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大地上行走(散文)
【刺枣树前】
刺枣树前如今的名胜古迹,举目所见,要么是迎客松托举厚重岁月,要么是霓虹灯炫耀现代风情。能把刺枣树作为景点,并且别有寓意地栽培着,这地方恐怕只有韩愈墓了吧。
刺枣树干细枝弱,叶疏花迟,似乎只有“恶溪村”或者“瘴江边”才是它的安身之地。我不住地提醒自己,这是河南孟县,不是天之涯潮之州。
刺枣之妙,尤在于长刺。刺者,骨气也。韩愈如果是一株摆首弄姿、哗众取宠的杨树或者柳树,长安之大,水肥土美,他总会站成皇宫大殿的一根“栋梁”。然而,他说“名为宫市,而实夺之”,他还说,佛骨是“枯朽之骨,凶秽之余”,矛头犀利,直刺九五之尊。敢于拿自己的头颅跟佛骨硬碰硬地进行一番较量,他只有“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了。那时的潮州,大概也只有瘴雾缭绕、雷电汹汹吧,是中原人想象中的“蛮境”。
时令既然是仲秋,绿叶丛中探出一粒粒红红的枣子,我分明看见一片片浓缩的丹霞云霓。“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这是歌咏韩愈治潮有为的两句诗,我情愿把诗中的“草莱”读成“不毛之地”。
刺枣树,种在韩愈墓前,最合适不过。
我,不远千里,从遥远的山之东雀鸟般飞到这河之南,就为了在刺枣树的枝桠上唱一曲千篇一律的颂歌吗?还是在用脚步踏响“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的诗句?
刺枣树,在故乡的山间几乎到处可见,如同“不平则鸣”、“异曲同工”等成语常常萦绕于耳畔。枣子个小肉薄核又大,却是野菜丛中的珍珠玛瑙。后来,听老人们说,枣子是上好的中药,能补气宁心,敛汗生津。这话,我信。我甚至相信,在异乡与这样的植物相遇,是一种生命的玄机。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当时的中唐,骈风流行,佛老嚣张。在霜欺雪压中生长着,在风吹雨打下绽绿着,惟其如此,方显刺枣树卓尔不群的生命力。韩愈为人特立独行,行文奇伟不凡,重文气,深立意,长描绘,一时多少华章!
有同行人仰望着两棵柏树啧啧称赞。柏树郁郁苍苍,据说已历千年。我的双眼却固执地盯着这一丛丛、一簇簇枯了又荣的刺枣树。一边是甜的,一边是酸的,像韩愈的诗文别有新意,独具匠心。
于是,我把甜的一边唤作文学或者思想;酸的一边,我称它——生活。
【超然台上】
隔千里兮共明月。
隔超然台不足百里,隔宋王朝不过千年。秋月和诗词是我的向导。选择一生平平仄仄地行走,没有比这更轻松也更沉重的事情。
仍是北宋的月光吧,漂洗去白日的最后一声喧嚣,将一座城市半明半晦地写意出来。“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古远的词句从历史深处飘来,越过城市的楼群,袭上心头,如水般的清澈,似银样的锃亮。眼前即刻闪现出古密州(今天的诸城)的模样。熙宁九年(1076年)暮春,苏轼就是君临这里远望城中春景的。
贬离京都,出知密州,“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韩愈诗),官位可以一低再低,但生命必须永驻高处。命名“超然”是苏辙的创意,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心志自然相通。仰观月有阴晴圆缺,俯察人有悲欢离合,落拓的诗人,超然的高台,游目骋怀,俯仰一世,文章憎命达,这或许又是艺术的幸会了。超然台,栉风沐雨着,竟屹立成中国文坛的一座高峰。
城墙还是城墙,沧桑还是沧桑,厚重还是厚重,梯形的台面还坚持着向上的走势。站在“慕贤亭”的横匾前,我停留了足够做一个梦的时间。我阅读的手指如呼吸轻轻拂过一株小草的叶脉,色泽洁净得好象自己的手不干净。苏子已经回到了后堂。一手捧书,一手扶膝,神态还是那么文雅,风度还是那么超然。“超然”,——这太像一位高人的雅号。“现在,我们所能看见的树太多,而天空太少,读今人的诗我经常有这样的悲哀。”信步台上,忽然想起诗人洪烛的一句话,我觉得我不虚此行了。在城市里,怎么看月亮,都像贫血少女的脸靥,是一种淡淡的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中国古典诗学而言,源远流长、丰满充沛的意境也该是月吧。“风花雪月”,读起来有时更像是“起承转合”。苏子被一阵风吹到一个叫做“密州”的异乡,就是在月下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他穷其一生始终不改的创作态度:超越困厄,获得一种月光般的平和与冲淡。月,明澈,超然,达观,这几个语词在超然台的夜色中格外明亮。抬头远望,婆娑月影撒成万家灯火,宛如朵朵金菊,层层馨香包裹着古老的密州。
苏子是离不开明月的作家之一。密州任职期间,苏子或登台赏景或举杯邀月,即使会挽雕弓也须如满月。一个把超然台作为地平线的人,我们很容易想象他的创作高度。苏子在密州谱写了许多锦绣华章,《水调歌头》“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胡寅《酒边词序》),最为脍炙人口。
【青云漫步】
跟着鸟声登山,还是走在了新绿的后面。习习的风,轻软得好象羽毛一般,我刚刚抓住一缕,登山。
