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母亲生了一场病，全身浮肿，肚子涨得像面鼓，好多天没怎么进食。
　　 闻知消息，我心急如焚，一边用电话催促大侄子开车回家将母亲送进县医院，一边买好火车票，安排好工作，然后直奔千里之外的故乡而去，连续在母亲的床前伺候了十天十夜，直到母亲病愈出院回家，将她妥善安置好，我才返回广州。
　　 我是母亲入院的第三天上午赶到医院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刚刚打完点滴，神情倦怠，比暑假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
　　 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奔上前去，握住了母亲那只因打针而布满淤青的手：“妈，你还好吧？早上吃东西没有？”
　　 母亲有些激动，浑浊的眼窝里有泪光闪闪，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又分明颤动着笑意：“女儿啊，我没有别的事，就是肚子胀，不想吃东西。早上强迫自己喝了半碗白粥。看到你，我的病好像好了一大半。医生也不知用的什么药，每天吊七八瓶水，也没有多少尿。医生说我身体太虚弱了，需要补蛋白，还要输血。刚刚打了一瓶蛋白，七百四十多块，贵得吓人哪，我这辈子也没花过这么多钱看病。”
　　 “妈，您就别心疼钱了。大侄子已经给您交了三千，其余的我全包了。只要能把您的病治好，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如果需要输血，我想输我的血给您。”
　　 “别！别！”母亲急了，定睛看了我一会儿，伸手抚了抚我凌乱的刘海，“你看你脸色发白，晚上没睡好吧？你的身体更要紧，不能为了我，把你的身体搞坏了！”
　　 “妈，我身体很好，输一点血没事的，你看许多人还献血呢。”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母亲有点生气了。
　　 “好，好，不输就不输。一会儿我去问医生，听听他的意见。”我半跪在床前，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眼泪像泉水一样往外冒。
　　 前一天晚上我在火车上，小外甥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告诉了我母亲入院后检查的情况。
　　 检查结果显示，母亲身体内很多器官都出现了问题，她的胃部腹水，可能是肠胃肿瘤所致。鉴于母亲已经八十六岁高龄，身体虚弱，不能做进一步的检查，无法确诊。母亲由于长期吃素，营养严重缺乏，血液中的蛋白含量特别低，只有通过补充营养，使血液中的蛋白达到一定程度，再可以用利尿药，帮助排尿，以达到消肿的目的。另外母亲中度贫血，医生建议，最好输点血。
　　 一听说母亲需要输血，我本能的反应就是要将自己的血输给母亲。母亲曾用自己的鲜血滋养了我的生命，如今她已步入迟暮之年，如果能将我的鲜血输进母亲的身体，给她衰老的生命注入新的活力，那岂不是我反哺母亲的最佳方式？我当时越想越兴奋，仿佛感觉到自己滚烫的鲜血正通过一根细细的针管，汩汩流入母亲的血管，在她的生命里奔流，就像我曾在母腹中孕育一样，我的生命再一次与母亲融为一体。
　　 遗憾的是后来我这一心愿并没能实现。因为医院规定，如非紧急情况，病人只能输医院提供的血浆。而在医院当内科主任的同学告诉我，医院的血浆不是原浆，是经过分解过的，营养成分单一，还不如打蛋白。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用她粗糙而温暖的手，满是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女儿啊，你是我最小的孩子，都有白头发了，你说我能不老吗？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因为我的病，害得一大家人都遭殃。我嘱咐过你哥哥，别把我生病的事告诉你，连你姐姐也别告诉。哪晓得他在电话中告诉了你大侄子，你大侄子又告诉了你，你又告诉了你姐姐。你姐姐可怜，不能坐车，打发你小外甥来照顾我，他前几天刚从浙江打工回来。你小侄女的学校离县城三十多里路，每天早出晚归，还拖着一个四岁多的女儿。昨晚和前晚都是她在这里陪我。一天三顿饭不是她送，就是海清（侄女婿）送。你那么老远，丢下工作赶了回来。你小侄子也说要从山西回来看我，我叫他不要来，他还说要带女朋友回来……”
