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子，起床了！不然要迟到了。”杜小漠把面包和热牛奶放在餐桌上，走到卧室门口轻唤。齐肩的短发被她梳理得和她一样乖顺，直直地垂在她圆圆的脸庞两边。
　　 “喔。就起来。”林海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掀开丝被，拉了床头柜上的睡衣披上，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匆匆吃完早点换好衣服，然后对着厨房里的小漠说：“走，小漠，我送你去上班。”
　　 “你不是要早点去公司开会吗？”杜小漠从厨房出来，抽纸擦干了双手，把废纸扔进垃圾桶里。
　　 “刚才刘总来电话说会议取消了。”他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从客厅门口的鞋柜里拿出黑色长筒靴子递给她。
　　 “为什么？”她接过靴子，明亮的双眸瞄了他一眼。
　　 “客户说那笔业务出了点小问题，暂停了。”他扶着她的肩，看着她提拉靴子，“所以，我们也不用急着商榷怎么部署工作怎么融资。”
　　 “哦，是这样啊！”
　　 “不过也好，我就有时间送你了。把你的包提上，走。”
　　 两人乘电梯下了楼，走出单元门，向地下车库走去。
　　 南京。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内，数以万计的像林海和杜小漠这样的打工一族，每天汇入上班的人流高峰中，为了供房子、供车子，为了养家糊口。城市的红绿灯接踵而来，把平坦的街衢切割成一段段或顺畅或拥堵的心情。林海手握方向盘，像车流中其他司机一样，适应着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慢镜头地赶路。
　　 七弯八拐之后，车徐徐开至万通零配件公司门口。杜小漠提着包下了车，“路上注意安全！”
　　 他偏着头笑看她，答复了句“拜拜！”然后轻踩油门离开了。
　　 林海回到嘉华新型建材安装公司时，看见刘总正在埋头翻阅票据，并且刘总的办公室门是敞开着的。
　　 “小林，你过来。”刘总把票据装入资料袋，起了身。等林海走进办公室，又示意林海坐下。
　　 刘总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罐，又打开铁罐取出一些茶叶放进盖瓯，说：“安溪铁观音。我请你尝尝。”他把盖瓯拿至饮水机下冲入开水，又把水滤去，重新注入开水，盖上瓯盖放在茶几上。隔着茶几，刘总落座林海对面，一边动作优雅地用开水烫洗两个小杯，一边以闲聊的口吻说：“小林，我们公司最近的业绩怎么样？”
　　 “刘总，今年，经济形势不好……”林海含胸驼背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不知该放哪里才好，索性插入并拢的双腿之间。
　　 “小林，我看了你最近报销的招待费，很节约嘛。不过，小林，我们公司不需要在这方面节约。你作为业务部部长，可要与客户多沟通沟通。”
　　 “是。刘总。上班时间，我已经安排得满满的了。”
　　 刘总捧着盖鸥，挪开瓯盖，见舒展的茶叶在金黄色的水中身姿正曼妙，便稍稍合上瓯盖，沏了两小杯茶水，递了一杯给林海，“品尝一下，怎么样？”自己端了一杯俯首细嗅，再举杯轻啜。一杯香茗下肚，刘总露出了陶醉的笑容，“小林，有什么感想？”
　　 “纯正，清香，回甘。”
　　 “嗯。”刘总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捧起盖鸥给林海沏了一杯，给自己的空杯也沏上，再把瓯盖放在一边。待两人饮尽茶水，刘总看着盖鸥里重生之后又蜷成一团的茶叶，意味深长地说：“你看，刚才身姿舒展的茶叶，此刻痿弱了吧？事业就好比这水，风华正茂的男人呀，就好比这茶叶，有了事业男人才能大展拳脚。离开事业的男人，如同滤尽水的茶叶残渣，能有多大价值？”
　　 “是、是，刘总说得极是。”林海连连点头，慌乱的神色被刘总尽收眼底。
　　 “小林，没别的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谢谢刘总！”林海出门时，退着步子小心地把刘总的办公室门关上，仿佛这样就关住了刘总不怒自威的气势，扼制住了自己如芒在背的不安感。
　　 刘总的秘书小颖捧着两本文件从过道拐角处走来，中长的米色外套下摆像公鸡尾一样摆来荡去，高跟鞋叩得褐黄色的地砖“噔噔噔”的响。林海自顾自地走着，各种念头气势磅礴地在脑子里涌起，湮灭了小颖清脆的脚步声，连小颖娉婷的身姿也完全模糊掉。小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目光空洞的林海，但没有打扰他，便径直去往刘总的办公室。
