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糖纸(短篇小说)
当看到她把吃过的糖纸细心抚平的时候,我竟然感觉有点不认识她了,原本我以为她一定会拿过糖,快速地塞到嘴里,然后把糖纸随手一扔,那猴急的样子好像是生怕你从她嘴里抠出来一样。但她却依然坐在我对面的办公桌旁,抹了过多粉底的脸,泛着白莹莹的光,细长的被精心修过的眉毛紧紧地皱着,薄薄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右腮鼓起来,里面藏着那块我们小时候常吃的花生酥。她细长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冰冷,仿佛她一点都没有品尝到花生酥的甜,而是在品味一种苦涩,而这苦涩代表这个世界都欠她的。她头发梳得非常顺滑,低低地绑了一个辫子,戴了一个跟她三十岁的年龄非常不相称的嫩粉色发卡。
她带着一颗硕大钻戒的手,机械地抚摸着糖纸,细看,她的手竟然有点颤抖。这样的她让我感觉太陌生了,我没有继续说调侃的话,而是呆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她名叫淑红,淑红在那个年代会有很多很多重名,很多父母生育了孩子之后,会把最直接的祝福放到孩子的名字当中,比如红军,就是想让他成为一个可以保家卫国的军人;比如美丽,就是希望她长大之后可以漂亮可爱;比如国庆,那肯定出生的那天是十月一日,父母祝福他可以天天像国庆一样开心;比如淑红,淑是贤淑的淑,红是红妆的红,那淑红的父母肯定是期待这个女孩长大之后,可以是一个贤淑的美人,可以拥有自己幸福快乐的一生。而我的名字叫建平,我从小就五大三粗的,全然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柔弱,我父母经常说,幸亏起了建平这个名字,让我可以建造属于自己的平和世界。
但淑红却辜负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她是我的发小,从小到大,她就一直跟一个并不光彩的词汇相连接:铁母鸡。她的吝啬和小气简直让人发指,如果单纯只是听说,可能听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认为是虚构的,绝对不是事实。但我却“有幸”成为很多次事件的旁观者,当这些事实真实地在我的眼前发生时,我不由怀疑,她是否是正常人,她是否是人。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野炊。那个时候大家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说是野炊也就是我们各自带着自己父母给做的好吃的,然后到野地空旷的地方燃起一堆火,放一口大锅,一起熥熥,然后大家拿了自己的那一份,有相好的,会互相换着吃,即便是自己吃自己的,也不会有人笑话。
我带的是忙碌的母亲顺手丢给我的两个咸鸡蛋和几片烤馒头干,而淑红带的是一个金黄黄的大面包。当大家跑累了,玩疯了,大锅终于香气四溢时,我们团坐在一起,开吃。我把自己认为非常好吃的咸鸡蛋让给淑红一个,淑红拿过咸鸡蛋,躲到一边,背着我吃了咸鸡蛋和她的大面包。说实话,我原本以为,她至少会让我尝尝她的大面包,因为,那是我从来都没有吃过的美味。但她却吃了“独食”,全然不顾我满是幽怨的眼神。而别的同学则不管这些,他们向我们甩着柳树枝子丢着土坷垃,一边笑话她“铁母鸡”,还笑话我“偷鸡不成蚀把米”。恼羞成怒的我,丢下她,整个野炊都没有再理她。
后来,我逐渐发现,在淑红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的文具是最好的,穿的是最好的,吃的也是最好的,但这些都绝对不会跟任何人分享,她的东西可以随意地扔掉,但绝对不会随便给任何需要的人。记得还有一次,有一个同学的手不小心被碎玻璃割伤了,我们都知道,有洁癖的淑红每天都带着一方洁白的手绢。但她却死死地攥着,说什么也不给。同学的手流出的血滴了一地,让人看着很刺眼,大家赶紧慌乱地扶着他去找老师,而淑红则依然攥着她的手绢,坚决不撒手。从这次之后,她的外号铁母鸡的含义里又多了一层:无情。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理她,她也不当回事,反正更加自在,自己独来独往,自己独享自己拥有的一切。可即便这样,她并没有淡出我的视线,很倒霉的,她不仅是我的小学同学,还成为我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学校,却在一个城市,来来去去的,我们会偶尔或者必然地遇到,我还必须面对她越加过分的吝啬。
我曾想过,我主动付出,她也许会有所改变,我新买的圆珠笔,给她一根,新买的作文本,给她一本,买的小浣熊方便面,也会给她一袋,她会接受地很坦然,但即便你向她借用她的橡皮,她都会斩钉截铁地断然拒绝。更可恨的是,高考的时候我们一个考场,我的钢笔没有水了,我明明知道她和我用的是一样的,她准备了好几根,但我请老师去向她提出帮助的时候,她依然不假思索地拒绝,全然不顾急得快要泪流的我。见此,监场老师也不敢多说什么,她赶紧去别的教室帮我借钢笔水,而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一片怒火炙热地燃烧,我告诉我自己,我再理她,就不是人。
可我还真不是人,上大学时往返的路上,我总是会遇到她,有时她站着,我坐着,有时我坐着,她站着。她坐着时,我的心里老是不落忍,此行咋说也有五六个小时呀,老这样站着多累呀!所以我每次总是战胜不了自己的良心,虽然犹豫再三,还是会将座位让给她。但她一旦落了座,是绝对不会再说让我再坐一下的话。她坐得那个坦然,仿佛这个座位原本就是她的。并且,为了不站起来,我占了她的座位,她还会忍着不吃,不喝,这样就不用上厕所。
