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乡里人年前那些事(散文)
“萧疏白发不盈颠,守岁围炉竟废眠。剪烛催干消夜酒,倾囊分遍买春钱。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记得小时候,家乡总是充满着浓浓的年味浓浓的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闹闹热热过大年,人们在自家大门上挑起中国结、挂红灯笼、贴红对联、粘门神、牵彩带彩灯或悬挂五颜六色气球,家家户户在欢笑声中,笑逐颜开的贺新春、辞旧岁、迎新年、闹元宵。
乡村里一到腊月,庄稼人就闲下来开始盖房翻瓦、糊墙砌灶、打扫清理猪牛羊圈,更忙的就是张罗过年的事儿,张家请屠夫杀过年猪,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刨汤”(方言:猪下水,即肠、肝、肚、肺、血旺子);李家邀约邻里贤惠手巧媳妇做糕点、炒米糖、红苕饼;周家喊年轻小伙帮忙撵兔、牵羊或宰鸡鸭鹅盐腌烟熏办过年货;王家叫邻居赶集或进城的人顺便捎带点灯笼、对子、门神、年画和火炮……村子里随处都在洋溢着传统习俗、古朴民风和喜庆风貌,天空也弥漫着浓浓的过年气息。
一、 扫屋除尘
记忆中,在距春节还有段日子的时候,村里的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着到城里和集市上采购年货、购置新装,即使风雪交加、交通不便也要“全家总动员”,孩子们图个新鲜,老人们图个热闹,他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为了这个年可以过得丰盛、有味儿,各家各户都采购了大批的水果、蔬菜、鱼肉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把一些腌制品和油炸食品起早贪晚的早早准备好,可谓“忙忙碌碌,金银满屋”。
“小年”头一天,即农历腊月二十三,家乡宜宾的乡下人这一天便全家老小“总动员”,从房梁、楼板、家具、物品到厨房厕所、室外院坝、阴沟等等,彻彻底底搞一次清洁卫生大扫除。腊月二十三除尘扫屋(宜宾人俗称为打扬尘)已成了乡风民俗,年年如此,人们乐此不倦,代代相传,花样也不断翻新。
“打扬尘”从何时起,据老年人传说,这要追根溯源于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时期,最早从汉朝开始就有移民到四川宜宾的记载,已有上千余载的历史了。据说这是历史上移民到四川的先辈们,刚到蜀地宜宾时,仅有苗、燹、彝三族人散居在这片土地上,四处森林覆盖,荒芜人烟,瘟疫盛行。汉人移民从长江逆水而上,沿江河流域定居,于是按汉人习俗,图吉祥顺利,把农历腊月二十三定为了“除尘”黄道吉日。至此,宜宾多半的乡村人家都在这一天除尘扫屋。
除尘扫屋我们家乡有个习俗,每年到腊月二十三这天,由家庭主妇拿起扫帚,扫帚是用棕榈树皮上的红棕或高粱秸秆做成的,打扬尘的却是用先到堂屋内从里往外扫三下,再跨出堂屋站在门前院子里从外往内扫三下,每扫一下嘴里还要不停的念着四言诗、说些吉利话。至于说些啥,我也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好像是:一扫邪魔跑、二扫病痛少、三扫臭虫跳蚤全灭光……
在我童年时,因为乡村里的人农活太多,也很忙碌,平时根本顾及不了打扫家里卫生,也没有时间经常洗床单、蚊帐、枕巾什么的,平时就扫地抹几下家具上的灰尘污秽物。只有在过年前,才专门花时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清扫一番。
首先是扫房打扬尘。记得每年扫房时,我们兄妹几个给母亲打下手。平时爱睡懒觉的我,这天也不得不大清早就起来,帮母亲把伙房里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全部搬到院子里,把睡觉住人的房间里的桌椅板凳、被子席子一骨碌搬到院子里。然后,母亲、大姐和妹妹用扫帚扫房扫墙,我则抱着扫帚踩在梯子上,或者骑在檩子上,扫她们够不着的高处。
