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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炊烟(十六)


作者:728349053 秀才,1284.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23发表时间:2009-03-30 18:57:22

十六
  
   一个金灿灿的季节紧跟着就来了,秋风顿起,庄稼一起一伏地翻着波浪,只一夜时间,上苍便把那抹深实的基黄涂盖在柳林湾四面的坡坡梁梁上。天还是那个天,却比原来明净高远,地还是那个地,更显昨昔丰韵厚重。牛驴得得,飞镰霍霍,随着油菜籽实的第一声炸裂,人们重又复归田野。天际偶或一声滚动的隐雷,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八月无空雷,再掉下来恐怕就是万恶的雹蛋子了,遂提了一口奋蹄之气,扬了一下酸困之腰,紧了紧手中的活计。
   春夏刘二田里独挡一面,这时已千里之外,家里只剩了两个女人,执事的主角便又换作了金叶。风落了又起,云散了又聚,人人自危,为了这即得的硕果,都在同大自然作着最后的斗争。把招弟留给婆婆,诸般细则交待清楚,金叶见天都是早出晚归,野地里过晌。她自小下田,对地里的活计熟得不能再熟,样样提的起放的下,细致得超过村里每一个劳动的好手。但他欠缺的是体力,只能用超长的时间弥补自身的不足。
   刘玉成念及孤小,忙里偷闲也会不请自到过来帮忙,所有的烦琐客套一概地略去。金叶天麻麻亮赶到地里,每每发现老汉已露沾衣襟,攉倒了好大一片庄稼。心里的感激自不是一声两声言辞所能表述的,幽幽一声:“天气凉了,叔要注意身子,”化在一湿晨雾之中。而刘玉成手头并不停歇,往往只挺身四外一望,“割哇,割一块就少一块。”重又弯下腰去,耳音里光剩了嚓嚓的银镰。金叶感激不尽,便会生出许多男人挣下钱来回报的念头和第二天一份热乎乎的饭菜。
   先是黍子,再是豆子,再谷子,土豆……一波紧接着一波,战天斗地的,谁都心里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地里的庄稼全收割完,欢歌笑语又转到了平展展的打谷场上。原始的还用着连枷,夫妻对望,一起一落,你一下我一下,我一下你一下。再进一步的就带点儿自动化了。一头毛驴拽了碌碡,人只扬着鞭子圆心上吼喝,人是舒了服了,驴是蒙了难了,眼前遮着视线,原地踏步永也到不了个尽头。最现代的当然还是那小四轮,村里这时有单以此为业的,碾一个场面下来只区区十元的报酬,多快好省,随叫随到,亦是一半子人情一半子乡亲。烟卷嘴里是不可少的,但不必酒肉热菜地排场摆弄,“好了哇?”“好了!”“碾干净了哇?”“碾干净了!”“突突突突”喷着黑烟就欢欢儿走了,那边还有另一个场面在等着呢,给人家白吃人家也嫌耽搁功夫,倒也能省却时间安排手头各自的忙活。
   一年中也就数这几天热闹了,忙来忙去还不是为这一下子,粮食袋子压得腰弯到地面上的感觉大概也只有庄户人才能读懂它的真正所含。花开花落,一度秋尽,盛事的喜悦行将结束,而就在这一味嘈嘈杂杂的品尝怒放到极致的时候,村委会四面的院墙上又重新描白了颜色,几个“生男生女都一样,儿女都是传后人”、“优生优育,利国利民”的黑体大字定在上面,又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拉开了帷幕。
