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断想
　　 一
　　
　　 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去西湖边上逛逛了，而首定的目标就是断桥。
　　 对于西湖似乎有着特别的企望，而对于断桥又似乎特别的强烈。尽管我知道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是领略不到“断桥残雪”的意境的。那要在冬天的雪后，红日初照，冰雪溶化之时，桥的阳面积雪不见了，阴面却还是铺玉砌琼，高处眺望，晶莹似玉带的桥身似断未断，续而似断，别有一番景观，自成一种意蕴。可惜近年来，天气转暖，又很少能碰到这样的天气去杭城，识见那一番景观自然常常只能是梦中美意。然而，断桥却总以一种特殊的情绪引诱着我……
　　 我站在这桥的东头，这是一座单拱石桥，印着时代风雨痕迹的石条交织成一弯弓月，架跨碧波之上，承接白堤之间，自蕴藉着一种沧桑中的柔和温情。
　　 信步踏上桥头。两边石雕桥栏上满是游人，或曲腕按栏，或立身相依，或半坐桥栏，或三五一群围谈，或双双相偎亲昵，或独自伫立远望，也许是在体味一种美景，感受一种情调吧。我挤身其中，顾看外湖里湖绿波荡漾，波光粼粼，各式游船飘荡徜徉，使平静的湖面增加了动态的风光，没有人的风光也许会缺少一种生动。如果人太多的景观却会显得杂乱。而现在湖上的游船分布开来，显得恰到好处。湖上荡舟，这实在是富有诗意的一种活动，轻轻划动木浆，让小舟犁开绸绢似的水面，听水的缓缓的潺声，让心舒舒地坦开，情便油油地洋溢一身。而身旁有着可心的人儿、相交的人儿、意合的人儿同舟共划，“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那才会绽开诗意的蓓蕾。
　　 此时，我孤单一人，茕茕孑立，是没有情致上游船的，上了游船也生动不起诗意来。孤舟一叶，那是隐居者或飘逸者所为，，而他们又决不会在这热闹的有太多世情的地方弄偏舟的。我什么都不是，只有梦似地当个看客。西湖的美意真的不属于我？那就当个散淡的旁观者吧，虽然这样就成不了一道风景，在这人人都想成为风景的时期，当旁观者真的是一件孤寂的事。然而，却也是别有风味的。一片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旁观者装下的决不只是几个可人相游相交的快意，而是整个西湖的快乐。
　　 能够在风景之外，做个真正的观赏者实在很不容易，那心怀真的要比西湖大，那心态真的要比西湖的水还平啊。
　　 我又能吗？
　　
　　 二
　　 碧波粼粼，游船点点，杨柳依依，桃花艳艳，湖上的风光让人流连。但我的心中总涌动着一个故事，那一个广为流传的《白蛇传》的故事。也许这是让我在西湖老十景、新十景中首选断桥的重要因素。
　　 今天天气有点阴阴的，如果下点细雨，就与白娘子与许仙相遇的境界相差不多。
　　 那也是春暖花开之间，许仙来西湖赏景，遇见白蛇幻化的白娘子和青蛇幻化的小青，天下起雨来，于是三人一伞，同船共湖，就在这断桥上岸，春雨霏霏，许仙的伞让给了白娘子，白娘子接过伞更接过一怀柔情。那西湖上的气氛是静静的，春心在静静的湖面上生发，那朦朦春雨创造了融融的意境，而那一把翠绿的绸伞传递了双方的心的爱意、情的欢歌。这个起源于一千多年前的北宋时期的故事，在流传中渐渐更显丰富更有意韵，正是寄予了人们对真情的企望，对镇压的不服。
　　 情切切，意蜜蜜，与许仙有情成眷属的白娘子乐于施药、看病，救助民生，使得“金山寺”香火衰微。这就导致与金山寺主持法海直接的利害冲突，引起他对许仙婚姻的干预。而“妖”成了法海干预的理由，也成了白娘子的罪名。渴望做人的白娘子，在人的情感历程上迈出的是坚实的步伐。当灾难跟着来时，她无所畏惧，她以她的坚毅煅造了她真正的人性，远涉千里盗仙草，满腔挚爱寻许仙，乃至水漫金山求夫婿，这是何等强烈的爱的呈示，情的宣言。爱情不是挂在口上，贴在脸上的，它是生在心头、长在胸内的精美天地，它是寻寻觅觅，牵牵挂挂，斩不断，扑不灭的一腔真气、一炬烈焰；它是一往无前、万难不辞、生死不怯、横空出世、驰骋不息的一骑骏马；它是人性至情的最高境界。白娘子是用她的生命煅造着这至高人性。而许仙一时之间迷惑了，畏退了，那一个“妖”字成了心中的病结，爱情的曙光被那病灶的阴影遮掩，他便陷入了自我迷失之中。于是，他中了法海的圈套，深深地伤了白娘子的心，让原本清纯美满的爱情掉进了黑箱……。
