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怡八岁那年冬天，天刚蒙蒙亮。一场大雪袭击了远山脚下整个村庄，白茫茫的一片，远远望去找不到村庄存在的一丝痕迹。
　　 心怡钻在被窝里正在睡觉，生病的父亲躺在炕上，一直不停地咳嗽，母亲洛秋擦了擦父亲嘴边刚咳出的血，怜惜的给心怡拽拽被子角，用火钩子捅了一下炉火，又摸着父亲额头轻轻叹息着。
　　 忽然洛秋听到一直急促的敲门声，随手拿起一件棉袄披在肩上，起身出去开门。
　　 心怡迷迷糊糊的醒了，听见外面有人在小声说话，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拿起被子上搭的一件棉袄披在身上，爬到窗户口，用手抹干净玻璃窗上的水雾，她看见母亲站在院落里，刚打开外边的大门半截，就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从门缝里挤进来。这个女人面无血色，虽然整体看长相还凑合。心怡使劲揉了一下眼睛，她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很瘦，身子骨很单薄好像就剩一幅骨架，她斜倚在门板上，瘦弱的身体显然在这个冬季有点不堪风雨，靠在门板上似乎找一个支撑点以至于不倒下，身子因为冷在不住的颤抖着。
　　 洛秋打开门的时候，她差点摔倒，洛秋打开门，搀扶住她，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男孩，脸色微黑，外边套一件红花棉袄，衣角处有一团棉花露出来，棉袄扣子敞开着，里边的黑色粗布衫衣领没整理好，看到母亲看他，怯怯的躲避着母亲的眼光。
　　 “你找谁？”洛秋好奇的问。
　　 女人没有理会母亲的问话，拉住孩子的手推开挡住路的母亲就往屋里走，母亲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从后边紧跟两步，一边说：“你到底找谁？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女人显然对洛秋的问话置之不理，径直将男孩推进敞开门的屋子里，然后找一个凳子坐下，将孩子拥进怀里，拉着孩子手，低头对着孩子的手吹了两口哈气，又用手搓着男孩的手，然后才说：“就找你家男人，让你家男人出来说话。”
　　 “你找我家男人啥事？跟我说吧，我家男人生病了。”母亲不解的答道。
　　 “生病了？啥病，快死了？不死就让他出来见我。”女人理直气壮的喊着。
　　 这个时候心怡早已经从窗户边离开，麻利的穿好碎花棉袄，一边穿鞋一边听他们说话。
　　 听到这个女人这样说父亲，心怡撅着嘴，用眼睛使劲瞪着这个女人，大声喊：“你是谁？来我家干啥。”
　　 “我是谁，问你老爹。”女人立刻跳起来喊道。躺在炕上的老爹显然听到这些，刚喊了一句：“心怡，让他们进来。”接着一阵咳嗽，母亲急忙跑到里屋，使劲拍打着爹的后背，站在客厅的女人也拉着儿子紧跟着进到里屋，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男人，男人脸上苍白无力，用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她。
　　 女人推了一把孩子，说：“俊儿，这个就是你爹，快点喊爹。”叫俊儿的男孩显然不愿意喊这个躺在炕上的人叫爹，被女人猛的推了一把，站在了屋子中间，看看炕上这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傻傻的楞在那里，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女人又推了一把俊儿，冷冷的说：“以后喊这个女人娘，那个炕上的人爹。”“娘，你要去哪里？娘，你带我走吧，我想跟你走。”
　　 心怡看到母亲正在给父亲擦嘴的手停止了。爹也有点尴尬似的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话没到嘴边，又是一阵紧张的咳嗽，母亲停止的手哆嗦了一下，急忙站起来给父亲拍背。心怡不解的看着这一幕，嘴巴张开成一个大大的O。女人自顾自的走到心怡面前，露出一副温和的笑脸，用手轻轻拍了拍心怡肩膀，说：“你就是心怡吧？小姑娘，你长的很漂亮，以后好好和哥哥玩，俊儿是亲哥哥。”
　　 “走开，走开，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不要碰我，我不要什么哥哥。”心怡狠狠地推开拍她肩膀的女人。
　　 “娘，你为啥不要我了？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我以后听你的话，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逃学了，不要丢掉我好不好，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男孩跪在地上哀求着那个女人。
　　 心怡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随时会随着剧情的发展汹涌而至，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哭泣了几分钟，看到母亲没有回话，就跪着爬到女人面前，用两只手死死的扯住母亲的衣角。女人用一只手使劲推了一把，顺口说：“哭什么，你爹还没死，好好跟着他，我养了你十四年，他也该尽他的义务了。”
