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的两个姐姐都长得比她漂亮。小时候她常听人跟父亲开玩笑说，老头子偏心眼，把精华全倾注在老大老二身上，到了小的身上就变得小气了，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身段也小。父亲是不是偏心眼，瑞云不清楚，但两个姐姐确实比她漂亮得多。
　　 大姐彩云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张鹅蛋脸，一双丹凤眼，完全是照古书上古典美人的模子做成的。嫁了个号称是全县城最胖的男人，是个包工头。也许还是全县城最有钱的。两口子每次回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一阵汽车喇叭响过，大包小包的卷进门。
　　 二姐红云也有一张曲线分明的脸，身段比大姐还高挑，体态更婀娜。嫁了个戴眼镜的机关干部，还是个大学生。两口子携手回家，很郎才女貌的。
　　 逢年过节，彩云红云们回娘家，走在小巷里，总有大大小小的脑袋从不同的门洞里探出来。
　　 “看人家老大，嫁的男人身上不光有肉，还有钱。”
　　 “老二也不错嘛，老公是干部。”
　　 小巷里响起一片啧啧声。人们目送着彩云红云们在小巷里渐渐消失，仍显得余兴未尽。谈着谈着，有人高兴地发现一条规律，说周家三姐妹在长相、家庭方面，从大到小，也是从上到下在走下坡路。言下之意，到瑞云身上，不光长相，将来家庭幸福也比不上两个姐姐。
　　 瑞云正上中学。听了这话觉得很委屈。同是姐妹，要漂亮就一样的漂亮，要丑也应该一块丑。也不知父母怎么搞的，竟把三姐妹弄成了三个模样。看着两个姐姐很幸福的样子，她常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幸福呢？
　　 瑞云在三姐妹中模样最差，文化却最高，是三姐妹中唯一的高中生。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父母便把心血全倾注在瑞云身上。像是要弥补他们当初一不留神所造成的过失，一心想把她培养成一只凤凰。高中时，在家里母亲把她伺候得像公主。她也从不做任何家务，手里总捧着本厚厚的书看得痴痴的。母亲看了心下窃喜，对父亲说，三儿说不定能考上呢。父亲听了也很高兴，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瑞云后来并没有考上大学，在两个姐夫的帮助下很快参加了工作，进了县乌鸡酒厂。乌鸡酒正跑火，上班时一走进车间，周身便被那浓厚的乌鸡酒香浸泡着，有一种难以描绘的感觉。
　　 那股浓冽的酒香一阵阵袭来，引着瑞云的思绪不断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不上班在家时，母亲常常跟她提起男女间的事，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看你两个姐姐。言下之意是，两个姐姐都找了好郎。
　　 瑞云却不以为然，两个姐夫她都看不上眼。大姐夫有钱，却有一股土味，像书上描写的那种土财主，那张肥猪般的脸也无法高雅。二姐夫有文化，说话却像老爹一样的腔调，满口“这个、那个”的，说不出是什么味。在机关里工作过一段的父亲就喜欢和这二姐夫聊天，两人坐在一块，一个“这个”，一个“那个”。听得瑞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看着瑞云年龄一天天的大，却不见小伙子上门来，母亲急了，说她：“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说不上，心目中的男人就像一阵风，一片云，捉摸不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些母亲不懂。
　　 在厂里上班，车间里的姐妹们谈论起男婚女嫁的事，瑞云也全然不动心思。只是那阵阵浓冽的酒香时而让她晕眩。赵大姐见她愣愣的不做声，走近来热心地问她想什么心思。赵大姐是北方人，红口白牙的，用一口琅琅的普通话问她，有男朋友吗？要不给你介绍一个。弄得她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朝赵大姐笑。
　　 赵大姐板着脸说，真的。要不你们先见见面，人家在财政局上班。