　　 又是在这断桥上，六甲在身的白娘子和小青败退之中碰到了在黑箱中挣扎着逃出金山寺的许仙，旧情新恨，悲喜交加，这是一种何等复杂的情态。昔日绵绵柔情如春风撩人心动，今日凄凄苦情如寒潮沁入心肌。花好月圆，破镜重圆，固然是一件美妙的事。白娘子自然可问心无愧，面对爱人。而许仙呢，他心中的病灶能完全清扫？徐志摩在那首《雷锋塔》中所言：“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爱个没出息的许仙,它的情夫;/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这个“一时糊涂”，却引起了祸端。而在人们的传闻故事里，往往是被认为“妖”的、有所缺失的事物更具有人性，白娘子如此，《聊斋》中的许多狐仙如此，杜十娘如此；而人质的、条件完备的却在人性面前表现出令人痛心的失误，历史总会重复这样的事实，怎不令人深思。
　　 是啊，我们的心里，有着太多的世俗的成见，一个“妖”字，一种偏见，一分功利，一把金钱，一种年岁，一句不合心意的言词，或者地位身份都可能成为人与人、情与情、心与心之间的隔阂。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法海”，而是自己。假如当时许仙坚信不渝，夫妻联手，法海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
　　 看着桥上游人如织，川流不息，那三五一群拍手搭肩的友人，那双双依偎的情人，那执手想看的恋人，那挽手同进的爱人，那携手相搀的亲人……现在的欢快中，是否会出现雷同的故事，全在那各自的心境。人生实在有着多种的情感，爱人之情、情人之情、友人之情、亲人之情……本是拳拳眷眷，融融乐乐，可一旦心田有了那一种世俗的成见，那种种人情就会有灭顶之灾。
　　 镇压白娘娘的雷峰塔已经倒了，我们可不要再自造一座高塔压在自己的心头。
　　 在那个人性压迫的日子，我在这断桥边的墙上看到过一首民谣诗，如今已记不全了，好像有两句是“虎跑无虎水长流，断桥不断情常断”。而我倒觉得断桥是传情的地方，是续情的地方，是连通人心的纽带。白娘娘与许仙初会与重和都是在这断桥之上。是断桥，使许仙初会时情迷迷，重会时反悔深深，思意绵绵。
　　 那一份情思感染着我，虽然我只一个人踏在断桥上，但我却涌动着情的欢快。在这断桥之上，把世俗的功利、心中的病灶抖掉，让情纯真起来，让情丰富起来，让情生动起来，让情深刻起来，让情执着起来，
　　
　　 三
　　 站在断桥上，我的目光穿过川流的人群，掠过对对双双的情侣，他们是那样的悠闲自得，有情人相聚相依，这是一种幸福。而我的眼前闪出一道青光，我竟体味起《白蛇传》中的小青来。
　　 这位与白娘子姐妹相称的小青，为什么会这样甘心情愿地跟在白素贞身边呢？也许她的武艺修炼不如白娘子，也许她的花容月貌比不过白素贞，但是要尽心地跟着白素贞，全心服务许仙，一定还有更深沉的因素吧。
　　 那个春雨绵绵的湖上，在许仙的翠绿的绸伞下，她也感受到那一丝温情，在许仙转让的雨伞下，她与白娘子共同享受着在雨地里行进的遮雨的便利。她能没有对许仙的那种情爱。然而，或许白素贞先登了一步，或许白素贞的容貌胜她一筹，吃醋只能藏在心里，情爱只能埋在心底，她更有的是一种对爱的奉献和对朋友的侠义。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只要能陪伴着他，其他的形式又算什么。不知白娘子是否理解过，不知许仙是否感受过，小青埋在心头的深深的情意？
　　 这是无法明示的情绪，可我分明感受着这样的情感。小青，有谁理解过你的苦闷，有谁体会过你的情感，有什么可补偿你的遗憾。你这深沉的情爱，化成天天服侍的周到，化成远盗仙草的勇气，化成勇战金山的力量，化成极斥许仙无情的怒火……