自然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我去附近找了座位,待我刚刚坐下,她就讨好地把包塞到我怀里急急地说,我去厕所哈,你帮我看着座位。哎呦,我这个气呀!我原本是不想管,把包给她扔了,但又一想,出门在外的,谁没有个难处呀!我居然又乖乖地帮她抱着包,还需要一直对着不停询问的人重复一句话:这里不能坐,这里有人了。
大学毕业了,我又回到我生活的城市,凭借公开考试,成为一个中型公司的职工,上大学学文秘的我,成为一名小小的文员。穿着一身黑色职业套装捧着一盆绿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的我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时,看着那间大大的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办公区间的办公大厅,看着那些都专心致志埋头工作的同事,我暗暗地告诉自己,要加油,要努力,要搭建展示自己的平台。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会有这样一个惊喜在迎接着我。当看到坐在对面办公桌旁的淑红时,我差一点就把母亲送给我祝贺我上班的绿萝花给扔了。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在心里反复默念:冤家路窄呀!真是阴魂不散。我装作不认识她一样,故作镇静地坐下,却感觉哪哪都不得劲儿,仿佛穿了不合适的衣服,仿佛坐在了不该坐的地方。
分配给我和淑红的工作类似,有时主管会给我,有时会给她。给我的,我都虔诚地全部干了,给她的,她则多半会故作可怜地拿给我说,建平,你帮我打吧,我头疼呢!
我呢,看到办公室那么多人都看着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去帮她干,她则喝着茶水,看着报纸。等主管来要时,她立马会站起来,从我手里夺过去,一脸媚笑地说,主管,我都弄好了,您看看!看得我呀,真是咬牙切齿,我就纳闷了,即便我性格善良,也不能被这只铁母鸡一直欺负到死呀!
慢慢地,我发现她不光对我如此,对待那些其他的同事也是如此,该她做的,她能推就推,不该她做的,想让她干一点,简直没门。大家慢慢熟悉她之后,都绕着她走,大家有时凑份子买吃的,也不给她吃。她则厚着脸皮去要,即便人家用十分之一的眼看她,她也视若无睹。她会很贪婪地吃着,不仅是吃一点就算,还会抢着吃,每次都是吃最多的那一个。单位发什么福利,如果是钱,她会挑选最新的。如果是东西,这可麻烦了,她会不停地对比,不厌其烦地对比,别人调侃说,即便是发一根草棍,她也会选择一个长的拿回去。
大家看到如此,就“敲打”(打读轻声)她,让她也请客,她立马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任谁明着说,暗着说,都丝毫不动声色。最后被问急了,她居然反问人家,我买的吃的,凭什么给你呀!对方被她蛮横的态度弄得下不来台,尴尬不已。这一切都看到我眼里,我特别汗颜,却不敢上去说什么,因为我知道,我若一去,淑红肯定会说,让她请吧!她的口气会非常非常的坦然,仿佛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的。我还不能去说的原因是:他们都知道我们是同学,我真怕跟她走得近了,惹得一身骚,怕人家也背地里说我也是铁母鸡。
“建平,单位门口的那个煎饼果子我欠了五元钱,你帮我还了。”淑红的一句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发现她手中的糖纸已经不见了,她又恢复了平静,她把这句话丢给我,站起来,一步一扭地走了出去。我心里暗骂,这家伙,都结了婚,有了孩子,怎么还这样。真是名符其实的——铁母鸡。
但她刚刚用颤抖的手抚平糖纸的样子,又给我一丝震动,老人都说,事情有因就有果,有果就有因,出生在富裕家庭的独生女,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呀!她为什么会打小就如此吝啬呢?她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害呀!我心中疑窦丛生,可即便我们是相识20多年的发小,我也无法从她的所有言行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用来解释她为什么会如此的独,为什么会如此的自私。
这天,淑红打电话给我,说她感冒了,让我去给她买药送过去。我心想,你不是有父母、有丈夫吗?干嘛要叫我呢?但好像是被她使唤习惯了,我心里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依然乖乖地去药房买了药,准备送到她家。她的家在这个城市很高档的一个小区,那里都是高层,她家在十六楼,据说是一套将近200平米的大房子,是她结婚的时候,她的父亲送给她的。还听说,房间里装修极尽奢华,像个宫殿一样。虽然我们相识那么多年,但去她家我真的还是第一次,就她这么吝啬的人,仿佛来到她家,站在她家的地板上,呼吸了几口,就是沾了她的便宜。
到了之后,我按了很久的门铃,她才帮我打开,眼前的她真是让我不敢认了: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眼角细密的皱纹,还有她穿着的肥大的睡衣,都让我感觉她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她从我手中抓过药,就想关门,我下意识地阻止,并不由分说进了她的家门,她像一个泼妇一样,使劲地推我,但我就是不听,这么多年被她欺负,我心中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让我有一种必须看看她的家的冲动,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家,造就了她魔鬼一般的性格。
