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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木屐·蓑衣·苇帘子(散文三题)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68发表时间:2014-01-07 21:28:56

【木屐】
   祖父在雨天出门时穿木屐,我们争抢着伸脚去套。祖母厉声呵斥并拦住了我们——女孩子家,穿那个东西,扭坏了脚怎么办?
   木屐底子不是平整的,而是四个小角支撑起一张脚形木板,木板上面用牛皮围住,留下脚踝部分。四只角支撑起木屐的高度,比一般的鞋子要高出四五厘米。人站在木屐上,若不行走,端然亭亭玉立。但木屐在雨天走出,一步步踏进松软的泥土,它会越陷越深。牛皮、铁角、泥土……木屐是厚重的。洲岛几乎是沙土,逢水便软,土质松散。木屐四个小角插入松软而泥泞的道路,四只小角深浅不一,木屐便左右歪斜,难以平衡。笨重的木屐带动里面的双脚,毫无方向地偏颇。小孩家,单薄柔弱,还没有定力稳住,难免会崴脚甚至伤筋动骨。祖母是严厉禁止我们在雨天穿木屐的。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的喜欢。黯淡得近乎晦涩的颜色,守在房间一角,不动声色地沐浴着从屋顶亮瓦处映射来的天光,混合了灰尘,微微泛起遥远而模糊的光泽。它从来不抢人眼,但它纠缠凝视的眼神,在某一刻掀起一股陈旧而呛人的情绪。旧时光。被遗留的记忆。一段暗伤。淡而令人悱恻的惆怅。
   它是重的。在我的手中,甲壳虫般地敛起周身,积压出自身的重量,等待一个轻薄的雨水天,一头扎进泥泞中,丈量漫长绵密的……泥泞小道,灰仆仆的时光,凉而湿的雨水。
   我穿着母亲纳的布鞋,布鞋是天空般蔚蓝的颜色,纯净而素朴,轻巧又妥帖,默默站在厚实的木屐前。我想借助旧事物的高度和深度,掂量下自己。于是,拎出木屐,小心地擦拭干净木屐里外灰尘,然后,提起双脚,套进木屐里。双脚套进木屐站立的刹那,突然觉得时光似乎长了翅膀,扑棱着左右翻飞,灰尘四起,呛着鼻子。我高了许多,屋子里的竹椅、板凳、春台,还有太师椅,瞬间老了,萎缩了,在黄晕晕的阳光中,打起了瞌睡。
   我试着迈动脚步,一前一后地抬起左右木屐,顿感有风微微在摆动自己。我走向瞌睡的旧物件,却分明感觉它们的后退,后退。
   屋子里的地面掺和碎石子,凹凸不平。木屐四个小角又失却泥泞土壤的抓拧,一下失却了方向,歪倒一边。我伸开左右臂膀,力图平衡身体去补救。木屐居然又站直了身子,我双脚站在木屐上,还在上下扑腾着左右臂膀,犹如一只翻飞羽翼遨游天空的小鸟。那一刻,屋子里的竹椅、板凳、春台,还有太师椅,又苏醒过来,波泽起明黄鲜亮的光芒,朝着我走近走近。
   我的双臂停在半空,脑海出现短暂的眩晕。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她羞涩而明亮的眼神,朝着我打量。她与我有同样的面容和身段,但她是勇敢的,一步步逼近,看着我。她几乎笼络了屋顶亮瓦透射来的光辉,朝我伸出右手,却是扇动的翅膀,毛茸茸的羽翼几乎触到我冰凉的手指。我不得不伸出右手,又迈出右脚。木屐再次歪斜,我倒在地上。
   窝在床铺上的日子,我无数次看见与我长相仿若的女孩子。我说给祖母听,祖母说我中了邪,要请村里的简姐来驱邪唤魂,却被母亲制止。
   一个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罢了。母亲的轻描淡写,令我疑惑又好奇。难道,我希望看见自己?而那个仿若又迥异自己的女孩子,的的确确并不存在,又的的确确被我看见,并多次出现。就算是自己——可又有谁看见过自己?说到底,不过是我借着一些物件的描摹而已。
   母亲问我,你喜欢你自己,还是你想象中的长翅膀的女孩子?