　　 这是一种怎样的被压抑而纯真的爱啊。然那一往无前的执着让人肃然起敬。
　　 惟其如此，小青却常常让我怀念。
　　 这个世上其实真的有小青。
　　 你知道吗？
　　
　　 四
　　 从桥上西望，伸展在湖上的白堤，传送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婀娜多姿的垂柳和绚丽多彩的桃花在白堤的两旁交相映辉，远望如一条彩色的锦带。在绚丽的掩映中，白堤别有韵味。走下桥来，见内排全是桃树，远看似片片红霞。近看，那粉红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绽满枝头，在外排的依依翠绿的垂柳的映衬下，分外艳丽。细看一树树桃花，却各有色彩，那一树粉得深刻，红艳醉人；那一树粉得淡雅，白中隐红；而那一树，红的红艳，白的粉嫩，同树共枝，真个是“斜红相倚卧春风”，“花绽新红叶凝碧”。
　　 这美丽的桃花吸引着游人或在路傍驻脚仰望，或在树下逗留细观。你看，在那桃树下，那一对情人正相偎拍照，而那一边那个爱人正录下他的妻子在桃丛中流连的镜头。“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是一种多么富有诗意的景象。桃花把那幸福、美满、繁荣、喜庆、和谐、热烈的气氛洋溢在白堤上，洋溢在西湖边。也许，当年白娘娘和许仙他们在这里相遇与那桃花的美艳引诱有着关联吧。美的东西最让人流连，但最容易受毁。这太美的桃花，便被打上了“轻薄”的记印。明代有个叫丰坊的诗人的“桃花歌”这样写道：“东风一夜吹桃萼，桃花吹开又吹落。开时不记春有情，落时偏道东风恶。东风吹树无休日，自是桃花太轻薄。”看似“歌”，实是“贬”。我国自古以来桃花不入画，很多画家独画梅花，却很少画桃花，大概是怕自己沾上轻薄的评价吧。“桃花眼”、“桃花运”“桃色新闻”，好多带上“桃”的词语，竟成了贬义词语。在桃花面前，人又在自我隔膜之中失去了本性。可是又有那一个人打心眼里不喜欢桃花呢？陶公的《桃花源记》至今还是人们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而这种境界最美的还是“桃花”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是人们追逐美丽的一种必然。
　　 人的心态常常就是有这样的悖论。对于太美太艳的的事物，却又有一种逆反的心态，总要拿一些特别的罪名来加以否定加以诋毁，以达到心里的平衡。倒是林黛玉懂得此中情由，自尊自重的她就敢于以桃花为喻，桃花的命运与她的命运融合一体，那一篇《葬花吟》就带上了悲切的情调。“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明是“风霜刀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却反成了“轻薄”罪名的借口；于是只能是“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那管你世人诽谤语。保持自我，享受美好。后来她把她们的诗社改为了“桃花诗社”。桃花似她，她似桃花。“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自尊自重的林黛玉的命运如桃花流水……
　　 现在这白堤上往来的游人，不知是否还有轻薄桃花的？回头看，那一棵锦红似绸的桃树下，一家老少五口人围坐着野餐。不一会，年轻的一对起来，请那年老的一对在桃树下拍照，老年人合抱着那个桃花似的孩子，绽开了满脸笑靥。
　　 白堤的桃花是幸运的。别地的桃花也许还在遭受着“轻薄”的指责，零落成泥，却还要承受种种的过说。
　　 命运原来与境地有着深切的关联。
　　
　　 五
