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全门砰地合上的一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偷袭过来，她便有些后悔了。
　　 抬头，灰沉沉的暗空，低眉，湿哒哒的雪地。远离闹市的小区，还沉浸在雪后的酣眠中，几分素洁，几分冷寂。雪，在丛花、草被、枯枝，自行车、小汽车、楼房顶上，就那么晶亮地垂着，长条状，流苏型，琼姿媚态，或玲珑或纤巧或空灵，翩然欲坠。或远或近，耳鼓不时传来一声积雪委地的扑通声。这铿锵的呢喃，似乎触痛了草坪尽头一个顶着黑檐帽的红鼻子雪人，那润亮的冰身，那静思的姿态，雪色残容，轻安自在。一旦存在，雪人可也有了灵魂？一顶完好的遮阳帽，一根鲜妍的红萝卜，黑红白分明！她笑了，昨儿从厨房的窗口，她边做午餐边分享了一幕父子嬉乐的场景：两个小不点，一位年轻的爸爸，打雪仗、堆雪人……追逐嬉戏中，完成的杰作也殊为可爱！谁是雪人的园丁？是稚童，是葆有童心者。
　　 雪人没有家，越冷越不怕……耳畔滑过韩雪的《奇迹》，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爱让心成雪，你的温度不够最好不要去找她。谁的自白？让心回暖的是爱，是将心带离错误认知的引渡者。是的，萍水相逢的他，一个远在天涯的陌生人，在那个寒冬，用贴心的友情疏解了她的忧思、联通了曾经沧海的她的心……他说，付出爱就能回收爱，只要以正确的方式和有足够的耐心。有宽容有爱的家最温暖，他幸福着他的幸福，回暖的她也得以泅回现实的岸。经营家，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修道？生命之旅上，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空间，让她幸运地邂逅了一份网缘，并用心地兜住了属于她的家和温暖。或许，遁入空门，真是一种无能的逃避模式？谁人在吟哦，半缘修道半缘君……
　　 哈气成冰的寒冬，适合潜宅在家。或独煨着火，闲散地翻阅诗词散章，或粘贴在刺猬身边，共享一出激情的美国大片，或陪侍云儿，迷失在电视剧“宫”群芳争艳的酣战里。但，年关在即，家里缺东少西，一个小宅女，一个老宅男，他们是拒绝稀奇物事的，就只得她自封采购大使，中断悦读与享受，迎着这份奇特的雪景，冲向折扣超市。她明白，将被打劫的，不仅仅是钱夹与年货，还有她的散思碎念。她乐在其中。
　　 水泥道上的积雪，已被物业管理员工清扫干净，地表冰凌也一并铲掉了，居民多了几分安全。她追着一串规整的足印，小心翼翼地贴上去，但一落脚还是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曼美的乐音应和着起伏的双腿。她莫名地升起一种谢忱和敬意。这群物业员工，多是来自外地的农民，好几位还是她的四川老乡，他们起早贪黑地护卫着整个小区，贴心又温暖。她小心地移着碎步，一溜一滑地挪到了出口。
　　 一位着军大衣的郑师傅缩着脖子傻站在门口，酒糟鼻头下冒着水汽，双手互搓着，熟络地跟她打着招呼。“傅老师早！寒冬腊月的天，又没三轮车，你还打算赶年啊？春节不回老家了？”她也笑着回应了，这样的天，适合出门，沁凉又舒爽。暑假回了，父母都好，就不为春运添堵了。
　　 说话间，她走出了大门。寒凉又添了几分。四野茫茫，唯见一条白亮亮的干道。无鸟语，无人声，几天前还列阵以待的三轮车队也没了影。可不，天寒地冻的，即使不回老家过年的三轮师傅也会选择宅家，不愿出门拉车了。好在，即使下刀子，也还有公交车。她紧了紧嫣红的丝巾，迎着风雪踏上了干道。直行200米，左转50米，就步上田间小道，再沿狭长的碎石机耕道直行5000米，穿过一片樟树林，就是公交主道了。这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到目的地的线路，几年前，她通常与婆婆相携着赶公交去家乐福，采买荤菜，每周一次。3年前，婆婆过世后，她怕睹路思人，没再光顾家乐福了。屈指一算，居然三年了。
　　 几块不规则的水田，秋水稻的残梗仍在，伶仃地耷拉着。整饬有序的菜园地，则是一片笼着白雪的生机。株株青菜流着油油的绿，一畦畦圆硕的翠白，掩不住的饱满，张牙舞爪的蒜苗，几分鲜嫩，几分萎靡……绿加白，白夹绿，红覆白，三原色，配得正点，一时她竟闹不清楚，这些熟稔的蔬菜，谁是谁了。