   当然是那个长翅膀的女孩子。
   这就对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有非凡的力量,弥补下自身的不足,你想完美些——这个白日梦也好啊。母亲是村里的裁缝,但是她读过书,会做诗还会写一手好毛笔字,是村里有名的能人。母亲的话,我是信的。母亲说我不过在做白日梦,言语却丝毫没有嘲笑。而白日梦的依托竟然是一双破旧的木屐,它牵引我走进混淆时间的隧道,从前——未来,痕迹依稀可辨。
   从前是什么样子呢?模糊的脑海中,又被丝丝缕缕昏黄的光芒遮翳、渗透,散发出呛人的灰尘味道。从前——终究是惆怅的。可转身的日子就成为从前,厚重如石,逼仄心胸——哪怕背转身,那种惶然犹存。
   莫名的伤感萦绕心胸。旧时光。被遗留的记忆。一段暗伤。淡而令人悱恻的惆怅。
   可是,那个小女孩子,站在脚着木屐的我跟前,她面对我,扑腾着羽翼,闪烁起虚无、稚嫩的光芒。我不得不看着她,而后无数次地想起她。
   木屐留在角落中,继续黯淡、陈旧、破败。日益老去的祖父,背驼了,咳嗽不止,他再也没有气力拖动木屐,走进泥泞的雨水天里。木屐蒙上灰尘,倒退着回到从前,缩小成一个黑点。它确实太破旧了,角掉了,牛皮也绷断了线,毫无用处,注定在漫漶的天光中消失,又在一场飘渺如梦的记忆中伤感地浮现。
   我终于看见了自己。一个伤感的人。一个天生就沉溺一场梦幻的人。
  
   【蓑衣】
   洲岛上的蓑衣都是从外面买来的。洲岛到了夏天,太阳也大,可终究不适宜热带植被生长。棕榈是有些,站在公路边,三两个,有些孤独、瘦弱。到了寒风呼号的冬天,棕榈差不多会被冰雪冻死,从坚硬的皮质到沙土里的根茎,都被拔去血水,枯槁成一具尸体。哪能指望派用它呢?愿意长就长在这里,终究成不了气候。绷子床、沙发、蓑衣……用得上棕榈的东西,别指望在洲岛上生产出来。
   买来又如何?便宜还实用。就拿洲岛这个四围环水的地方来说吧,到了冬天,毫无遮拦,从长江那边跑来的风,呼啦啦地,挟裹了江水凛冽的寒气,朝着洲岛扑来,那个气势啊——令人想起万马奔腾的场面。砂石、尘土、纸屑、枯枝败叶,甚至有重量的小东西,都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了。这还不够,风放宽了喉咙,打起跑马响哨,直揪人心。如果适逢雨雪天,就更惨了,冷到骨子里去了。冷又怎么样?照样要喂牲畜要下田要去长江边淘金,不能歪在屋子里不动啊。于是,蓑衣就有大派场了。
   棕榈须根制成的蓑衣毛茸茸的,黑不溜秋,又重得令人不堪重负。可它仍然是我祖父辈他们在雨天的首选。哗啦啦的雨水,在岛上溅起晶亮的水花。一朵接着一朵的水花咕噜着开放,旋即凋谢。地上便水流漫漶了。祖父要到老屋坡后排涝,于是他披上蓑衣,戴上了斗笠,不紧不慢地含上烟嘴,辛辣的旱烟在烟嘴上燃烧出蓬松而艳丽火星。祖父扎进雨水中。
   他的背早驼了,罗锅形状,在雾蒙蒙的连绵雨水中盘亘成一个厚重的黑点。蓑衣覆盖在上,却抖落出一丝飘然。蓑衣下,是一双高挽裤腿的赤脚。祖父走的慢,啪嗒出巨大的响声,那是哗哗水流声和他吧嗒旱烟的混合音。仿佛,这场大雨,于他不是纷扰而是期待以久的夙愿,现在他正走在完成夙愿的路上。他走得坦然悠闲。朦胧的雨线中,烟火明灭,混合节律铿然有致。而毛茸茸的蓑衣,承接着浩瀚的水流却又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抛洒开去。雨线,密集的雨线顺着蓑衣哗哗地滴淌,扯出银子般的晶亮水幕,几乎遮盖祖父赤裸的小腿和双脚。
   祖父被水流覆盖却又超然水外。他令我们羡慕。
   我偷偷穿过蓑衣,但还未上身就扔下了它。它遗留了雨水陈旧的味道和旱烟辛辣气味,还有棕榈味——也是陈旧的,甚至是酸腐的。我拒绝甚至厌恶。我皱眉——仿佛一团黑云凝结在我眉头。那个时候,我渴望下雨,只有在雨水中,蓑衣的陈旧酸腐味才被雨水洗刷,而它支撑起的优哉游哉的背影令我心生好感。
