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儿子结婚第二年，老伴便撒手人寰了。她嚎咷痛哭，尽管伺候生病卧床的老伴已经五年，每天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日子劳累而枯燥，她仍旧舍不得老伴离去。她不想解脱，哪怕再苦再累，只想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料理完老伴的后事，她病了，并且很不配合治疗。孩子们都很着急。她还不到六十岁呢，还没怎么好好享受生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再加上老伴身体一直不好，生活的重担差不多都落在她肩上。她识字不多，却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最小的三儿子也快要做爸爸了，她心里没有啥割舍不下的，心一下就空了。
　　 “妈，你把哥哥姐姐家的孩子都看大了，我的孩子你不能不管。”小儿子在她的身边摇着她的胳膊。
　　 “妈年纪大了，帮不了你了。你是妈最小的孩子，妈啥事都由着你的性子，你同学孩子都五六岁了，你却一直不肯成家，总说没玩够。儿子，你都三十岁了，也快要当爹了，该认真想想了。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吧。”说罢，她扭过头，看着老伴的相片，几滴眼泪滑落。
　　 “妈，你这样说不公平，你要是不要你的孙女，我现在就让媳妇打掉这个孩子。反正她奶奶也不喜欢她，还不如不来这个世界。”小儿子故意放出狠话。
　　 “你敢！看我不削你。”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已经由着你胡来快三十年了，从今天起，有我在，你就别想再做出格的事。”她愤愤地说。
　　 “就是啊，妈，我就是想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可得有你监督，你可不能不管我。我是你最宠的老儿子。”小儿子拉着母亲的手，那枯瘦的手背上暴露的青筋让他眼睛有些发热。
　　 “真的是女孩？”她眼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笑。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生的是清一色的男孩，她就盼着有个孙女，希望全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妈，前天做的B超，我同学正好在那家医院工作，偷偷告诉我是女孩，还怕我心里不高兴。我一听可乐坏了，我知道您盼孙女盼了很多年了，妈，您说我是不是为咱家立了大功？”小儿子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她敲打着小儿子的头，“就你，还立功，你就是立一百次功，也难以抵消你曾经的过。”嘴上虽这么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她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本来身体底子不差，休养一段时间就好得差不多了。小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她开始着手准备小孩子出生需要的物品，什么小被子小垫子，小棉衣棉裤，都准备了好几套，她的手巧，尤其是针线活，虽然眼花了，可针脚依旧很密实。做出的小棉衣，即便是很时尚的媳妇也觉得很喜欢。
　　 二
　　 孙女出生那天，正好是冬至,那一天阳光特别好。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婴，她看到的第一眼就爱得不得了。她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儿媳妇和孩子，仿佛一转眼谁就会把她的孙女抢走似的。小女孩皮肤雪白，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笑还有两个很深的漩涡。给孩子起名，儿子象征性的征求她的意见。她也不推辞，说，孩子出生那天的阳光真好，在几十年的冬天里就没见过那么好的阳光，所以孩子的小名要叫做“小阳”。虽然她没多少文化，但这个名字孩子的父母都没有反驳。后来，孩子的妈妈又给取了个学名——映雪，程映雪。只是，大名几乎没人喊，一大家子人都喊“小阳”。四个男孩之后，家里终于降临了一个女孩，小阳一出生就集大家的宠爱于一身，尤其是奶奶，简直就是爱不释手。夜里都要起来几次看看小阳有没有蹬被子，渴了，饿了的。小阳越长越可爱，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非常漂亮的小女婴。她有时候抱在怀里还喃喃自语：小阳啊，你爸爸三十年了就没做过几件着调的事，但是他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奶奶一辈子都没有遗憾了。几个月下来，孩子是越长越壮实，她却消瘦了很多，可精神状态一直很不错，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一直住在小儿子家里，三室一厅也开阔，最主要是方便照顾小阳，她是舍不得离开宝贝孙女的。