　　 又一次来到断桥，尽管正是酷暑之间，尽管朝阳已经把她的明媚的光热铺洒在白堤之上，与断桥这一角展示的光亮下阴影完美对接。桥堍御碑亭那里是翩翩起舞的人群，在愉快的舞曲中强健着身体和快乐着感情。经历几百年的风雨的宝叔塔，在宝石山上依然挺拔秀丽。在这山的背景中，就是那一波平湖，一桥凌起。断桥就在着白堤的头里高隆。那里半池荷花，展开了田田的叶子，叶子上面就是粉色娇艳而明丽的荷花，没有被沾染的污泥的印痕，引来游客流连欣赏，更有摄影爱好者精心拍摄。那堤路上柳枝弯成倩美的影子，而桃树长出了青涩的果子。湖水平平，只有浅浅的圈圈涟漪，宣扬着她的妩媚。游客三五成群，笑语阵阵。我沉浸在这样美好的景色之中。虽然不知多少次来过断桥，可是每次都感到新鲜，每次都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忘乎其他的享受。看那湖边，还有一只只的鹞子凌空飞翔，原来那是放飞的风筝，却到了乱真的地步。山水花草鹰鸟人文，在这里是那么自然地交融，那么美好地展示。 欣赏一会里湖，转身看南面的外湖，碧水一片，游船悠闲，东南那里的音乐喷泉依稀有水柱高扬。这时，一个女子进入了我的视野，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吧。这个女子好浪漫啊，首先涌上我的脑子的是这样的的感觉。她蹒蹒跚跚扭动着身子走过来，好像在拍电影，她手里举着一顶撑开的油纸伞。这种花色油纸伞，是杭州的重要旅游产品。自然跟着断桥有着关联。清明佳节，烟雨蒙蒙，而在西湖的断桥的桥面上，由伞传情，白娘子终于找到了前世的救命恩人许仙，以身相许，结为夫妻。在经历水漫金山之后，又是在断桥邂逅重逢，再续前缘。这是美丽的爱情的故事。因此使断桥在西湖这么多桥中最负盛名。这油纸伞正是传情之物，是爱情的表示啊。
　　 可是细看她有点憔悴之感，那走路像个醉酒深重的人，踉踉跄跄，赤裸双脚行在地上，对桥上堤边游客似乎视而不见。她怎么啦?却见她坐慢慢在了桥堤边上，双脚伸进了湖水中，纸伞就掉在堤边上。她大喊着：让我去死。我要去死。我的亲哥哥不要我了。这时一个男子，也是二十多岁三十不多，提着个东西，一个很明显的女包，一声不响，坐在那女子边上的石柱上。任那女子独自说着。
　　 那女子说了一会就站起来，跑着躺倒在草地上一会，又站起来，向前跑去。不一会又坐在堤路边上，伸脚湖水中。那个男的只是跟着，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劝说，只是任她痴醉忿怒疯癫。那女的忽地站起来，对着空中大声说，金钱算什么，金钱买能得来爱情吗，我有钱我家里有钱，可，天啊……
　　 她说着又向前冲去，一个保安走过来跟那男子说着，然后保安把那女的带去保安室了……而关于那事的传说也就传开了，有说那个男子在杭州落户工作了，而女的还是老家的户口，在杭州没有能够固定工作，于是在感情上有了冲突，于是那个还沉浸在爱的浪漫里的女子受到了刺激；有说那个女的追的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女朋友，于是女的就喝醉酒，有说……
　　 在这个传递爱情的断桥上，却上演了这一段悲情故事。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只是想到了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只是想到了白素贞的坚强和不屈，才有了后来的断桥相会，再续前缘。现在人们的意志太薄弱了，遇到一点刺激、一点不顺，就寻死觅活，或是疯癫痴迷，其实反而断送了美好。想想白素贞的爱情苦难，还有比她更深重吗?一个妖要成为人的正常，这不是一般的努力所能完成，她盗仙草不辞辛苦，她水漫金山不惜血本，她断桥再会好言相劝，都是因为爱，珍重爱。疯癫痴迷不能自拔，那不是真爱的表现，只是一时的发泄。但愿断桥能给那个女子找到真正的爱情表达。
　　 现在的人心太势利，物欲强盛，人们的环境、地点、地位、金钱等等都可以造成割裂人情亲情爱情的理由。悲情于是常生。但愿断桥能帮助那个男子受到真爱的启迪。
　　 我常常想，白蛇传的故事，让断桥成为传情之所，续情之地。我们可不要玷污这样美好的文化。看断桥还是这么高隆，看游客依然纷纷而来欣欣而行。断桥美好意蕴，不会因为小小的插曲而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