜子没挣到吧？来顺说，不想袜子，那黄子太能吹，我气得慌。吹？那你还是没把人家的袜子撕破吧。那他也别卖了，来顺说。人家咋就不能卖了？我问。
　　 你看，来顺在我身后说。啥？我回头一看，只见来顺慢腾腾地从后腰上，抽出一把尺把长的小钢丝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