小阳六个月时，两个儿子都接她去自己家住，心疼她太累。可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不放心小阳，也不放心小儿子。有她在，小儿子多少会收敛一些。因为她清楚记得，小儿子结婚前那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妈，这个婚我是为您结的。这个媳妇是您选的，我心里不是很情愿，如果将来有什么差错，妈，您可别怪儿子。儿子结婚后，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儿子就会把这个家弄散。媳妇在商业部门上班，老邻居介绍的，说不上多漂亮，但很耐看，皮肤白白净净，说话慢声细语。还好，婚后一年来，小儿子按部就班地上班，回家。最让人开心的是，媳妇怀孕了，有了孩子家就更完整了，小儿子该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小阳的出生，给这个家注入了新的生机，她看得出儿子也喜欢自己的女儿，她心里稍稍有些放松。
　　 小阳九个月已经会爬了，媳妇早已上班，照顾小阳就落在她一人身上，她累并快乐着。那天晚上，已经夜间十一点了，小儿子还没回家，她和儿媳妇都很着急，可儿子的手机打不通，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了。十二点，她再也坐不住了，穿上衣服，准备去寻儿子。开门的时候，儿子醉醺醺踉踉跄跄地撞了进来。那个夜晚，儿子和媳妇吵架到天明，她谁都劝不了，抱着小阳在自己的卧室偷偷哭泣。
　　 一个月后，儿子和媳妇离婚了，儿子带着以前相恋五年的女友去南方闯世界了。媳妇又恨又怒，一气之下，托关系开具了一张“特困证明”，拒绝抚养还在哺乳期的女儿。儿子和媳妇都走了，偌大的一个家冷冷清清，只剩下她和小阳。她来不及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愤怒，她得照顾小阳，这个爸爸妈妈都不要的孩子。夜里冲米粉，换尿布，她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休息。小阳以前一直吃母乳，突然换上奶粉，孩子又哭又闹，就是不吃。她只好买来米粉，或者用蛋黄蒸蛋羹，喂养小阳。小阳也争气，很健康地成长，很快学会了走路，在奶奶的照顾下，每天都露出阳光般的笑脸。
　　 三
　　 起初，她还期待着儿子和媳妇复婚，小阳可以有完整的家，有爸妈的陪伴。直到小阳三岁，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只是偶尔打来电话，寄些钱。她也听老邻居说，小阳的妈妈已经再嫁。她知道谁也指望不上了，小阳，只能自己抚养了。四岁时，小阳看到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陪伴，而自己的爸爸只有春节时才会出现，小阳也会问她要爸爸妈妈。她总是含着泪说，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工作，等小阳长大了，考上大学就可以去找爸爸妈妈。小阳总会撅着小嘴说，奶奶骗人。她只有苦笑。私下里，她去找过小阳的妈妈，希望她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小阳，孩子需要母爱。小阳的妈妈一脸漠然，心里对小阳的爸爸的恨迁怒到孩子身上，不想接触小阳。也不想打破自己安静的生活。她无法抱怨媳妇的无情，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对不起人家。她开始为小阳做起了打算。
　　 小阳五岁的时候，她带着小阳来到大儿子家住，将那套三室一厅租了出去。大伯家的男孩已经十多岁了，对小阳很喜欢，小阳也是个乖孩子，大伯父，大伯母甜甜地叫着，一家人都喜欢这个漂亮灵气的小姑娘。住到了大儿子家，她对小阳的要求开始严格起来。不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不准看电视，不准吃零食。在幼儿园里如果和小朋友吵架，就罚小阳写三篇数字。小阳心里很不高兴，但不敢反驳，只好按照奶奶的要求去做。在这个大家庭了，奶奶的话一言九鼎，就连大伯父都不敢反驳，小阳只能尽量让自己不犯错，减少奶奶对她的不满。
　　 七岁的小阳读了一年，她带着小阳住到了二儿子家。因为那里离小阳的学校很近，二伯父，伯母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对小阳也是很喜欢，很是疼爱。
　　 那天小阳高高兴兴地对她说：“奶奶，这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名，你怎样奖励我呢？”
　　 她看着小阳满分的试卷，眼里放出光彩，但很快消失。“考第一名也容易，保持第一名才是难呢。”她淡淡地说。
　　 小阳使劲忍着快要流下来的泪水，跑进卧室写作业。后来二伯母看不下去，出去为小阳买来她最欢吃的草莓蛋糕，小阳才露出笑脸。从那以后，小阳再取得什么好成绩，或者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再或者把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小裙子洗得干干净净，她都不再跟奶奶炫耀，邀功，因为小阳知道，自己做这些，做好这些在奶奶看来都是应该的。小阳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各方面的表现也越来越好。小学毕业，小阳以姣好的成绩考入重点初中。