   我怎么不渴望一场大雨?大雨中排涝的祖父,披着蓑衣出门,从不会空手而归。他会提回活蹦乱跳的鲫鱼、鲤鱼还有黑鱼,甚至大白刁,凯旋而归。那时,雨水早停,而蓑衣却延长了雨水滴淌的时辰,啪啪地溅落祖父双脚上,那些挨着蓑衣的鱼儿,顿时闻水而动,扭着鱼身跳舞。我们会迎上去,接过跳舞的鱼,随着它们的扭动而旋转下腰身。
   蓑衣最后成为咩子的棺材。我八岁那年冬天,奇冷,滴水成冰。祖父很早就把羊拉到大堤去吃草。他回家刚刚吃了早饭,天空却落下了冰雨。祖父穿上蓑衣就去拉羊回家。我家只喂了三头羊,卖了一只,杀了一只,还剩一头小羊。祖父称呼小羊为咩子,大概是它的叫声咩咩地太像一只羊的缘故。咩子温顺柔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你,似乎看穿你的心事,咩咩地叫上一声,你的心顿时柔软了,不禁回望着它,伸手触摸它。祖父很喜欢咩子,带咩子出门时,总要蹲下身子,伸开右手,给咩子梳理一下毛发,再拍拍咩子脑袋,才牵着咩子出门。
   哪想,咩子回来时,不是如同往常一样跟在祖父后面踱着方步回家的,而是血肉模糊,被祖父裹在蓑衣中抱回家的。那时,咩子还没有完全断气,它在蓑衣中瑟瑟发抖,一双泪眼盯着我们,可怜巴巴地,似乎在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祖父抱着蓑衣,隔着蓑衣轻轻抚摩,颤抖着声音跟咩子说话,说,咩子啊,都怪我没看好你——哪想歹人这么狠心呢?你放心好了,我会找出歹人为你报仇,可你要挺住,啊——疼吧,兽医马上就来。
   咩子叫了一声,终于没有等待兽医,耷拉下脑袋去了。祖父长叹,也咩了声。裹好蓑衣,抱起咩子,走到屋子后坡,把咩子埋了。
   这么冷的天,咩子躺在祖父的蓑衣中,相必在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冷吧。那毛茸茸的质地坚韧的蓑衣,也定然会保护好温顺的咩子。
   雨水还在漫漶,一季赶着一季,一年送走一年,而祖父不再披蓑衣了,他披一块破旧的薄膜,也不拿烟斗,急忙地冲进雨水中,消失在茫茫的水雾。很快,就消失了背影。他老了,越来越老,背越来越驼,不停地咳嗽。他很少捕鱼了,一门心思地爱上纸牌。特别是雨天,一门心思地匍匐纸牌下,消磨他最后的时光。
   一个白霜凛冽的清晨,我母亲打开大门,发现院子里的老樟树下躺着一个人,浑身白色,眉毛、头发都是盐沫样的白霜,猝然老去的这个人,是我祖父。他在熬了一个通宵的牌战后回家,死在院子里的樟树下。
   那层冷白的霜沫,在不期然的节令中到来,黏附在原野庄稼、大地房屋上,它们陡然增加了岁月的厚度。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压抑了,下沉下沉,再抬眼时,分明看见一个佝偻着腰身穿黑蓑衣的背影。
  
   【苇帘子】
   妹妹坐在高高的苇帘子上面。她穿一身洁白的裙子,扎着马尾辫,脸庞朝着远方仰起。太阳在妹妹身后喷薄,她白皙如瓷的脸庞顿时涂抹上麦子般金黄的光泽。
   呀,朱家三丫头像尊菩萨坐着,我们走过不作个揖,也得行个喏啊。
   三两的大人,背着、拖着或者扛着、两人对抬着棉花包袱走向大队道场。她们远远地看见妹妹,不禁交头接耳。道场上拉扯起大而宽阔的晒场——用木桩连接着钢丝,再铺上苇帘子。棉花从花包里争先恐后地滚出,趴在苇帘子上面,等待一双双大手捧住,再松散它们。然后,承接灼灼阳光,逼退棉花里的湿气,实现棉花轻盈如梦的幻想。
   道场再大,也还是有限。村民要晒棉花,正儿八经地晒棉花,说白了就是抢太阳,就必须先去抢道场,抢道场上的苇帘子。