扫墙扫地倒不费时间,最大半天就完事,但所有家什搬出搬进的,太费时间。每次清扫前,母亲就在火炉上放一桶水,等房子扫完,水热了,她就精心地擦洗每一件家俱用品,就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认真。我们几个儿女则像蚂蚁搬家一样,又把搬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回去。最后,母亲跟姐和小妹拆洗床上蚊帐、铺盖、床单等东西。
拆洗东西特别费水,火炉上的热水根本不够用,还得用做饭的大铁锅再烧热水。此时,我就得挑着水桶担儿,一趟又一趟地往回挑水。偶尔,父亲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到门口的井边来帮我吊水……
年前的大扫除,母亲的任务最重,她要把牛圈、羊圈、鸡圈及猪圈里的粪便全部清理出去,挑到坡上的粪地里;打扫干净后,再铺垫一层净土和干燥稻草,好让牲畜们也干干净净地过新年。
当然,母亲干的这些活,也有我一点功劳。因为我也有力气,这些重体力活,我没有理由不分担。这,也是农村人一定要生儿子的原因。
大扫除把屋顶瓦格子、土瓦、房梁、土墙上蜘蛛网、灰尘、污垢等统统统清除,干净了屋子但土墙上粘的那些图画、报纸却被扫得东掉一张西脱一块的,但毕竟是土墙,就算以前墙面上糊过一层纸,经过长时间的磨蹭,以及扫墙时笤帚的刮蹭,此时也已破旧不堪、面目全非。因此,打扫干净后,还得再糊一层新纸,以整洁的面貌迎接新年。否则,靠墙坐着不但会粘一身土,而且睡觉时被子、床单上也会粘很多土墙灰。欲知报纸如何糊墙,且听我细细道来!
二、糊墙贴画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童少时代新年土墙如果不糊,就算自己不在乎,但过年时,亲戚来拜年,族人、邻居等客人来串门,看见了也会笑话,笑话这家人太懒散、太邋遢,甚至被认为不会过日子,做事没计划主展或龌龊。
糊墙最“巴适安逸”(四川方言:很好的意思)的东西就是牛皮纸,也叫包装纸,但是不容易弄到;普遍人家都是用报纸,其次是杂志纸,最差的是书本纸。
说到报纸糊墙最好,是因为它纸张面积大,往墙上粘的时候省事。拆开的书纸片张太小,拼起来很麻烦,而且接茬多,糊到墙上也不好看。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用书纸糊墙。只有在找不来报纸、又没钱买的情况下,才不得不用书纸一点点地往墙上拼。
父亲在公社上班,不多时日他能从办公室要回不少旧报纸,有时候家里用不完,他还送给别人。凡是“公家人”,家里必有旧报纸。过年前,亲戚朋友都会前去讨要。所以,凡是跟“公家人”能沾上边的,过年糊墙用报纸不发愁。找不到报纸的人,就只能去集市上买了。
我们乡的集市很小,商品也不多,很少有卖旧报纸的。无奈,大家还得去宜宾城市废旧回收站去买,或者托左邻右舍去进城的人帮忙买,价格当然低廉,报纸五分钱一斤,牛皮纸七分钱一斤,其它纸则只需三分钱一斤。
有一年,我一个同学家托人从城里买了几斤旧报纸,结果一斤旧报纸的价格比一斤白面的价格还贵。于是,第二天,父母让他专门进城去找那家店子负责人讨说法。可是,他骑自行车只从田地里往家里驮过小麦,就连乡集市上都也没去过。哪敢骑车进城?另外,他也不会跟人家讨价还价,于是,就求我陪他进城……
腊月里扫完房后,父母便把糊墙的任务交给我。说实在的,糊墙这活儿,我极不愿干,但却又舍不得放弃。极不愿干,是因为一旦开始糊墙,就不能出去玩耍,得一口气把一个房间里的墙全糊完。小房子用半天时间,大房子得干整整一天,甚至要挑灯夜战,而且还弄的满头满脸都是浆子(浆糊)。舍不得放弃,是因为一旦确定要糊墙,这天早上我就不用早早起床。母亲往田地里拉粪,我也不用出去换他回来吃午饭。说到底,这活儿虽然乏味,但毕竟是坐在房子里干,既不受冻,也不辛苦。