　　 暑假里的一天，小阳从外面回来，听到家里很多人在说话。她躲在门后悄悄地听着。
　　 “小阳奶奶，张工程师退休好几年了，两个女儿都在北京发展，老伴去世也好几年了。张工人脾气好，家境好，我觉得跟您挺合适的。所以来跟你说说。”
　　 “给奶奶提媒。”小阳的心紧缩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抓着裙角，紧张得要命。
　　 “是啊，妈，我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也一定希望你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我看张工条件不错，有房，有退休金，没有负担。”儿媳妇在一边附和。
　　 “谢谢你啊，她刘大妈。可我嫁了，小阳怎么办？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我只想守着小阳，看着她长大，上大学，到时候我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见老伴了。”她不冷不热地说。一旁的刘大妈和儿媳妇都有些尴尬，小阳在门后偷偷地笑了。
　　 那天之后，小阳坚持和她挤在一个床上睡，睡着了还要拉着她的胳膊，生怕谁把奶奶抢走似的。小阳学习更加勤奋，回到家里还要抢着给二伯母做家务事。小阳大了，她知道奶奶这辈子不容易，困难时期拉扯大五个孩子，日子好过了，老了老了还要照顾自己。她只要更努力让自己更完善，才能让奶奶欣慰，如果不是自己牵累，奶奶可以过上更幸福的日子。
　　 四
　　 十九岁的小阳高中毕业了，报考志愿的时候，她征求奶奶意见。
　　 “小阳，你是成年人了。十九岁之前，你一直听奶奶的，现在奶奶要听你的了。”她笑着说，头上差不多有了一半白发，小阳伸出手，触摸着她的白发，拂过她脸上的道道皱纹，眼睛湿了，那一刻心很疼。
　　 “奶奶，我想报考本市大学，这样离你近，可以陪着你，该由我陪着你了。”小阳含着泪说。
　　 “小阳，你考了那么高的分数，上咱们市的大学可是委屈你，奶奶不同意。去吧，报考你想念的大学，去你想去的城市。”
　　 “奶奶……”小阳的泪终于忍不住了。
　　 一个月后，快递送来了小阳的录取通知书。
　　 “奶奶，我被湘潭大学录取了。”小阳拥抱着奶奶喜极而泣。
　　 “小阳，湘潭大学？你要去湖南去念大学？哎呦，我的宝啊，你能受得了辣吗？你可是从来就怕辣啊。”她满心都是担忧。小阳报考哪所大学，根本就没告诉她，说到时给她惊喜。
　　 “所以啊，我要带着您去读大学啊。我吃不了辣，吃不惯别人做的菜，我只喜欢奶奶烧的菜。”小阳娇嗔地说。
　　 “啥，我的祖宗，带我去湖南，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折腾啊。”她瞪大了眼睛，心里却有着莫名的兴奋。
　　 “奶奶，您一点不老。才七十多岁。您得一直陪着我。我知道奶奶最崇拜毛主席了，所以我要到去湘潭念大学。奶奶要陪我去，奶奶要一直陪着小阳，将来小阳谈恋爱，奶奶要把关；小阳结婚，奶奶要给置办嫁妆；小阳生孩子，奶奶还要做小棉袄呢。”小阳咯咯地笑着，依偎在她怀里，脸红红的。
　　 “小阳，好个没羞的丫头。”她爱恋地抚摸着孙女，皱纹笑开了花。
　　 五
　　 小阳要带着奶奶去湖南念大学，这个消息在家里炸开了锅。一大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吵不停。
　　 “小阳，你奶奶都七十多岁了，哪经得起这个折腾。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得为奶奶想想啊。”大姑妈的语气充满了恳求。
　　 “小阳，你爸爸不着调，可他生了一个优秀的女儿，你是我们大家的骄傲，是我们大家的女儿，你可不能由着性子啊。”大伯父焦虑地说。
　　 “小阳，你是不放心奶奶吧。奶奶还有我们啊，你放心的去念大学，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你毕业还回咱们的城市。”小姑妈堆着笑说。
　　 小阳只笑不语。
　　 “妈，妈，你说话啊？”劝不动小阳，大家把目光投向母亲。
　　 “我已经决定跟小阳去湖南。她在我身边长大，从小没离开过我。不是我去陪小阳，是小阳陪我，小阳是我的命，我不能跟她分开。这些年我跟你们住一起，就是想攒下房租，给小阳念大学用。小阳已经托上届校友在学校附近联系房子，差不多定下来了。你们我都放心，就是舍不得小阳，你们说我偏心也好，糊涂也罢，反正我决定的事改不了。”她认真地说。
　　 “真服了你们。”几个子女当然知道母亲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改变，也只好由着祖孙俩，开始着手为她们的出行打理行装。
　　 “奶奶，这辈子我就要赖着你，我们谁都不会孤单。”小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含着泪亲吻着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