   放环催提留大该这是村干部最感头疼的事了。乡里开完会,一份计划生育责任状签在手中,王有权丝毫不敢怠慢,大张旗鼓展开了工作。往年一般都是以罚款为主,上边催下边,下边催村民,超生户们多多少少交上几个钱,有时刮一阵风就过去了。年年叫嚷,年年如此,仅有的几个愿意去乡卫生院攉肚皮的,不是千辛万苦生出了带橛的,就是儿女又新添了希念的结伴,总之是遂心所愿,大事已成了。政策好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们留着实现自我的机会。今年一下子形势收紧,按照上面的统一部署,生育二胎的育龄妇女必须做绝育手术,私下里村村都领到了自己的最低完成限额。为了促成此项方案的顺利实施,相应的优惠奖励一并进行,国家全额负担手术费用,免去继往拖欠的超生罚款,完了还能领十斤白糖、一百元钱的身体补养费。政策鼓励支持,一句话,手术一做,一了百了。大喇叭上一通声色俱厉的吼喝,村中的超生户们又被集中到村委会里,他们的名字永远也只有这时备受关注,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取代了原来惯常已久诸如:二旦,黑牛,四奴之类的吆喊。有的男人来了,有的女人来了,都还忙着场面上的收尾,一头一脸的秸皮屑,互相照面嘿嘿打声招呼。有口无遮拦的干脆直白地说:“不顶啦,又骟咱们的蛋呀。”因那点儿幸福后的果实被人传唤到此多少带点儿自我解嘲。仅有的几个凳子不够坐,男男女女就或蹲或立地圪蹴到地上。女人交头接耳,有的忙里偷闲,手里还拿了一付鞋垫赶时间。男人没什么爱好,嘴里永远是一根冒烟的东西,熏得满房满屋,咳声连连。支书王有权坐在一张漆皮斑驳的太师椅上,窟窟眼睛,一动弹格吱格吱直响。手里拿了一个大茶缸子,黑的绿的颜色早混得看不清了。妇联主任、副书记、队长几个人站在旁边,两手攀着胳膊,尽量把表情弄得不同凡响,一家人叽叽吵吵的,永远都这样没个正经,王有权脸绷的再紧也是喝这一湾水长大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该有的那种大事将临的严肃感也就表现不出来,“吭吭”习惯性地先清了鼻腔,就在这种上面大声,下面小声的无奈中把计生工作的当前形势复述了一遍。
   乖乖,婆娘的肚子能挣银子了!一家人立马开了花。有的说这不赖,钱也有啦,嘴也甜啦,多好的事。有的说你拿了那一百块钱儿你儿子就埋到你婆娘肚里永无出头之日啦,你看着好,叫你婆娘连我那一刀子挨了算啦,我给你二百块钱,二十斤白糖!挨刀?这可是个忌讳的词,还不跟劁猪骟马一个道理,堵住你那臭嘴,你想挨你挨去哇,俺可对那不感兴趣。有领头的婆娘两脸绯红先吱了声:“大书记哩,上面叫你割俺们的肚你就割哇,好歹也得留个根呗,有儿子难说那没儿子的的话,以后老了靠谁呀?光叫俺们割肚哩,割了给俺们发养老金不?”这话说的巧妙,反方成了正方,王有权又成了众人反诘的对象。王有权说:“国有国策,家有家规,国家搞了这么多年计划生育啦,肯定有它的道理,这不是我定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人家上边叫怎闹我怎闹,交罚款今年二胎是四千,三胎成了八千,你们谁有钱儿交了也行,省得我在这里和大伙儿变眉脸哩。”一大家人又不依了,钱儿?有钱儿谁当农民哩,背心上的汗快流到裤裆里啦,当是个好!罢四千啦,给四百吧,谁有头发好当秃子!哄哄吵吵的一锅粥了。王有权又清清喉咙,“好几年政策软,今年一下子紧起来,底下疯传是因为省里抓计划生育的领导受了批,真的假的咱且不管,反正是一层一层往下压,大伙要认清形势,胳膊再硬也硬不过大腿,王法如山压死人么!”角落里有人又开了粗口,球!咱不就是个扛着锄头修地球的,能把咱压到哪里去,压出这个山旮旯里咱更闹好啦。死猪不怕开水烫,王有权叫这伙臣民弄得也实在没有办法,知道也不是自各儿一两句话能让他们转了思想的,索性先停一停、喝口水润润嗓子,由着他们先叫嚷一顿,施了一个眼色给妇联主任贺凤英。