　　 想着要和人见面，瑞云心里禁不住有些激动。去之前，她费心地打扮起来，可翻来覆去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她很丧气，只好在头发上多费点心思，还搽了点口红。镜子里一看，又嫌嘴巴太红了，忙用纸揩淡点。
　　 约好在赵大姐家见面。见面后，很快瑞云就为自己来时的一本正经暗自发笑。坐在对面那男的淡眉毛，细眼睛，还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长得很尴尬。瑞云坐着也很尴尬，没什么话说。客厅里光听到赵大姐那一口琅琅的普通话。
　　 那男的走后，赵大姐忙问她怎么样，财政局可是好单位，你们两个人看上去还挺般配。
　　 瑞云听了，脸上一阵发烫，像被人骂了一顿。憋了半天，嘴里支支吾吾：“那模样……”
　　 大姐有些不高兴：“模样怎么了，能当饭吃？你不也是小眼睛？！”
　　 瑞云后来遇上了陈珂，也是经人介绍的。陈珂长得很平常，既没有钱也不是干部，在县里一家工厂上班。第一次跟他说话，瑞云有一种在车间里被那香浓的酒味浸泡着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跟陈珂见面后的第二天，瑞云正在车间上班，往酒瓶上贴标签，听得车间里的姐妹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阿哥，找谁呀？”“是不是找我哟？”……姐妹们的话大胆，放肆。陈珂就在这放肆的声音中径直走到她身边。她看一眼他，脸有些发烫，仍低头忙手里的活，问他：“你不用上班？”
　　 陈珂说，上班是小事。那以后，陈珂就常到车间和家里来找她。背着陈珂，母亲对她说，他身上有股痞气，又没什么名份。母亲是怕女儿吃亏。
　　 母亲的话反而让瑞云铁了心。心想没找你们担心，找了又不放心，这人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和陈珂关系密切后，她试探着问他，你怎么会看上我，我可是姐妹中最丑的。
　　 陈珂的一双大眼睛盯着她说，你虽然不像你的两个姐姐长得漂亮，但你身上有另外一种蕴涵，像看书一样，你姐姐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人砰然心动吸引人读下去的书，你却是那种第一遍稍一粗心就会漏掉的好书。要细心的才越读越有味。同样也是高中毕业的陈珂说出来的话很中听，句句说到她心上。陈珂说越读越有味时，那眼神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也许正是母亲说的痞气。
　　 容不得细心品味陈珂的眼神，瑞云就被他俘虏了。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既不浪漫，也不实惠。身边有了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她反而感觉空虚了。没有了过去那时常对幸福的向往。相反，更多地体味的是日子的艰难。陈珂既做不上官，又挣不来钱，实在是个平庸的男人。
　　 更糟糕的是，陈珂竟然下岗了。她的厂里也半死不活，上班有一天没一天的。那乌鸡酒在厂里堆成了山，卖不出去。在车间里，赵大姐有意无意的总在她面前说，还是人家财政局好，我们搞下岗，人家还加工资，一个月都一千多！
　　 厂里没班上了，瑞云就回娘家。她不愿回到家里去跟陈珂两人面对面的没事心烦。母亲还是心疼她的，常把大姐送回家的东西塞给她一些。她每次离开家门，总要提上一袋水果，或者一只板鸭还是两条墨鱼。母亲还忍不住要问上一句，陈珂有没有去干点什么？现在年轻还不想办法去挣钱！
　　 瑞云听了，两泡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转。她不敢看母亲，低着头离开了家门。
　　 一天，厂里正好又有点事做，瑞云上完班中午回家的路上，听到有人喊她，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高中时的一位同学。同学跑过来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急不可耐地说，哎呀，老同学，找得我好苦！同学说着塞给她一张请柬。她漠然地接过请柬，刚刚和老同学见面的喜悦在脸上凝结成刻板的笑容。同学平时跟她从没来往，现在新盖了楼房，乔迁之喜想到了她。要她去参观人家在“白凤山庄”新盖的楼房。她得为这次参观准备一份礼物。同学根本就不知道，头天晚上她还在跟陈珂为这个月的生活费发愁。