每次糊墙前,都要把墙上的破纸皮撕下来,否则新纸糊上去粘不踏实。撕下来的旧纸皮不能乱扔,否则被风刮的到处都是,得拿厨房去做发火的燃料。
糊墙用的浆糊,是用小麦面粉加温做的。每次,我用炒菜的小铁锅烧半锅开水,舀一碗白面粉倒进去(白面粘性好),然后慢慢搅拌均匀,稠稀程度凭感觉掌握。
糊墙不是在墙上刷了浆糊再往上贴报纸,而是先把浆糊刷在报纸上,再往墙上贴。原因是浆子很稀,往墙上刷的时候,会溅到床单、被子上。另外,土墙吸附性太强,稀浆子刷上去很快就会干,导致报纸粘不住。
每次糊墙时,弟弟给我打下手。当我用自制的草刷子把浆子在报纸上刷均匀,提起来贴到墙面上时,他马上拿起扫炕的笤帚,在报纸上轻轻地扫,等报纸在墙上粘稳了,他就把笤帚递给我,我再仔细的往平整扫。
一般情况下,报纸不够用,或者用书纸糊墙时,就只糊床铺周围。也就是只糊床靠墙的两个面和放衣服、箱子上方的墙体,高约二三尺。如果报纸够用,还很讲究,则要把主房内四面墙壁,以及房顶全部糊了。
把墙面整个糊了,虽然工作量不小,也有一定难度,但我踩着梯子或櫈子,照样能完成任务,无非多用些时间而已。但糊房顶(我们称糊顶棚)却是一项大工程,要把所需芦苇条全部用纸缠起来,然后在墙壁四周一定高处用钉子固定一圈,再在上面邦轧方格子,跟钉在墙上的连成一体。最后往上面粘贴报纸。当然,这个活儿看似简单,一般人却干不了,就如现在装修房子要吊顶一样,需要技术,得请裱糊匠来干。在我十岁时候,父亲在公社年年忙着开会和办决算,没时间糊墙,于是就把我们村糊顶棚的高手请来,他就是表叔家的独苗刘哥。刘哥年龄与我父亲差不了几岁,只是按辈份算是我外婆后家的侄孙,他本是木匠兼泥水匠,糊墙活自有高招。刘哥糊墙的一招一式,母亲就叮嘱看清楚记实在,帮着搬桌子、扶梯子、顺板凳打下手,刘哥也很乐意把我教会,第二年放了寒假就照刘哥说的教的自已干,当然要与刘哥的水平比就差远了。
少年时期,我根本不爱学习,甚至看见数学题都头疼,可是我却酷爱文字。记得一次我糊自己住的小房子墙,看《文汇报》上一篇消息入了神,大花猫津津有味地品尝掉了仅有的一点浆糊我都没察觉。还有一次,我给兄弟读报纸上的故事,大黑狗把浆糊盆舔了个底朝天后来才发觉……
曾经,糊在墙上的旧报纸,给生活在偏远乡村的人带去了很多乐趣,送去了一些信息,让一些年青人从向往外面的世界,逐渐挤身都市的五彩缤纷……
墙糊完,就得往报纸上粘年画(也称之为糊墙),多半是堂屋正上方粘帖“马、恩、列、斯、毛”五张伟人像,下方挂合影的全家福相框和家里老年人的特写照片,左右两侧上方粘贴“十大元帅”图像和八大样板戏的彩印剧照图画、年历、纸剪工艺品等等,忙完这些杂活,新年糊墙才算得上大功告成,时间也临近过年了。
三、过年习俗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现在春节过年只有在乡下才有味,城市里的人早被现代生活节奏冲淡了,主要是岁月已渐渐被情人节、万圣节、圣诞节等等“洋节气”西化了。乡村里的人现在还时兴过年,而且有很多风俗讲究。
随着腊月的逼近,乡村里的男人在田间地头劳作一年,稻谷收进了仓,玉米挂上了梁,红薯装满了窖,也就该伸腰掸腿了,丢下农活忙过年,乐个十天半月的了;村子里那些女人呢?则搬起指头细细盘算着一年的收成,只等把屯在猪圈内养足了膘的肥猪杀了,张罗完了年货,才在灶头烟火间露出难得的笑脸。最高兴的还要数孩子,过年不仅有新衣、新鞋帽,还有许多只有在新年里才可以吃到的东西,所以,最盼过年的还是孩子。
记得小时候,一到腊月,我就开始数着新年的脚步声,盼望着。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句话就是追问母亲:“过年还有几天哟?是不是明天吗?……”在一声声追问中,年关一天天走近了。
乡村的新年,按理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的。这一天是“小年”,按乡村的习俗,孩子是要挨顿打的。老辈人传下来的话是:“二十四,伢崽年;挨餐打,好过年。”意思是说,小年里就要教好孩子,过大年不许哭闹犯忌。淘气的孩子,在小年里屁股上总要留下几个巴掌印,而一过了小年,便万事大吉,可以放心自在玩个痛快了。