我一米七的大个子,傻吃闷睡的,被老公宠溺的,长了一身的横肉,仅仅一米六的瘦小的她自然不是我的对手,她无奈地发现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我,然后快步走进卧室,使劲地关上门,我像一个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瞠目结舌地欣赏她的家。这个家确实如别人所说,很大,很奢华,但名品家居,华丽装修,却给我一种很逼仄的感觉,站在其中,我似乎感觉无法呼吸,仿佛有什么扼住了我的喉咙。好奇的我又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这个家,虽然富丽堂皇,但却没有一点人气,厨房空空如也,冰箱空空如也,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的暖意,阳光被厚厚的窗帘阻挡,这个房子就像一个大冰窖,站在其中,仿佛置身南极,给人彻骨的冰凉。
这时,房间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我凑近一听。仿佛淑红在接打电话。
我不用你管我,你有本事还是管你的小情人去吧,她多重要呀!她不是会给你生儿子嘛!哼,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早就不是你女儿啦。淑红歇斯底里的声音穿透欧式豪华房门传了出来。
我想推门,却害怕会激怒淑红。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赶紧去开门,哎,被淑红使唤了20多年,这些都变成了我的下意识。开门之后发现门外站着一位容貌似曾相识的大约五十多岁的女性,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哦,这个是淑红的妈妈。我连忙把她让进来,淑红妈妈也赶紧自我介绍,说知道淑红感冒了,特意过来看看她。
我有点慌乱,不知道该如何跟淑红妈妈说淑红的现状,这时,淑红披头散发地出来了,她像推我一样,使劲地推她的母亲,你走,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们,你走,你走……淑红妈妈被淑红推得踉跄不已,差点摔倒,我赶紧去抱住淑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般的淑红在靠在我的怀里,她滚烫的身子,在她迸发出最后的力量后,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慌忙和淑红妈妈一起把她抱到卧室,紧拉着窗帘的卧室也是一片昏黑,豪华的大床上一团凌乱,我将瘦弱到像羽毛一样轻的淑红,轻轻地放到床上,然后帮她盖好被子,并和淑红妈妈一起帮她用酒精擦洗身子。
认识了20年的淑红第一次如此安静乖顺地任我摆布,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淑红妈妈也是不停地垂泪,她的抽咽声仿佛在告诉我,外表看起来很强硬的淑红,肯定有一个非常复杂非常曲折的故事。
在淑红的烧终于退去,她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一丝血色时,我轻轻地拉着淑红妈妈走出卧室。我拉开客厅的窗帘,让阳光洒进来,然后去厨房翻箱倒柜,却没有找出一点点吃的。淑红妈妈见状赶紧过来告诉我,她带来了米粥,等一下淑红醒了,热给她吃就好。
在我向淑红妈妈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淑红妈妈说她知道我,还说这么多年,淑红回家之后,只提过一个人的名字,就是我,建平。淑红妈妈看到我欲言又止,她忍不住又流泪了,建平呀,淑红这孩子可怜呀!她刚刚懂事,她爸爸就有外遇了,她爸爸嫌弃我没有生出儿子来,出去又找了一个。偏巧我带着淑红去玩,还正好看到了。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淑红才7岁,她的眼睛像要喷火一样。我当时也年轻呀,我拉着淑红说,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相信,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我也没有想到,淑红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她的心里只有她,甚至连我都挤不进去呀!
但路漫漫兮其修远,慢慢来吧!
对于小说来说,大多人都喜欢一个趋于美好的结局。
如果作者安排淑红捐献骨髓给弟弟,然后一家人和睦相处,淑红也找回曾经丢失的种种……
但小说就是小说,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尊重作者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安排绝对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我们心里觉得压抑或者
说是愤懑,但也许这正是一篇有力度的作品带给我们的思索!祝贺真真,有一篇力作!
小说中其实有两组对比:一个是单亲家庭的淑红,一个是双亲家庭但受到单亲家庭影响的爱书。两个人有共同的父亲,却被培养成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自私,一个大爱。
其实,结局也许过于凄惨,但可以引起大家的思考,也说明,小说入心了。
谢谢晓文的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