　　 母亲站在炕边，给父亲不停的擦拭着咳出的痰。炕上的男人咳嗽十几分钟后才停止，刚想张口说话，女人已经站起来，用手轻轻弹弹衣角，转身开门离去。
　　 门，啪的一声在女人身后关闭，将女人和男孩世界分割成两个空间。
　　 在那个女人身后，男孩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在女人离开的时候，很轻的一声，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层水雾，他明白了，他被亲生母亲抛弃了。
　　 男孩还在地下跪着，眼角泪痕还未干，不停的抽泣着，看到女人的离开，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站在炕沿边的母亲，神情微微一颤，张口要问自己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丈夫嘴一张，马上从身边拿起一块布递给丈夫。“爹，你吐血了，血，好多血。”心怡大声喊。心怡看到父亲手里拿的布上很多血，俊儿也看到了，母亲当然也看到了。母亲镇定的给父亲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父亲躺了一会儿，气色有点缓和，摆手示意母亲去炕角的衣柜里，拿一样东西，心怡和俊儿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母亲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剥开，露出一张发黄的纸，母亲看到一张协议书。轻轻的拿起来读着这份协议书：兹有男张栓子、女李英，因恋爱关系破裂，女方自愿离开，男方付青春损失费五百，钱一次性付清，今后女方和男方不得为此纠纷，男张栓子、女李英。两个名字字迹不同，显然是两个人私下商议签订的一份协议。看完这个心怡母亲全明白了，张栓子是自己家男人，李英一定就是这个女人了。
　　 “当时写这份协议书，我不知道她怀孕了。”父亲喘息了一下接着说：“分手几天，就听人说她嫁了一个有钱的老板，我一气之下跑到煤矿打工，在那里认识了你。”心怡和俊儿站在地下听父亲讲着：“要是我知道有俊儿存在，我早就去把你要回来了。俊儿，爹对不起你，我是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的，我找了几次都没有见到你。”“心怡以后好好和哥哥玩，俊儿，你就叫张军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的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女人走了，她把俊儿丢给了俊儿亲爹。俊儿和心怡的爹也在这个冬日的早晨走了，他给母亲洛秋留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二、
　　 洛秋从邻居家借了一些钱，为父亲操办了丧事，让自己的男人风风光光的走完了最后一段旅程。接着跑学校为张军办理上学的事，校长为难的说，现在的事情不好办，张军又没这里户口，一边说一边面露难色，两手一伸似乎他真的很为难，母亲明白他是想敲诈一笔，只好跑回家，吆喝了几个年轻小伙子，跑到自己猪圈边，站了很久，最后狠狠心说：“下手吧，杀了它，军儿就有学费了。”几个小伙子听后立刻动手，两个小伙子自告奋勇的跳进去，一把揪住猪的耳朵，另一个绳子一扔，两个人手脚麻利的就给猪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猪惊恐的哼哼叫着，然后和上边的几个人一起喊拉，可怜的猪就离开了猪圈，几个人吭哧吭哧的抬到院落里的一个石墩上，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中年男人，拿起一把锃亮的刀子，手脚麻利的一刀下去，猪哼哼着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音。几个人分工拔毛、剥皮、洗肠子，开始熟练地收拾这些活。
　　 母亲从墙角抱来一堆柴火，塞到灶火里，提起水桶倒了多半桶，从灶火的一个小台上拿出一包火柴点燃，用手捂着轻轻塞到灶火的柴火中间，嘴轻轻吹着，几分钟火迅速蔓延，整个炉灶的火旺的映射着母亲的脸，十几分钟后，锅里的水滋滋的冒着气泡，母亲从里边舀了几瓢，倒进几个碗里，然后对着忙碌的几个人说：“大伙都累了吧，休息一下，喝点水。”
　　 中年男人直起腰，边喝水边说：“洛秋，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就杀猪太可惜了。”“哎，没办法，不是走投无路谁舍得杀？”母亲洛秋说：“打发心怡爹借了很多钱，谁家也不容易，不杀猪张军哪里来的学费。”
　　 “婶子你也真是的，这个张军又不是你生养的，干嘛管他，让他找亲娘去，你凭啥管他？”
　　 洛秋轻轻叹息了一下，没有说话。被收拾利落的猪肉很快被母亲挑到集市上去卖，别人都买很高价格，洛秋急等钱用就比别人低了一成，刚杀的猪又新鲜，很快身边围拢了一群人，大伙争着买洛秋的猪肉。“闪开，闪开，什么人在这里捣乱，敢扰乱市场，打乱价格。”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个人，有人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地方都有无赖地痞。”“说谁呢？给老子站出来！在老子地盘竟然敢捣乱，活腻歪了。”刚才说话的人向后退了两步，再也不敢说话。