　　 “圣义有女朋友了？”我抬起头，打断了母亲的话，“这是好事啊！女朋友能跟他一起来看您，说明两人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可以谈婚论嫁了。妈，您赶快好起来，等着您的小孙媳妇来孝敬您吧！”
　　 我到了医院之后，便把负责白天陪护的小外甥打发回家了，晚上也不用小侄女来陪床，白天晚上就我一个人守护在母亲身边。自从母亲八年前回老家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跟母亲相处这么久，而且是两人单独相处。
　　 病中的母亲像是一个孩子，吃喝拉撒睡都得为她张罗。想起从小到大，一直是母亲照顾我，我从不曾照顾过母亲一天，心里几乎有点感谢老天爷让母亲生这场病，给了我一次照顾母亲的机会。
　　 “妈，晚上想吃点什么？”早早地，我就征询好母亲的意见，然后打电话给小侄女或我的同学华，让她们按照母亲的要求做好送来，最后几天我还弄来一个炖盅，自己做给母亲吃。
　　 母亲吃饭的时候，我将她扶起来坐着，穿好棉衣，将一床被子顶在她的背后，在她前面放一张硬纸壳，将饭碗放在上面。又拿来一条毛巾，围在母亲的胸前，然后看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母亲几乎没有牙齿，无法咀嚼，饭和菜都只能用舌头卷一卷，送到喉咙口，直接吞咽下去。
　　 有时候我也喂母亲吃。那些滚烫的稀粥，我怕烫着她，就对着汤匙用嘴轻轻地吹气，然后用舌头舔一舔，直到温度合适了才送进母亲口中。每当这时，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种幻觉，仿佛喂饭的是母亲，而被喂的是幼小的我。曾听母亲说过，我出生才几个月，奶水就严重不足，每天早上要喂米汤给我吃，上午和下午要用牛皮罐放在灶膛里煨粥给我吃。虽然我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没有丝毫记忆，但我的儿子是母亲帮着带大的，母亲给儿子喂饭的情景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在儿子胸前系一条毛巾，用小汤匙舀一匙粥，放在嘴边“呼呼”地吹着，再用舌头轻轻地试一下，然后喂到儿子的口中。如此循环往复，中间不时用毛巾给儿子擦一下嘴巴。我年幼时，母亲一定也是这么给我喂饭的吧？我当时一定是响亮地咂着嘴巴，一脸迫不及待的馋样吧？
　　 吃完晚饭，便开始伺候母亲刷牙、洗脸、洗脚。
　　 母亲虽然没有一颗完整的牙齿，但早晚两次刷牙还是少不了的。我总是帮她挤好牙膏，兑好一杯不冷不热的温水，将一只脸盆放在床上，让母亲坐在床上对着脸盆刷牙。
　　 看到母亲嘴里两排残破的牙床，我的心突然又疼了。人们常说“老掉牙了”，母亲，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老成了这个模样？
　　 母亲本来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有一次她刚从外面干活回家，年幼的我急不可待地想钻进她的怀里，猛然向她扑过去，脑袋撞上了她的门牙。不久，母亲的两颗门牙就松动脱落了。从那以后，母亲开始镶假牙。随着年岁的增大，母亲的牙齿一颗颗脱落，只好经常去做假牙。前年小嫂子去世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心情照管自己的牙齿，于是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嘴巴干瘪的老太太。
　　 我每天给母亲洗三次脸。每次轻轻地撩开母亲花白的头发，用温暖的毛巾，极为细致地擦洗母亲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从额头到眼睛、鼻子，从脸颊到下巴、脖子，尤其是眼睛那里，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心海里翻卷起情感的波浪。我多么希望手中的毛巾是一件神奇的宝物，能使母亲浑浊呆滞的眼睛重新焕发出迷人的光彩。
　　 小时候不止一次听到那些大人们对我说：“你的眼睛真漂亮！简直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从此，我知道自己据说很传神的一双大眼睛是得了母亲的真传，可惜母亲年轻时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我无缘见到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但我明白母亲的眼睛是如何慢慢地失去光彩的。
