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读林语堂先生，有一篇《两个中国女子》，写了两个中国文学里的女子，一为秋芙，一为芸，在林先生眼睛里都是可爱的，尤其芸，林先生曾经这样称赞：“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后来，偶然看见名人趣事，提到林先生，有说林先生喜爱芸娘，不时向朋友感慨：“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姝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那时，没有读过《浮生六记》，也就不知道这一个林先生如此喜爱的“芸娘”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到底又心存了一些好奇，最可爱的女人总是吸引人的，不是么？
　　
　　 《浮生六记》，清朝文人沈复所著。但是在清朝，这本书非但没有什么影响，倒反而几近湮没，后来是有人在苏州冷滩上淘旧书才又重见天日的，终究没有成了什么气候。真正《浮生六记》放了异彩的时期是五四时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作者沈三白的文字没有说教的味道却又缠绵哀感，一往情深的缘故？除掉林语堂先生喜极本书，俞平伯先生也如此评价此书：“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致，不见制作精致的痕迹。”——好的文字总是吸引人要一读为快的，就好像《大公报》亦说：“凡治中国文学者，鲜有不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当然，读《浮生六记》，除了沈三白文字带来的喜悦之外，还有就是芸娘了罢？
　　 芸娘，沈三白的妻子，一个兰质蕙心、玲珑剔透的女子，却又经历了很多坎坷磨难，最后困顿而死，叫人不能不掩卷长叹，痛惜佳人香魂消散。
　　 果真是天妒红颜？美人往往多薄命。芸娘亦不例外。可是，芸娘有多么美呢？《浮生六记》里这样描述芸娘：“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先不说芸娘的眉眼如何，只这一个“削肩”、“瘦不露骨”就已经给人一种美丽的印象了。《红楼梦》里曹雪芹写到探春时就用了“削肩细腰”，底下脂砚批语：“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可见，美人美态以削肩为最美。芸娘又“瘦不露骨”，岂不是天生就的衣裳架子？更何况，芸娘还“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好一个“顾盼神飞”！探春可也是“顾盼神飞”的呀！芸娘果然是美丽的女子，虽说她有些龅牙——“两齿微露”，终究是美的，不是么？
　　 果然芸娘只是长得美也就罢了，虽然说“美人不需要学问”，到底没有学问的美人不会让人印象太深刻。芸娘却不只有样貌，芸娘是真的兰质蕙心。沈三白写道：“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一日，于书麓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芸娘是天生的聪明。不仅过耳不忘的能够听一遍《琵琶行》就背得出，更能够无师自通的对照了《琵琶行》认得了字，并通了吟诗作对，这是怎样的聪颖？当然，这是芸娘的兰质。她还有蕙心，——一众吃喜酒的女客中间，个个都光鲜亮丽，惟独芸娘一人素淡，只脚上一双绣工精致的新鞋子，且还是她自己做的，怎不立刻就出挑了出来？就好像《甄嬛传》里甄嬛为了再度博得皇帝的欢心，只一身缁衣候着，侍女不解，甄嬛解释：皇上在后宫见惯了浓妆艳丽，这样素淡能够让他耳目一新。可见，鲜花怒放中间的一抹清淡更让人喜欢。而能够有这样见识的女子其实并不多，——女子总希望能够“艳冠群芳”的，果然以清淡示人？没有慧心绝想不到的罢？当然，亦需要有天生的丽质打底的。
　　 当然，兰质蕙心的女子生活中往往是充满情趣的。芸娘亦然。林语堂先生就这样写：“他俩（沈三白跟芸娘）的一生很凄惨，但也很放荡，是心灵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放荡。他俩以享受大自然为怡情悦性必不可少的事件。”林先生录了沈三白与芸娘过七夕节、中元节以及在苏州过夏天的文字，都是为了写芸娘的情趣。我读《闺房记乐》，很多时候都会惊叹：芸娘果然与众不同的呀！就好像沈三白说“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以佛手当退三舍已。”芸娘原本还笑个不住，听见丈夫这样说，便止了笑，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藉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从来都只见人欣赏茉莉的清幽淡雅的香气，不想芸娘竟如此评价，倒也真的出乎意料，芸娘真个是不同凡响的啊！当然，下来两人的对话就是情趣十足的了：“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芸娘果然有情味。
　　 芸娘的情趣还有一节，沈三白受邀到家附近的洞庭君祠帮助做“花照”的插花布置，回到家跟芸娘赞叹不已，芸娘羡慕不已，又感叹不是男子，不能够前往。于是，沈三白就说可以女扮男装前去，芸娘果然女扮男装起来，跟着沈三白到了水仙庙，遍游庙中，竟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女儿身。最后竟还引出一段有趣的小尾巴：芸娘不小心按了一个少妇的肩膀，被少妇跟前的老女仆怒斥为“不法乃尔”的“何物狂生”？眼见要起纷争，芸娘“即脱帽翘足”告诉那少妇：“我亦女子耳。”少妇不胜愕然，却转怒为欢，不仅邀请沈氏夫妇喝茶吃点心，还叫了人送了他们回家。这样的故事简直是戏台子上的故事，多么有趣，不是嚜？当然，《浮生六记》非沈复杜撰，是芸娘的可爱让人欲罢不能。况且，芸娘还有这样那样的可爱能干，不足一一叙述。
　　 常言道“红颜薄命”，又有“恩爱夫妻不到头”，沈三白跟芸娘一起度过了二十三年，芸娘在贫病交加中凄然离世。或许，世间很多事情都是不由得人的罢？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往往都很“凑巧”。芸娘做为沈家的长媳，自然要处理家里各样的事务跟关系，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又是最难处理的，不是嚜？饶芸娘怎样想要周全，到底无法周全，这不由得叫人想起来张爱玲的电影剧本《太太万岁》了。《太太万岁》讲了一个少奶奶，想要在娘家婆家周全，却最终落得了一场空。芸娘即便没有落得一场空，到底在公公、婆婆、小叔子中间没有能够周全得了，公婆小叔子都不喜欢她，甚至公公曾经要求沈三白休妻，不过因为三白爱之深切，才没有休妻，到底两个人被赶出沈家，芸娘心里自然压力如山。另外，芸娘曾经看中一个叫做憨圆的女子，芸娘称憨圆是“美丽而韵”，正符合芸娘为沈三白纳妾的标准。只是，芸娘想不到憨圆竟在收了她的定礼之后又攀附了有钱有势之人，让芸娘深为自责，更做成了一块心病，终因血疾而逝，叫人为之掬泪。
　　
　　 芸娘，美丽、温柔、聪慧、灵巧……这样的女子是不可多得的，怎不叫人喜欢？林语堂先生也果然是一双慧眼睛呢，不是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