　　 男人叫张三，家里兄弟三个，至今三十岁了还未娶亲，老娘豆大的字不识，只好按照排行起名张三，人送外号泼皮三，是这里市场一霸。没事东游西逛找钱花，看见卖小吃的都要擦油，更不要说买卖大的。曾经有人不服气，为了这个拿着刀子和泼皮三争吵，两个人吵到高潮，泼皮三拿起刀子喊叫，两个人比试用刀子扎手，谁眨眼谁就是王八犊子，听泼皮三这样喊，来人不服气，不含糊的伸出手掌，两个人一人一把刀子，相互瞪着眼睛，开始比赛，几分钟后，这个人鼻尖开始冒汗，终于拔下刀子，忍着疼痛两手一拜，大声说了一句甘拜下风。当时很多人围观，都为两人捏了一把汗，看到结果只好作罢，然后喊这个人快点去包扎，以后别再斗气了。泼皮三嘿嘿两下，从手上把刀子拔下来，眼睛不扎的说了一句：“谁还不服气接着来。”大伙不由自主的退后几步。
　　 话说，泼皮三这次闯进人群，自然是想沾点星，他拨拉开围观的人，蹭蹭几步就到了洛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咋呼着喊道：“我以为是啥人这么嚣张，敢在哥的一亩三分地撒野，原来是一个老娘们。”洛秋的脸一阵红，气呼呼的说：“你说什么呢，你再给我说一遍。”洛秋第一次来市场做生意，对于泼皮三的事情自然不知道，只是感觉自己遇到了地痞无赖，却不想示弱，就理直气壮的说：“猪肉是我的，我想多少钱卖是我的自由，和你无关。”
　　 泼皮三看到面前这个女人竟然不认识自己，马上摆出无赖架势，喊：“老太婆，哪里来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在本大爷面前撒野的人还没出生。”为了尽快筹到张军上学的学费，洛秋自然不敢示弱，不服气的说：“靠真本事我服你，在这里撒野算什么爷们，也不看看自己长的德性，你老娘也不管管你，有这样的儿子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哎呀喂，啥时候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来，在这里教训起老子来。”“告诉你，老子喊你老太婆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都使出来，老娘全接着。”洛秋的脸红了一下，平时这样的话从来没说过，看到这个泼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只好拉下脸对付。围了一圈等着买猪肉的人看情况不好，只好劝说，都消消气吧，气大伤身子，很多人认识泼皮三，平时虽然很怕他，但多少也说过话，就给泼皮三说你就让让人家吧，让她把猪肉卖完走人，以后不让她再来。有同村认识的也来赶集，知道心怡母亲为了两个孩子早起晚睡，男人撒手走了，她每天很辛苦，生活很艰苦，也出来打圆场，劝泼皮三说你就积点德吧，这个女人家里男人生病拖了一屁股债，半路又多了一个丈夫先前的孩子，现在丈夫刚撒手走人，两个孩子上学、吃饭，哪样不要钱，你咋就不能体谅一下别人。很多人听大家这样说洛秋的遭遇，也随声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谁没一个难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让让这个女人。
　　 泼皮三听众人说到她的遭遇，想想自己老娘也是这样，为了让哥三个上学，啥活都干，每天起得比鸡早，睡觉比猪还晚，自己的老爹就知道吃喝玩乐，不禁有点心软，叹息一声：“今天就饶你一次，以后要交保护费，不能乱哄抬价格，看在你两个孩子份上，暂且饶了你。”话没说完就撇着八字步，吊儿郎当的扬长而去。
　　 洛秋卖完猪肉，水也没喝，用红布头巾把零碎的钱包了又包，然后揣到怀里，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捂着，生怕小偷不知道钱在那里。走了二十多分钟后，到了学校，学校刚开课，喊开学校大门，直奔校长办公室，校长看到这个女人又来了，张嘴就说：“不是和你说了，没钱是不行的，你不能总是为难我，我也是照章办事。”“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了钱来。”洛秋着急的辩解。校长听说带钱来了，马上停住说了一半的话。洛秋把揣在怀里的红包头巾掏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层一层揭开，露出一大堆钱，手哆嗦着整理了一下，两只手捧着钱递给校长，校长马上点头说：“明天就让孩子来吧，来了让孩子直接到我办公室，我给安排好。”“谢谢，谢谢，谢谢校长。”洛秋不停地点头哈腰对校长说。
　　 三、
　　 心怡低头慢慢吃着饭，张军也低头巴拉着碗里的饭。转眼张军来这里一个月了，却依旧对洛秋不冷不淡的，洛秋把张军上学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也没听这个孩子说一声谢谢，对洛秋还是和刚来那天一样很生疏，心怡看着这个哥哥这样对母亲，有点气愤，看着母亲忙忙碌碌的背影，就抱怨的说：“喂，你就不能笑一笑，整天摆一个臭脸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