　　 我十岁那年，六岁半的妹妹突然暴病而亡，母亲悲恸欲绝，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她自己说，有十年的时间见不到针鼻子。当她好不容易从痛失小女儿的伤痛中走出来，我的大哥又在三十八岁那年英年早逝。老年丧子，母亲的眼泪再一次流成了河。后来，大嫂、姐夫、小嫂又相继病逝，母亲一次又一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她的眼泪终于流干了，双眼成了两口枯井，没有了光泽，没有了神韵。
　　 但奇怪得很，母亲的眼神至今还很不错，甚至比小妹夭亡的那些年还好些。我想，这可能与母亲这么多年以来虔诚信佛修行有关。
　　 我最喜欢给母亲洗脚了。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以前从来没有给母亲洗过脚。这次母亲生病，我才有机会当了一次母亲的乖乖女。
　　 一只塑料桶，里面盛了半桶热水。母亲坐在椅子上，脚还没沾到水面，便条件反射般缩了回来，伴着一声“好烫”的惊叫。我呵呵一笑，卷起母亲的裤管，用毛巾蘸着热水，从膝盖往小腿下面擦洗。
　　 “天气这么冷，水很快就凉了。等洗好膝盖和小腿，脚就可以浸到水里泡。”我哄着母亲。
　　 “我晓得。年轻的时候，不管有多忙，即使深更半夜了，我也要烧滚水泡了脚才上床，不然睡不暖和。现在老了，人也变懒了。”
　　 捧着母亲的脚，我再一次浮想联翩。
　　 母亲小时候是缠过脚的。虽然那时候已是民国了，国民政府明令禁止女子缠足，但在乡村僻壤，这种陈规陋俗一时还无法消除。一双三寸金莲的外婆，亲自给年仅五六岁的母亲缠足。
　　 母亲这样跟我描述：“那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啊！白天一双脚痛得寸步难行，到了晚上一双脚放在被子里简直像炭火烧着一样痛苦，只有把脚放在被子外面才好受一些。那时半夜起来哭是常有的事，有时实在不能忍受，自己会偷偷解开，明明知道第二天被发现要挨一顿打，还是要解开。”
　　 好在没过多久，剪头放脚的运动深入到了农村，母亲的脚得到了解放。如果不是这样，我很难想象，一双小脚的母亲如何能像男人一样参加田地里的劳动，如何能挺着大肚子步行八九十里路到县城开会，又连夜赶回。
　　 “水冷了！”母亲见我走神，提醒我。
　　 我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瓶里的水倒进去，用手试了试温度，便将母亲的一双脚按在了里面，一边泡，一边给她按摩。等母亲的脚泡得通红通红的，我拿来指甲剪，将她的脚趾甲剪得干干净净，然后帮她穿上袜子，扶她上床。
　　 “还是养闺女好啊！”母亲不无感慨地说。
　　 在医院照顾病人，最难熬的便是晚上的时光。除了生儿子在医院住过一个星期，婆婆病重在重症室度过一个晚上之外，我从来没在医院里住过。
　　 晚上通宵不能熄灯，一开始我极不习惯，难以成眠。有时刚刚睡着，母亲的一声呻吟或一声咳嗽，我便惊醒过来；听到母亲起来小便的动静，我霍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帮助她穿上衣服，搀扶她下床上床；有几个晚上，母亲呕吐得厉害，我总是第一时间冲过去，用痰盂接住。再说那些护士小姐也太敬业了，专门趁半夜过后或天刚蒙蒙亮敲门进来测体温，量血压，害得我总是来不及穿上衣服就去开门。我后来得了严重感冒，与她们这种敬业精神不无关系。
　　 幸运的是，和母亲同在一个病房的两位病友，上午来打完点滴就走人。一位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家住县城，得了糖尿病；还有一位是乡下来的老人，也是胃有毛病，还在检查之中，他住在县城的儿子家。所以晚上病房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小侄女从家里拿来两床棉被，晚上我把这两床棉被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又赶紧给收拾得妥妥当当。如果病房里每天住满了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吵吵嚷嚷，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有一天晚上，母亲爬起来呕吐了三次，再也睡不着。她的情绪很烦躁，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的老娘哎，我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只做善事，为什么还要让我受这份罪？老娘唉，你早点来接我去吧，我不想受这份罪，不想拖累我的儿女……”