　　 下午上班前，瑞云把请柬交给在家无所事事的陈珂说，做个礼包，写几个字。陈珂说，去买一个现成的吧。她听了竟来气，你当你是谁呀，什么都买！
　　 下班回来一走进家门，家里竟铺了一地的“乔迁之喜”！瑞云不禁又来了火，冲陈珂说，你是不是也打算乔迁，不住这里了！她有些后悔不该省这买礼包的几毛钱。现在纸墨钱还花的更多，豆腐赛过肉价。陈珂仍趴在地上不停地往纸上写那“乔迁之喜”。红纸写完了，他便找来些废纸、旧报纸。那四个字，也渐渐被他写得有些看头了。见瑞云呆立在一旁，他抬头朝她笑笑，那眼神里又带着那股令人心碎的痞气……
　　 转眼就到年关了。有钱人准备过年，没钱人等着过关。每年的小年二十四，周家的几个女儿、女婿都要回来给两老送年礼，吃一顿团圆饭。然后各自回自己的小家去过年，丢下两老自己过年。所以小年二十四比大年还重要。为着这一天，瑞云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今年厂里放假放得早，她心里却一直不落实，不知道该给父母送一份怎样的年礼。到了二十三晚上，瑞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陈珂却在入迷的练那字，家里静静的。静得她禁不住一阵心慌，从床上坐起来，又要冲陈珂发火。现在她变得动不动就爱发火。看着陈珂那入迷的劲头，她强压下心中那团火。毕竟快过年了，再说她过去可是个非常文静的姑娘。
　　 她问陈珂，你天天只顾着写那字，难道准备把那字当年礼送给我父母？
　　 陈珂朝她笑笑，说，对，我正准备给两老送一副对联，贴在门上迎新年。
　　 她不满地说，就这么打发我父母？不把你赶出门才怪呢。
　　 陈珂说，你父母什么也不缺，过年就缺一副好对联。
　　 瑞云坐在床上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其实想没想都一样。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瑞云的心有些麻木了。
　　 第二天两夫妻起了个大早。瑞云要抢在姐姐们的前面，怕难为情。进得家门，瑞云不好意思对父母说什么。倒是陈珂还显出几分机灵，把一副对联献给二老，说，祝二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父亲听说是陈珂亲手写的，饶有兴味地将对联展开，几个粗壮有力的字跃入眼中：“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父亲点点头，脸上漾着笑意。这当儿，几个姐姐、姐夫都相继进了门，对着这副对联品头论足的。都说想不到陈珂还写得这么一手字。大姐嗓门大，说，这字呀，比那摊上买的字好看多了。
　　 大姐夫大大咧咧的，粗着嗓门说，我一年忙到头的，没时间写那东西，你也帮我写一副吧。说着大姐夫就忙招呼二姐夫去抬桌子，找文房四宝，两个人很忙碌了一阵。陈珂站在桌前，运足了气，举笔写了起来。大姐夫在前面牵纸，二姐夫在一边侍墨。瑞云看着就有些痴了。这情景酷似她高中时，常令她发痴的书上的一幅画面：公子哥儿在作画吟诗，一边的书童在伺候着……
　　 片刻功夫，一副对联出来了：“财如春草年年发，利似涌泉滚滚来。”大姐夫高兴得连声叫好，手忙乱地掏口袋。大姐问他掏什么？他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大姐斜他一眼说，神经了，陈珂又不是外人。大姐夫抹了抹肥脖子，笑笑说，光顾了高兴。
　　 “陈珂，帮我们也写一副吧。”二姐在一旁说。
　　 瑞云看一眼戴着眼镜，有几分扭扭捏捏的二姐夫说，二姐夫喝的墨水比陈珂多，自己写一副还更好些。
　　 二姐说，他那字，挂在门口会失了他面子。
　　 二姐夫的脸刷一下红了，像陈珂笔底下那红纸。瑞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有在车间里周身被那香浓的酒味浸泡着的感觉……
　　 瑞云和陈珂回家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一阵雪花。瑞云看着那晶莹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陈珂身上，很快就化了。她紧挽着陈珂，充满柔情地说，回家去，我们也好好写一副春联。
　　 陈珂说，是的，一定要好好写一副，新年嘛。
　　 那晶莹的雪花漫天飞舞着。渐渐地，世界变得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