   先前,母亲放过小板凳或者破包袱在苇帘子上,以示报到。但没有人在的板凳或者包袱,终究只是物件,可以在苇帘子上,还可以在苇帘子下,甚至任何地方。母亲唉唉叹气,也无可奈何。妹妹自告奋勇站出——我先去找个地方。妹妹不说抢也不说占,而说说找——找个地方,母亲就嗯嗯点头。妹妹就去了,天还没有放光,妹妹整理好自己,一溜烟地跑到道场,坐在苇帘子上面。她坐着,很文静,很从容,很经得住清晨道场上各种声色的诱惑。
   三丫头,你好早啊。
   三丫头,你真坐得住啊,不简单咧。
   嘿,小姑娘,看你像尊小神仙,你不来我们也不抢占这个位置了。
   ……
   唧唧喳喳的人群走过。妹妹笑望着大家,神色自若,她的眼睛天生有种定力,吸引着对方对视,又传递某种信息给对方,对方不禁点头称是。那时,妹妹的脸庞稚气却成熟,糅合晨曦的亮泽,犹如一面水银镜子收集着属于她自己的光芒,却分明被我们看见。她站起来,小身子在苇帘子上鲜活动人。她始终微笑着,拍打着双手轻盈跳下。洁白的裙子顿时在晨风中鼓舞成祥云。
   晒棉花啦。妹妹落地的刹那,脆着声音喊道。
   我们内心一动。垂下的眼皮竟然还有余辉波泽,心胸陡然间阔豁了。我们扒拉开棉花,在长长的苇帘子上一路铺陈。洁白的棉花覆盖其上,拥挤出柔软祥和,仿若白云萦绕的天穹,仿若光辉皎洁的明月夜。妹妹淡定而清朗的微笑犹如清风无限递呈。这样的晨曦叫我们热爱并留念。
   妹妹的小手抓起棉花,替它们在苇帘子上面翻身。她是一个细心的人,遇到湿气凉手的棉花,还会抚摩下棉花下面的苇帘子,仿佛要擦去上面的水汽。她嘴巴中念念有词:
   太阳公公开口笑,
   棉花芦苇乐坏了腰,
   拱手齐声道个谢,
   红火白银还有个绿玉,
   朗朗乾坤是正道。
   她的词是母亲带我们晒棉花随口编唱的,妹妹却有心记下并适时吟诵。说词里的红火照应太阳,白银照应棉花,而碧绿照应芦苇。芦苇呢,则是苇帘子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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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木屐·蓑衣·苇帘子》如题所示,是作者心灵最初的触动,从命题立意、意境营造、构思布局的全过程都铺陈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静沉。一篇好散文是从心海里流动着的最美的潮音,作者在这篇散文中所绘之景、所造之像,所生之意正是于这种真实中迸发出的含蓄隽永的意蕴,这些幽微的生命本色探寻,令散文的文风更为大气,令读者沉醉其中。散文由情及理、虚实相生,娓娓道来,感人至深。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纷飞的雪】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108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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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4-01-07 21:29:52
  问候朝敏姐,祝福冬安,顺祝2014年佳作不断!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1-08 09:37: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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