　　 林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咀嚼着刘总那番话里含沙射影的暗示，心上忐忑。曾经，他是工作狂，工作上相当出色，因此深得刘总的赏识。也由于成天忙于工作，顾不上谈恋爱，他母亲总念叨，工作哪里都可以找，老婆可不是想找就有适合的。去年，他好不容易在“百合网”遇见了很谈得来的杜小漠。经过几个月的交往，他与比自己小八岁的杜小漠相恋了。为了节约房租和方便，他在两人工作点之间按揭了一套房子，将网上恋情下载到真实生活中。他每天下午下班时间一到，设想的是如何哄小漠开心。她讨厌抽烟男人的烟味，他为她戒了烟；她反感他夜不归宿，他为她推掉了许多应酬。也因为他业余时间的心思大多放在了女友身上，那些以前吃喝惯了的客户，被他疏远了。那些靠关系拉来的业务，渐渐被客户冠以种种客套的理由转移。他坐在桌前反省，业余时间里，他对公司是不称职的。
　　 他想起当初刘总把他引荐给那些客户时，刘总用神采奕奕的笑容缓解了他初出茅庐的拘束，还为因他不善沟通而出现话题断档的尴尬打圆场。他从青涩的新手，到深谙商场之道的精英，有自己的努力，也有刘总的栽培。可如今，他无法平衡事业与感情生活，该如何是好？
　　 “喂，胡总，今晚有空吗？”他终于从凌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拨通了一个房地产公司现场总监的电话。
　　 “是小林啊，你好，你好，哈哈。好久不见了，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把我忘记了。”
　　 “怎么会？胡总可是我们公司的大恩人，我怎敢忘恩负义。”
　　 “小林，有什么事吗？”
　　 “为了答谢你曾经对我们公司的支持，今晚我请你小酌一杯。”
　　 “哦，不好意思啊，我有个朋友从远方回来，约我聚聚呢。”胡总似乎很为难。
　　 “没关系，那就一起叫上吧。反正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筷子。”
　　 “行，行。那就这样吧，下班后再联络。拜。”听了林海的回答，胡总爽快地同意了。
　　 “拜。”林海挂了电话，思考了片刻，然后给小漠发了短信，说公司安排晚上聚餐，要晚点回家。
　　
　　 （二）
　　 “银都王朝”大酒店里，发髻高绾五官秀丽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华丽的欧式装修，璀璨的灯光，价值不菲的陈设，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高贵优雅的人士。
　　 六楼包间里，明亮而柔和的灯光照着褐黄色壁纸熠熠生辉，遮光窗帘凸起的帘布闪闪发亮，墙角的富贵竹翠色欲滴，五色缤纷的绢花时尚大气，丝质的桌布亮丽淡雅。林海，胡总和与胡总卿卿我我的中年妇女陆兰，还有胡总称呼为“廖处”的中年男子，四个人围着一桌山珍海味举杯畅饮。
　　 “胡总，小弟我敬你。”林海举起杯子伸向胡总，待胡总也伸出杯子时，自己缩回手饮了一口酒。
　　 “小林，你这诚意的分量是不是太轻了？”胡总露出老奸巨猾的笑。
　　 林海立即举杯再饮，等杯子离开嘴唇，刚才九分满的白酒只剩下半杯，他强作笑颜，“我刚才是试试酒温。这才进入正题。呵呵。”
　　 “哈哈，够爽快！”胡总举杯饮了一口酒。
　　 觥筹交错之间，两瓶茅台酒渐渐流入四人肚腹。酒足饭饱之后，林海领着胡总等一行人上了KTV包房。胡总要了一瓶洋酒，又提议为廖处安排一名陪酒女。陪酒女上来了，亭亭玉立，温柔似水，语如莺啭。胡总看着陪酒女，双眼发直。廖处对林海使了个眼色，林海立马会意。林海故意大声说：“胡总，我那天说的事，你看怎么样？”
　　 胡总这才回过神来，也明白了林海的用意。扭头对陆兰说：“陆兰，你先回去，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商量，你在这里不方便。”陆兰瞟了一眼年轻的陪酒女，娇滴滴的嗔怪了一声，“哼！”扭捏着身子摔门而去。林海按铃叫服务员再安排一名女子来陪酒。胡总伸出两根手指，“不，要两个，林兄弟你也要有人替你喝，不然，当哥的可要不高兴。”林海面露难色，但也只能顺从。
　　 胡总搂着姿色撩人的佳丽，你一杯，我一杯，喝高兴了，大夸林海：“小林啊，你是个精明的男人，你懂我，我也懂你，我们以后好好合作……呃。”胡总打着酒嗝儿，脚步翩翩。
　　 夜暮越深，城市的灯光越发辉煌。“银都王朝”大酒店门口，一些人正兴致勃勃地进入，一些人正三五一群嬉笑着走出。林海开了两个包间，安排了两名女服务员扶胡总和廖处去休息，自己醉醺醺打了车回家。
　　 “你又去喝酒了？”杜小漠被林海笨重地睡上床的动作震醒，翻身过来。
　　 “嗯。就那么一——点点。”
　　 “不对，还有别的什么味儿。”她开了灯，斜着眼看见他酡红的脸，又凑近他的脖子嗅了嗅，怒声说：“说，你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有香水味？”
　　 “我——没干什么。”林海喘着粗气。