我本该秋天来青云的。在这山上,草籽儿急着要回到土地,果实刚刚穿上新婚的嫁衣,熙熙攘攘的,好一个繁华香市。大热闹之后必有大宁静。和最后一枚秋叶终老山中,一起做个不归的人。前生有缘,或许会站成一柱图腾,坦然接受后人的审视。若是夏季来漫步,也别有意趣。大地温和,石头善良,人间正酷暑,山中无甲子,青山不墨,绿水无弦,采来大把大把的青草,结庐于此,还未躺下,第一滴赶来串门的蝉声就绿了一颗心。此时漫步山中,忘了深沉,忘了矫情,不生不死,似死还生。进入一种永恒。
我是春天登上青云山的。眼前的山过于沉静。水杉不语,湖面如镜。动观流水静观山,沿着古人旅游的审美路径,我开始了我的漫步。不经意间,我的左脚路过了一棵迎春的家,我的右脚还沉浸在荷花的梦境之中。春来踏青,莫非就是把青春牢牢地踏在脚下,不让它走开?我,一个落魄书生,漫步青云山上,两三朵白云相伴也好,七八只飞鸟随行也罢,我何必惆怅形单影只?坦途也好,陡壁也罢,都是脚步必须丈量的长度;修竹千竿,茅屋几幢,也是眼睛应该保存的图案。
对面就是桃花源。桃花尽日随流水,原来我们与理想家园的距离只是一泓清流。就这么一条单行道,难道真的一朝进入就与尘世绝缘,一旦驶出便不复得路?这桃花源是一坛新醅的酒,用带露的菊花酿就,非要等到十年以后才取出来浅饮低酌。林木交掩而桃花含苞,五柳经风而鹅黄依依,斯时陶渊明悠然望见的必是一位从容的书生。
我想我是醉了。闯入摩梭人家阿夏花房的时候,我才发现鞋子还固执在我的脚上,我是来“走婚”的那个风流少年吗?还好,摩梭女子不在,她在屋顶晒米,她在深水捕鱼,她在湖边浣衣,摩梭女子就是一根根深黄色的圆木,搭成了一座座村寨。只我一人,是这美丽世界的局外人。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林木。到处是天然氧吧。“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梭罗在《冬日漫步》中的句子,却直直觉得是在描写眼前的情景。一棵樱桃树的新鲜很讲排场,满树一吹即开的花苞,仿佛大幕即将拉开的戏台。看过傣族少女奔放热情的表演,我忽然觉得每一棵树都在舞蹈,一种凝固的线条的舞蹈。两只天鹅在湖里嬉戏,吊桥获得鼓舞,亢奋得左摇右晃,我也在舞蹈吗?旋转起每一片树林,把蓝天拼成一个万花筒。时间越积越厚,身体越走越轻。
远远的白塔远远地送来三瓣两瓣的铃声。清泠泠脆生生,落在地上是小草,缀在枝头是花苞,送到耳边是清泉。站在两只海眼面前,我读出了青云山永远茂盛着的原因。我听到了许多往春天赶路的声音,由缓慢到急促,从细微到宏大,一个美丽新世界正在诞生!
进入庄户人家,唯一可做的事,是点上四碟小菜,斟来一壶陈酿,依着新绿偎着花香,一口一口,小饮着酒而豪饮着山色。醉了就以手推树,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或者干脆摊开四肢,仰面躺着,睡他个唐宋元明。站起来,我是一棵树吗?是否已长出今年的叶子?
等待风。
【唐诗之路】
唐诗之路,一个绝对诗意的名字。配称这个名字的地方,一定得开阔奔放,美轮美奂。“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李白)。浙东剡溪应该有资格的,除了李白的歌唱,据说有278位唐代诗人在那里游弋歌咏,正如巴黎曾云集过将近半个法国的画家。
区区一条山间小溪,成了风云际会之地。游览浙东名山,必入剡中,而位于集散地的剡溪,从此便水花四溅波光荡漾了。山水因传说而生魂魄。剡溪之东,因为摊上一个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游人的脚步纷沓如过江之鲫。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李白来了。元稹拈须一笑,朗声吟哦着“我本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在鉴湖之东住下了。朝廷少了一个官吏,东海多了一个钓客,刘长卿就这样与黄花白鹭为伍了。“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李白诗),诗人的足音一响,浙东山川的清流鸣泉便开始吟咏唱和,天鸡啼鸣,那是在传诵诗人的新诗……诗实在太多了,于是就铺成了“唐诗之路”。
唐时盛行一种“两火一刀可以逃”的说法,意谓剡溪是避难之地。见此意,不觉哑然失笑。这不,我把送女儿去幼儿园的短短五百米距离也可走成一条“唐诗之路。”女儿从乡下进城就为了接受正规教育,可这条路上的惊险场面,丝毫不逊色于时下荧屏里的警匪片:大白天,有人抢走了她妈妈的手提包……就在女儿有些畏惧城市生活之时,我把她的视线牵到了柏油路旁的垂柳,看啊,女儿,“碧玉妆成一树高”;偶尔有鸟飞过,哪怕是一只麻雀,我们的唇边就会飘出“一行白鹭上青天”。如果小雨淅沥或者大雪纷飞,那简直就是一场唐诗的视觉盛宴。有小雨润如酥,铺在脚下的自然是天街了。若是雪后初霁,我和女儿的脚印就是一首轻巧灵秀的绝句,随便摘一朵雪花就是曼妙的韵脚。说来也怪,眼前的景色放在唐诗中一过滤,竟变得清新明丽起来。
大自然的河山,千百年来并没有多大不同,然而在唐诗中却那么的引人入胜。在这样一条路上,因为唐诗的修饰,我看见了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绿的叶,最红的花。女儿,在我目光的枝头,翔舞成了一只蝴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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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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