   贺凤英工作搞了多年,是那种明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活络人,把袄底襟抻了抻,脸上先堆起了大姐姐般的笑,“大伙儿静一静,听我也给大伙儿说两句,书记也不愿意这样做,可书记有书记的责任,人家计划生育的政策只要一天不变,谁当书记也得按这执行。前几年光听着喇叭里吆喝哩,谁一分不落地全交上来啦?没有!一家子也没有。上边松了,村里能过去也就过去了,这里面莫非没有书记的功劳!按照当前的形势看,以后要一年比一年抓得紧,这不先前说了,县里成立了专门的领导组,不只是对今年超生的坚持做绝育手术,对以前的假结扎、假上环、假证明都重新查呀。只要发现了,一律本本儿作废,该手术的手术,该罚款的还罚款。今年刚开始也是个鼓励提倡,前几年做手术费用全不自各儿掏腰包。大伙好好儿思谋思谋,以后哪还有这机会,不定肚也攉了,钱儿也照掏不误,一百块钱儿哩?你再说不顶事也没人撵屁股给你。”底下的人又反响不一了,开始有了另一种声音,不能不说有点儿利诱,也不能不说这话讲的没道理。王有权眯缝着眼,让手下这员得力干将一通演讲自觉底气又上来了,“中国人口十来亿,计划生育政策不是个十年八年就能取消了的,大伙也得转变观念。人多压力就大,这跟咱老百姓过日子一个道理,村里年年有娶媳妇另立家当的,这不地就多分不下去,守着这几亩梁地你科学技术再发达能收多少粮食!今年说粮食贵啦,长了五分,一万斤粮食才多五百块钱儿,两家一分成了二百五啦,咱村里谁有打一万斤粮食的?”这话直戳戳扎在超生户的痛处,那种七嘴八舌的言辞渐渐少了,继之是一阵儿难得的清静。人人都沉思在一种现实当中,毕竟自各儿生活的环境同电视上见到的是两回事情,莫非是汗出的少了,脸对着土坷拉面子,腰快弯住地呀,怎人家就能坐在那绿嗖嗖的公园里散步,而自家的孩子只能上个山爬个树的,人家那叫生活,咱这只配叫熬日子,光能保住命啦不叫熬日子叫啥?不想不知道,一想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有人就吐出一口烟来,是那种长长的“噗”声,掩映其中的自然是一声叹息了。王有权说:“好啦,大伙都作好思想准备,男人们该做的多做点儿,叫女人多歇息几天,过几天就先到乡卫生院里检查身体,到时喇叭里再另行通知,今儿就到这儿啦,都回去忙自各儿的哇。”人哗哗啦啦站起身子,有沉闷的唉叹,也有无奈的碎嘴,大多数还是抱一种观望的态度。天塌有大家,房倒有邻家,该怎就怎!不知谁又来了一句,咱要钱儿没钱儿,老婆身子有病,这可是没法啦——。也听不出多少真意的苦闷。贺凤英说:“国家规定的绝育手术又不是非女人不可,发扬发扬风格,你替了女人也行么。”回答就成了一丝嘻嘻的窃笑,王有权冷嗖嗖地冒出两个字,“抽地”。
   于情于理刘二这个“三女户”也在此次会议的范围之内,回到家里,金叶跟刘二娘把情况学说,刘二娘知道今年的拖延对策怕是不管用了,抽地那不等于就是抽庄户人的命根子,没有地吃啥喝啥!这老公家的点子也够毒的。又低下头想想,全村比咱“刺头”的人多啦,给他家动了,咱再动不迟,政策又不是给咱一家子定的,遂对金叶说:“罢听他瞎叫唤,该怎过还怎过,看他怎呀!”