　　 “说啊，干什么去了？”
　　 “不就是喝酒了呗。你——别管那么多，我自有分寸。”努力撑开的眼皮又渐渐合上。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偏还要这样？”她看着目光迷离的他，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林海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翻起身冲向卫生间。杜小漠怒气还未消，眼角又流出泪来。往日温馨地拥吻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满身的异味，她泪水里的哀伤看起来比他在卫生间里哇哇呕吐还要难受。
　　 林海从卫生间出来，边抹嘴，边喘大气。走近床边，重重地倒在床上，拉了被角捂在胸口，昏昏沉沉地睡了。
　　 她关了灯，气呼呼地背对着他，听着他的鼾声，没了睡意。借着窗外的灯光，她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只变得暗红的鲤鱼风筝发呆，旧日的浪漫从脑际深处徐徐淌来——
　　 “看，风筝飞上去了！”她惊喜地叫着。
　　 “是啊！飞上去喽……”林海放慢了奔跑的脚步，回过头，“小漠，你要不要来试试？”
　　 “好啊，我还没放过风筝呢！”
　　 “来，”他等她跑上来，用大手包裹住她捏线的右手，来回轻轻拉动，“这样，这样。”
　　 湛蓝色的天空里，浪花般的云朵悠然地飘浮，画着红鲤鱼的风筝快乐地游弋。风筝的边缘被风拨动，飘飘扬扬的。乍一望去，宛如真的鲤鱼在大海里游玩。
　　 “怎么样，小漠？”
　　 “真好玩！要是人也可以放上去，该多好啊！”
　　 “那，你把我放上去吧。”
　　 “小猪猪，你那么壮，就算能放上去，也没能拉得住你的线；就算有线，我也没那么大的力气拉你。”
　　 “拉不住，你不会放手啊？”
　　 “那，摔疼了可别怪我。”
　　 “只要你高兴，别说疼，就是头破血流我也愿意。”
　　 “好啊，放小猪风筝了……”她将线在林海手腕上绕了一圈，然后拉起线圈就跑。
　　 “飞喽，飞喽！哈哈……”他展开双臂，跟在她后面，边跑边喊。
　　 公园里，那株鱼鳞树干超过一人高的苏铁生出了一轮微卷的新叶，新叶褐黄褐黄的、毛茸茸的；这株铁树强硬的外表内，包含着一颗柔软的“心”，看起来是那么有趣。花坛的杜鹃也开了，红彤彤的，一朵挨一朵，连成了一大片，像熊熊的火焰，裸裎在春风中势头更旺。可是，这些本来惹人眼目的植物们却未赢得过往老少的青睐。矍铄的老大爷，蹦跳的小孩，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看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样子，老大爷与小孩也乐呵呵的。
　　 “好啦，别闹了，风筝要掉下来了。”她停住脚步，看着他，指了指天空。
　　 风筝受了惊吓一般，在空中摇摇晃晃。他连忙扯动线，稳住摇摇欲坠的风筝。她将松散下来的线收在线圈上，把线圈递给他。他从后面拥住她，两人一起放风筝。纸鲤鱼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旁若无人地在空中徐徐游动。
　　 “小漠，你若是鱼儿，我就是你的大海，让你在我的怀抱中，享受人生的美好。”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享受着如春风般煦暖的情话，心情借着手中的线一路向上，尔后落在风筝的脊背上，与风筝一起轻舞飞扬——
　　 他们热恋的那段日子，多浪漫啊。阳光是明媚的，风是柔和的，言语是温情的。
　　 如今，甜言蜜语在锅碗瓢盆里沉淀，浪漫随风飘散，耳边除了他呼呼的鼾声，就是他偶尔的一句呓语“感情深，一口闷，干！”杜小漠不经意地挪动头，才发现枕巾已湿了一大片，冰凉冰凉的，一如她此刻的心，需要阳光来烘干。
　　
　　 （三）
　　 翌日下午。林海按时回了家，发现杜小漠没回来。打电话也总是她已关机的提示。林海跑进房间拉开小漠的衣橱一看，顿时傻了眼——她已将衣服席卷一空。他的脑子开始轰然作响。他浑噩地坐在床沿，将手肘撑向床头柜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是小漠的娟秀笔迹：海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还你自由。
　　 呆了良久，他才打电话到父母家。他的母亲接的电话，“海子，你带小漠回来吃饭吧，我今天炖了乌骨鸡。”他一听，就知小漠没去那里。怕母亲担心，他赶快编了善意的谎言：“妈，小漠说她有朋友过生日，要在外面吃。”
　　 “海子，你也不小了，和小漠商量商量，赶快把婚事办了啊！以免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