　　 几位裹着冲锋衣的老人，散在田间地头。雪水汪洋的地，举步维艰，他们居然也顺手地挥着农具，修修地角，理理杂草，总能找到点活儿干。在这个阴惨惨的雪天，他们还有勇气出门与他们钟爱的土地厮守，勤勉地劳作。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即便是寒冬，这片新垦荒的土地，也依然能保持着郁郁的绿，都缘于他们。其实，他们都是小区业主的父辈们，本是被儿女们邀来带小孩，颐养晚年的。大学收入不算高，但也不缺吃少穿，完全不需要劳碌了一辈子的老人再侍弄土地补贴家用。
　　 小区的四围，高坡低地，凡可以下锄的地方，光秃的小山包，低洼的塘水田，都被这些闲不住的老人们刨整得有模有样了。
　　 绿盈盈的菜蔬，黄灿灿的作物，这里一畦，那里一片，随四季变幻着，似七色旗，妆点了这片荒芜的土地。土地是凝重的，更是丰盈的。时有蔬菜拎回家，鲜嫩且是无害蔬菜，儿女们一开始还反对，渐渐都默认了父辈的做法，一些年轻人还自觉地加入到挑水施肥的行列。一切乐境，都可由劳动得来，一切苦境，亦可由劳动解脱。她的心还是被劳动本身的意义撼动了。
　　 “这片尖椒，是小李子她爸种的。那片玉米，是哑巴家的。沿堤的一溜水芋儿，是你陈阿姨的……”
　　 婆婆的声音犹在耳，却是阴阳相隔。遥想，婆婆在世时，她们婆媳环着小区散步的温馨场景了。那时候，婆婆总会欣喜地指给她看，并能准确地说出哪一片园子属于小区哪一家。婆婆的语调里也不无羡慕。可不是么，要是公公在世，这里也必定有一片属于她们家的菜园了。
　　 她喜欢公公，因了他对土地的坚守和执著。公公，是一辈子对土地充满神圣虔敬的农民，在贫寒的岁月里，也正是仰仗着几亩薄田，两双勤劳的手，他们才一一将六个儿女拉扯大。泥土里深埋着人类的根，只有泥土才是人类生存之本。一位西方哲人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这些老人就是做好的佐证。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含辛茹苦，育出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儿女，让他们成长为高等教育讲坛上的能工巧匠。中华儿女，一代又一代，受惠于劳动，受惠于土地，也感恩着土地。因此，而今即使远离了家乡热地，他们也乐于在荒山远郊的一隅开辟荒地，一把锄头，一把铁锹，继续身体力行地播种属于自己的乡情，抒发他们心中之于土地那不可断绝的深情厚意。
　　 冬正临，春未来，下新种抑或是松土，都不到时候。
　　 他们一辈子与土地相亲，又怎会不知农耕时节？或许，只为了一份留恋，平抚一种即将到来的再一次失去的莫名虚空？谁曾想，刚温热的土，才养肥的地，这片村庄却生生被万科集团收购了，据说翻了年，就要开工建高楼了……绿地变废墟，废墟再起高楼？这是一宗生态环境的美化，还是一宗抢食土地的退化与耻辱？一方面退耕还林，一方面新农村城市化？土地，正一分一亩地被文明蚕食着……
　　 阡陌流水融一塘。池水平且静，盈盈地躺着，无言地记下了土地所历经的悲欣：丰盈与贫瘠，文明与退化。走在碎石道上，她莫名地伤感起来，为逝去的公公婆婆，也为即将失去的赖以生存的沃土。
　　 湿滑的田埂上，迎面一女子，通红的双手捧着个沉沉的衣盆，噙着笑，与她擦肩而过，她清晰地触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响……浣洗的园丁，不以为苦，反以为荣。
　　 润物细无声。风过，腥湿的泥土散出干净敦实的气息，入鼻。雪之安谧，仿佛静到骨子里，到处都显现出一个适于追思、怀旧、感恩的气场，大自然也添了脱俗的纯净……曾经的人，曾经的事，曾经的岁月，平和地去回味，滤掉恩怨，看淡得失，唯留殷殷的素怀。一个激灵，她整个人就漾在一种无可言说的感动里，入心。
　　 其实，不论土地，还是儿女，像公公婆婆们这批农民，他们是土地最后的守护者，也是名副其实的园丁。
　　 她乐陶陶地听着古乐，耐心地候在公交站牌下，思绪又飘回温暖的小家。一朵“花”，倚在沙发里，喜笑颜开地卧赏轻喜剧；另一棵草，畅游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家中二宝，怡然自得，享受着精神之餐。谁是他们生活的园丁？不言而喻！
　　 烟火的生活，与自然为邻，与友朋互慰，与土地相亲，与亲人相爱，自有一种尘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