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二则
秘密
回到家,他刚想给前来开门的妻子一个惯常的拥抱,妻子却闪身躲开了。帮他把外套和鞋子放好后,妻子笑吟吟地将他拉到了客厅里:“亲爱的,快来认识一下我们的新邻居,人家珊香昨天刚搬到我们对面,今天是特意来拜访的。瞧,珊香还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水果和美丽的百合花。”握着一杯水坐在沙发上的邻家主妇珊香一见到他,倏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惊讶惶茫,杯子里的茶水泼出来湿污了她雪白的衣襟,她白惨惨的脸立刻又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尴尬无比。倒是他很快稳住了同样大受震动的心神,扯出一片纸巾递了过去:“不好意思,惊到你了,快擦擦吧。”正捧过大束百合来给他看的妻子忍不住抱怨:“都是你回来闹得,本来我跟珊香聊得可热闹呢。我们年龄相仿,又有许多共同之处,一见面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投缘,弄不好我们前世还是姐妹呢!”他没有说话,只是讪讪地笑着。珊香借口回家换衣服,匆匆地告辞了。
唉,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他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满心都是烦恼。
是的,他认识珊香,不,他和珊香,何止认识那么简单。他们两个,曾经有过一段荒唐的过往。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他和同事老侯被派往一个北方的小城开拓市场,他们租住的房子隔壁是一家饭店,珊香就在那家饭店打工。因为住得近又经常过去吃饭,慢慢地就熟络了。
老侯比他年长,爱打麻将,晚上总有人叫他去凑桌,经常很晚才回来。他一个人有时在附近溜达溜达,有时就窝在房间里看书。而珊香闲下来的时候,会走过来跟他说说话。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和珊香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一次酒后的迷乱,他们两个越过了雷池。此后的逾越,就不需要任何借口了。
他对珊香,谈不上喜欢,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年轻,只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无聊长夜的堪堪难度。珊香好像也是如此。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信誓旦旦,没有任何的表白与承诺,像是两个投身游戏中的顽皮孩子,由始至终的兴致勃勃只是因为游戏本身的诱惑,和情感无关。
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感伤,离开之后,也没有多少牵念。后来这一段几乎不曾被他当做往事的往事就彻底湮没在记忆之湖的最深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沉渣泛滥,一切竟然又不动声色浮漾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办?
怎么办呢?这也正是珊香最大的困扰。
后来两个人悄悄达成共识:往事绝口不提,从此只做初识。对珊香的老公、他的妻,半丝口风也不能泄露。
幸好唯一的知情人老侯在离开小城不久就已辞职南下,秘密的保守应该安全无虞。
妻子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又特别喜欢珊香,经常拖他们夫妻过来打牌、聚餐。珊香的老公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每次听到召唤都乐颠颠地,比珊香更积极。虽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两家都没有孩子,这样聚在一起笑笑闹闹的,一度冷清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每个人竟然都挺享受这种感觉。
包括他和珊香。
他们已经走出最初的忐忑惶遽,渐渐地可以坦然相处。是啊,那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怕它作甚?
五一小长假,妻子和珊香约好去游园,他和珊香的老公自然奉命相陪。四个人并肩漫行,一边走一边浏览着迷人的春光。
“雷子!雷子!”
突然,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雷子,果然是你,十年不见了,你小子竟然没什么变化。”
天哪!是老侯!竟然是老侯!他张惶失措,未及开口,老侯却又嚷嚷起来:“天哪,这不是珊香吗?原来你们两个竟然结婚了,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专一。说起来可还得谢谢我哦,要不是每晚我故意躲出去,你们那能成就了那等好事?”
突然,老侯刹住了话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四个人:他的脸黑沉沉的,珊香的脸涨得通红,剩下的那一男一女,一个脸色铁青,一个惨白如纸。
他们这是怎么了?老侯握住自己的大嘴巴,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老板的儿子
他驾着黑色的豪华轿车在小城古旧狭窄的马路上缓缓行驶。在他身边闪过的多是骑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的上班族或为生计奔忙的小商贩,匆匆碌碌,风尘满面。偶尔也会有几辆低档的私家车或稍好点的公车一路鸣着笛神气活现的飞驰而过,很是张扬。“小家子气,”开着大奔的他不由鄙夷地撇撇嘴,更加气定神闲地表现着他的“大家风范。”
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果摊上,一挂挂硕大金黄的香蕉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记得母亲是喜欢吃香蕉的,母亲的牙本就不好,他已经十几年不曾回来看母亲了,母亲能吃的水果也许只有这软软的香蕉了吧?
看守水果摊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特别爱笑,看上去憨厚可爱。他本是趴在水果摊上做作业的,一看见有人忙站起来招呼:“老板,要点什么?”他不由笑了:“哈!小嘴挺甜嘛,你怎么知道我是老板?”