   柳林湾这几天产生了一个怪现象,超生户们都同密谋起义的叛军差不多,私底下都聚在一起了。他问他该怎闹,她问她该怎闹,都在急慌慌商议对策和计谋。有人干脆铁将军把门溜之乎也,窜到外乡走亲戚去了。亦有藏了电视的,亦有隐了粮食的,而就在这个人心慌慌的时候,乡里计划生育蹲点的干部也入驻进来,工作马上就要展开局面了。
   大喇叭上再一吼喝就应者寥寥了,见多不怪,万事开头难,就在这破口的一下子,王有权只得把一干支委全部召集起来,亲自挂帅半夜里搞突击。敲打街门无人应声,就翻墙头进院子,四只眼对面,后天检查身体呀,你们做手术去还是不去?回答,俺身体不好,做了手术怎做营生呀,一家人不过啦?又说,那就交四千块钱儿罚款哇。回答,俺缺的不就是这,你们不行看看啥值钱儿就拿哇。土毛乱飞,一大伙人动了手脚。有搬柜子的,有推小平车的,更有那刚正不阿,执法如山的夹杂其中,说这才值几个钱儿,连那屋檐下新收场的豆子也扛走了。一个晚上鸡飞狗叫,孩娃啼哭,天光放亮,也才执行了四户人家。再返身看看村委会院里那可就丰富多了,粮食,衣柜,牲口,小平车,七杂八杂,啥东西都有。
   第二天情况就有些麻烦了,进“刺头”李铁柱家可费了力气,刚趴到街门上没吆喝几声,家里的灯一下黑了。这家伙躲哩,给咱上!五队队长第一个先翻上了墙头,家门快踢破呀还是个不开。王有权在外面喊话,“李铁柱,你这是消极抵抗,你家在这里能躲到哪里去?快点儿开门,再不开门就往走赶羊呀。”雅雀无声。“不开呗?不开你罢后悔啊。”指头一点,五队队长又冲上前去,羊圈栅栏往旁边一移,十来多个羊那是啥声音?黑夜里只唰唰了几下就出了街门,没多少声响。李铁柱哩?门里面靠着忍耐到了极限,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哗地一下拉开了门闩,凶神恶煞站出来。月亮底下一照,刀片子就是抢眼,晃得人心里直发毛,“谁啊?是谁把羊赶出去的?是种的就给老子站出来。”一伙人都不敢吱声了。王有权身为主帅,硬挺着还了一句,“你这是做啥?快把刀放下,知道这是啥不?你这是威胁干部,干扰工作!”李铁柱眼瞪得铜铃无二,“威胁干部,老子活不成了还啥威胁不威胁的,公家叫你就往绝路上逼人哇?要过不好咱谁也罢想过好。”李铁柱女人里屋刮着旋风扑出来,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背心衬裤,胸一格晃一格晃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说:“罢,你可罢!”两手紧拦慢拦,话说中间照准肩头就是一家伙下来。王有权中刀,“哎哟”一声应声倒地,血粘粘乎乎洇了一手,一伙人大惊失色,乌烟瘴气全跑出了院门。
   王有权当夜就下了医院,而李铁柱也挺有点儿大丈夫气概,就在家里等着,不跑也不躲,一小时之内让赶过来的乡派出所一副铐子束在手上,不费吹灰之力提了回去。计划生育工作刚刚铺开,此次事件作为一次典型抗法案例很快在各乡镇之间广为流传,造成的恶劣影响自不必多言,大有人心惶惶之态。随之,又一场针对关于保障计生人员人身安全,应对突发暴力抗法的专项会议在县里紧急召开了。与会者一致认为要加强执法力度,增添保障机制,不给此类苗头以抬头之机,否则这场关乎民生的计划生育工作就无法正常进行下去。最后研究决定,即日起就李铁柱事件的相关处理情况全县通报、舆论震慑。另每个乡镇再增加四名警力服务基层,发现苗头,杜绝反复。人员调配先由县公安局自行解决,解决不了的再由检察院负责全额补给,各级职能部门一定要互相协调,步伐一致,确保这项战役的顺利实施。一时间男女老少齐上阵,单位里人手不够,连临时看门的那些勤杂人员也被利用起来,一身制服展展气气穿在身上,奔赴了那片容易惹事生非的土地。
   目光再一次引聚到这边,李铁柱的覆灭彻底为柳林湾人的抵触观望划上了句号。接下来的计生工作异乎寻常地顺溜,铺天盖地的声势当中,超生户们无一例外把那十斤白糖一百块钱的补养费领回家中,这在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黄叶飞雪,劲风破巷,天不开也不下,又是那种阴沉沉的死灰了。村庄复又安静下来,户落里有人已生起了炉子,该去的终将要去,而该来的也终将要来,面对他们的又将是一个漫长而闲缓的蜇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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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继续着沉稳的叙述,详细的描写。“王有权中刀,“哎哟”一声应声倒地,血粘粘乎乎洇了一手,一伙人大惊失色,乌烟瘴气全跑出了院门。”这样简洁的叙述,却给小说增添了又一悬念。“面对他们的又将是一个漫长而闲缓的蜇伏了。”给下文留置空间!【编辑:柳絮如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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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柳絮如棉        2009-03-30 19:28:03
  坐个沙发,顶一下!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
2 楼        文友:728349053        2009-03-31 09:14:30
  计划生育的执行者与承受者之间现实中总存在着某种不可调和的对立抵触,双方如何才能握手言和,可能还需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抬头看天,低头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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