从“小年”这天开始,过年的气氛真正浓起来了。男人上山砍足了柴火,把田间地头的活儿过一遍,尽拣些大的蔬菜往家搬,再把屋前屋后的檐坎阴沟清理干净,最后便带上孩子一起进剃头铺去剃个过年头,期望来年的好日子从头开始,红红火火。最忙的还是女人们,先打扫扬尘,拆洗被褥,擦洗家具物品,把屋里旮旮旯旯全都打扫得亮亮堂堂,只恨不得把烟熏火燎的百年老屋翻个个儿清洗一遍。接下来就是忙年货。村子里的人不太时兴到山外去采那些红红绿绿的糖果糕点,年货都是自己动手制作的。石磨吱吱呀呀,石杵噼噼啪啪,雪白粉嫩的豆腐,洁白糍实的猪儿粑,黄澄澄的糯米黄粑,香喷喷的炒米糖、粑裹糖、苕丝糖、冬爪糖、红苕饼、麻杆糖、南爪糖……还有那几口袋炒货:砂葫豆、红苕干、炒花生、爆米花,在一双双巧手的忙碌之中做了出来。这个时候,不管你走进哪家哪户,厨房灶间总是热气腾腾的。做好的豆腐要用油炸,年糕、猪儿粑、黄粑要蒸笼蒸。特别是油炸的豆腐块,油亮亮、香喷喷,用绳子穿成一串串儿,挂在房檐下,香气袅袅,氤氲着整个山村。
腊月虽说农闲,但乡村里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腊月初就开始杀猪做腊肉、灌香肠、风肉、腌腊、熏制品等过年货,宰鸡鸭鹅熏制板货,这样制作的色香味在过大年时吃起上口。若不杀过年猪,转眼就到了二十八、二十九,如果考虑到要吃鲜肉,三五家又忙着杀头年猪分着吃尝鲜。杀年猪要算乡村年前的大事,几个大男人把养足了膘的大肥猪从猪圈拖出来,猪当然很不情愿地被男人们从猪圈里拖出来,嗷嗷地叫着,吓得狗啊猫呀鸡呀四散奔逃。女人这个时候是最光彩的,看着为自己和自家男人挣够了脸面的大肥猪,眉眼间的笑意就像池塘里解冻了的春水,一圈圈漾开来。猪杀好了,女人就差使孩子给各家各户送“汤”去。所谓的“汤”,就是一块两三斤重的肉和一些猪内脏。然后再邀各家的男人到一起大吃海吃一顿,白酒就成了大家天南地北摆龙门阵佐料,直到满桌人脸上红光满面、东倒西歪、醉话连篇还舍不得归家。这么一送一吃,人情、亲情、年味就显得韵味十足了。
旧历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围着大火炉,守岁守到五更。天刚丝丝亮,男人就在大门内摆好桌子,装上香,放上供品,然后打开大门,拜天地,放鞭炮。这叫“出天方”,女人是不能出来的。一霎时,百十户人家,鞭炮齐声炸响,四周的山都似乎在跳跃。吃过早点,大人孩子就成群结队出门给长辈拜年,家家户户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这一天的流水席是最多的,通常是前面的拜年客刚出门,后面的客人又进门了,主妇忙得一整天都难出厨房门。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举怀投箸有一种和北方人相似的豪爽。
到了晚上,照例是要唱茶戏的。选一家晒场大的人家,拆下几扇门板,搭成一个戏台,扯上电线,拉上电灯,再呼拢村里村外喜欢唱戏的人,锣鼓一敲,一台茶戏就开始唱起来了。灯影幢幢,锣鼓声声,整个乡村都闹翻了。台上的小生旦角都是平日那些五大三粗的蛮汉演的,这会儿却挥着水袖,扭着腰身,踩着莲步,再吊起个嗓子,真个羡煞了台下的无数女人。最逗人喜爱的还是小丑,鼻梁上抹一垛“燕屎”,走到台上故意“叭”地摔个脆响,惹得台下笑声一片。
乡村这样热热闹闹的过新年的场景,前前后后要热闹一个多月,从腊月初开始,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闹元宵,直到灯火阑珊,车车灯、花鼓灯、舞龙耍狮都演完了,山村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乡村的汉子、婆娘又开始新一年的忙活了,年轻人又踏上了外出打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