“你开着那么高级的车,一定是大老板呢。”小家伙挠挠头又瞄瞄他的车,说:“你的车好棒呢,你可真厉害。”
“你也很厉害嘛,也是小老板呀!”他爱怜地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小男孩嘿嘿地笑了:“水果摊是妈妈摆的,我放学替她看一会儿,她去做饭。”
他挑了两挂最大的香蕉,小男孩麻利地过秤、包装、收钱、找零,俨然一个精明干练的小商人。“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他在心里感叹着,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也有十来岁了,住着花园洋房,吃饭穿衣有专人服侍,上学放学有专人接送,周末还有专职教师辅导钢琴、舞蹈、外语,仿佛生活在天堂里一般,从不晓得人间的疾苦。
“奶奶!我给你送香蕉来了。”
吃罢晚饭,他和母亲正坐着唠家常,一个脆亮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接着蹦进来的,竟然是那个卖水果的小男孩。小男孩抱着一挂金黄的香蕉,看见他,楞住了,他也愣住了:“娘,这个小孩是……?”
“你叫我奶奶……娘……?你是我爸爸?”小男孩怀中的香蕉落到地上,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俩,欲言又止。小男孩却一路欢呼着跑了出去:“妈妈,爸爸回来了!爸爸是大老板,以后你不用再受苦了,我也可以买新的书包和文具了。”他的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母亲:“娘,他不会真是我的儿子吧?”母亲望着他,满眼的责备恨怨,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呆住了!十几年前的往事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还在小城工作,是一家大公司的小职员。新婚的妻,敏,是他的大学同学,美丽贤淑。两个人的小家虽然清贫,却也幸福甜蜜,温暖和谐。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现在的妻子,蓝。蓝是老板的独生女儿,娇蛮张扬,野性十足。他英俊的外表,幽默的谈吐,儒雅的风度令她一见倾心,不顾一切地对他展开了疯狂地追求。他也曾理智地拒绝、推诿,有意的疏远,却抵不住蓝任性地纠缠。而且,蓝的父亲资产过亿,蓝给他描摹的美好前景委实令他心动,终于,他半推半就地妥协了……
他去找敏谈离婚条件的时候,蓝已经怀孕了。他拿着蓝开出的巨额支票,跪在敏的面前求她宽恕,求她成全。他清楚地记得敏惨白的脸和满眼的痛楚、绝望与哀怨,但敏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她没有收受他的巨额支票,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你能好,就好!”
离婚后,他便和蓝去了深圳,公司的总部设在那儿。他很快和蓝结了婚,并被任命为公司的高级主管,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十几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起过敏,毕竟,他们曾那么深挚地相爱过。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婚时,敏竟然也怀上了他的孩子,她怎么不说呢?
母亲拭着泪说:“敏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啊!只是被你害苦了!”
母亲和敏本来就处得象母女一般,离婚的事气得母亲大病一场,很长时间都不肯原谅他。他走以后,敏依旧时常来看望照顾母亲,如同孝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孩子出生后,敏失去了工作,只好摆个小水果摊来维持生活。母亲曾想将孩子的事告诉他,可敏坚决不肯。孩子懂事后问起爸爸,敏告诉他爸爸出去打工了,工作很忙所以不能回来。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呢?他不止一次悄悄地问:“奶奶,爸爸是不是死了?工作再忙也不能那么多年不回家吧?”
“哎!多好的孩子啊!真是作孽啊……”
他“呼”地站起身冲出门去,他要去看他的儿子。可走到半路,却又颓然地站住了。见了孩子,他该怎么说呢?他能带给孩子什么呢?在深圳那个华丽豪奢的家里,虽有资财千万,却没有一份可供他自由支配。他总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有个豪富的爸爸却没有能力管他吧?况且如果蓝的家里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将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啊……他实在不敢冒险……
他走的时候,路过水果摊,敏和儿子都在。儿子看见他的车,快乐地跳过来招手,他停下车。儿子天真的说:“原来你是叔叔,我还以为你是爸爸呢!妈妈终于肯告诉我,爸爸死了。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你以后多回来看看奶奶吧,奶奶可想你了。那天我还想去找你玩的,可妈妈说,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和奶奶说,不让我去捣乱呢!”他伸出手摩挲着儿子的头,百感交集,心如油煎。敏适时走来,支走了儿子。不过十几年的光阴啊,美丽青葱的女子竟已沧桑满额,憔悴不堪。她淡然地笑着说:“对不起,我只能给孩子这样说,我不能让他心存幻想,因为我知道,你什么也给不了他。不过放心吧,我一个人也会努力让他过得很好。你去吧,忘掉这一切,只要你能好,就好!”
面对这个被他深深伤害辜负的柔弱女子,他愧怍无言。那双宁静善良的眼睛,清晰地照见了他灵魂深处的卑污、自私和懦弱。他不由双膝一弯,再次跪在了敏的面前。他没有勇气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地活着,所以穷其一生,他的良心都只能跪着,永远的跪着,向着敏,还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