　　 我听了，心如针扎，恨不能代替母亲生病，代替母亲受苦。我爬到母亲床上，抱着母亲，哭成了一个泪人。
　　 母亲像留遗嘱一般：“儿女啊，你不要难过。你是最孝顺的好儿女，能够为娘做的你都做了。为娘已经八十六了，算是高寿了。我这辈子该受的苦也受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没有什么遗憾。现在你大侄子生了儿子，小侄子找好了结婚对象，我的心愿都满足了。我死了，你们都不要哭，只要在我的头跟，放一部‘喊佛机’，请红毛（附近寺庙的主持）给我做一场法事就行了。”
　　 “不，妈妈，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要您活到我退休，到时候，我就回到您身边，天天侍候您！”
　　 “呵呵，我争取吧！”母亲笑了。
　　 我本来只请了几天假，去的时候已经买好了回程的火车票。可是到了回程那天，我却为了回还是不回纠结了很久。
　　 “你还是按时回去吧，工作要紧。”母亲劝我。
　　 姐姐在电话里说：“你走吧，妈妈有人照顾。我小儿媳从浙江打工回家了，她愿意去照顾外婆。”
　　 可是，母亲的肚子刚刚开始消肿，效果还不明显，我怎能放心离开？
　　 前一天晚上，带着女友特地从山西赶来的小侄子要求在医院陪护母亲一晚，让我去小侄女家好好睡一觉。我拒绝了他的美意，我怕他一个男孩子不方便，也怕他晚上睡觉不警醒，不能随时听从母亲的需要。
　　 是主治医生曹主任的一番话让我下定了决心。“你还是留下来吧，等你母亲出院了再走。你在这里，不仅对你母亲照顾得更加细致周到，对她心理上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同时，也便于与我们医生沟通，对她的治疗有好处。”
　　 既然如此，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得放下，照顾好母亲，让她早日恢复健康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当即打电话到单位延长假期，获得允准。至于那张三百多元的卧铺票，浪费了就浪费了吧，我才没有时间去九江退票呢。
　　 也许是母亲的生命力本来就强，也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不仅肚子慢慢地消了肿，不再呕吐，而且想吃东西了。一天后半夜，母亲喊我起来泡爆米给她吃。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起床，来去半个多小时，给母亲买来了她喜欢吃的米粉粑和发糕，她果真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踏实了。我知道，母亲，她又一次战胜了病魔，逃过了一劫。
　　 剩下的就是母亲出院后的安排问题。母亲的有生之年不多了，不能再让她那么辛苦，这是我和哥哥姐姐达成的共识。母亲也意识到如果她不照顾好自己，就会给一大家人带来麻烦，让我们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不安心，她答应我不再不把自己当做八十多岁的老人，不再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
　　 小哥哥一个人，还帮大侄子带一个不懂事的女儿，除了耕种田地之外，还养了两头猪。平时，他不但不能照顾母亲，母亲还帮他很多。现在母亲这个样子，他说不再要母亲帮他做事。如果母亲能照顾自己就在家里住，不然可以去姐姐家住。
　　 寡居的姐姐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开着一家小店，平时一个人带着一个孙子在家，子女都在外地打工。她一直希望母亲能去她那里住，她可以顺便照顾母亲。可母亲总说在姐姐家住不习惯，其实她是舍不得小哥哥，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这次她终于想通了，同意去姐姐家住。
　　 13日下午小哥哥包了一辆车接母亲出院，我跟车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姐姐来了，准备把母亲接到她家去。
　　 我买好了14号傍晚从九江到广州的火车票。吃过中饭，我准备动身。妈妈动情地说：“我这次生病，难为了你，你出钱出力，还累病了。回去后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再牵挂我，家里有哥哥姐姐呢。”
　　 我用力地点点头，轻轻地抱了一下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