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乘着树叶去飞(散文)
车窗外,一个浑身泥水的年轻人正站在斑马线的的一端,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交通信号灯。他抿着嘴唇,紧皱着眉头,呼啸的汽车震荡而起的空气流轻轻拂起他的发丝。没有一辆汽车愿意在绿灯高挂的时候降低自己的速度,似乎坐在车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日理万机的忙人,他们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和时间赛跑。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台高倍望远镜,把焦点定在年轻小伙的眼睛,我一定可以看到他瞳仁里梦幻般飞逝而仿佛无休无止的车流。
他的身后是装修精致的糕点房,柔和的灯光把整个店铺渲染得晶莹剔透,里面的各式糕点散发着诱人的色彩。如果不是因为距离的原因,我一定还会听到如水般流泻的音乐。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大都是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他们追求新潮,崇尚高品质的生活,不惜花光每个月的薪水。靓丽的女孩披荡着柔美的秀发,高跟皮鞋“笃、笃”有声,有的挽着男友的臂弯,一脸的幸福模样。小小的世界优雅而宁静,梦一般的轻盈。
绿灯终于亮了,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淹没在人群当中,只有他身上的泥浆在我看来还是那样的醒目。
若干年前,我也是这样微低着头穿行在城市的阴影里。马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略显沧桑的糙皮总给我带来无尽的伤感。路很直,也很长,我不知道起点在哪里,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有时候我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公园,那里有碧绿的草和鲜艳的花,而阳光,倾泻无遗。我的眼前一片灿烂。我就讷讷地立在一大片草地和无边的阳光里,任鲜花簇拥,任温暖融化。
多美好的世界呀。我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阳光的抚摸,轻嗅着花和草的芬芳。我多想坐下或者躺下,让时光匆匆流走。但我不能,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我担心我未卜的前程。
我忽然想起了和宇一起去找鹌鹑蛋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灿烂的阳光,也是这样碧蓝的天空。不知道听谁说在地里的某个角落有鹌鹑蛋,我们就偷偷地商量着去寻找,没有让其他任何人知道,生怕被别人捷足先登坏了我们的好事。夏天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热,只是边走边讨论着,神秘而激动,这鹌鹑蛋到底会在哪儿呢。
我们当然没有找到鹌鹑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关于我和宇之间最为快乐的记忆,因为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我们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和共同的快乐。我暂时忘记了我是凤凰村最穷的农民的儿子,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而宇是村里家境最好的村支书的儿子,每年的春节和端午节他妈妈都会给他做新衣。
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为我置办过新衣,所以,在我的脑海里如果能穿上一身新衣就是一种奢望,甚至是一种幻想,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们家过年过节总和人家的不一样呢?宇的母亲微笑着为宇穿上光鲜亮丽的新衣,这里拉一下,那里抚一把,一副欣赏不完的神情。在我眼里,宇是那么的高贵和神气,我打心眼里崇拜他。我向往和他在一起玩耍,却不敢走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用自己的脏手扭着纤维磨损的衣角。然后,黯然离去。
我崇拜宇不仅因为他总是穿的漂漂亮亮的,还因为他每次考试都能得优。老师上课的时候总喜欢叫宇来回答问题,他的声音响亮而清晰,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说句“非常好”,然后做一个请的动作让他坐下。在我眼里,这是老师对待学生最高的礼节了,是我永远都享受不到的。
宇是小组长,背书的时候,我就战战兢兢地站在他的面前接受他的检查。“锄禾——日——日——当午”,我背得结结巴巴,脑袋里一片混沌。宇把我的书往课桌上一扔,看着我涨红的脸,一脸的鄙夷:“这你都背不利索?也太笨了吧!”我的脸涨得更红了,背起来就更结结巴巴了。我“餐”字还没背完,宇就扬扬手说:“好了,好了,我实在受不了了,算你合格吧。”我一阵轻松,心里对宇充满了感激。
母亲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师为我做学费担保,我才有机会继续读初中。我一方面庆幸自己可以继续学业,却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阳光还是那么明晃晃地亮着,树和草还是那么浓浓的绿着,田野里一片葱茏,庄稼人静默地忙碌着。我背着我的破书包,里面装着三天的腌菜;手里提着的10斤米是一个星期的粮食,我要把它换成饭票,然后贴身地放在口袋里。七两饭票递给小窗口里的打饭师傅,把碗伸进去,接过两勺饭。两只饭勺,一大一小,不多不少,怎么也吃不饱。学校的饭总有股浓浓的陈年的味道,却丝毫不影响我的味口,就算没有了腌菜,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从来不和宇在一起吃饭。我闻不了从他碗里飘过来的浓郁的菜香。五毛钱一勺的米粉,诱人的酱色薄薄地铺在白花花的米饭上,不要说吃了,就是闻一闻都是幸福的。我不仅不和宇在一起吃饭,也不和其他同学一起。我端着我的搪瓷碗走到一个寥落的旮旯,默默地吃。腌菜吃完了也没有关系,白米饭有它独特的甜味,我可以照样吃得一粒都不剩。
有一天,宇端着他漂亮的不锈钢碗走过来跟我说:这饭你要不要吃?我吃不下。他把碗伸到我面前,我看到里面汤汁浸过的饭粒酱色诱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倾过不锈钢碗,把饭悉数倒在我的碗里,扬扬头,转身就走。
我扒拉着宇倒给我的色郁味浓的米饭,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修长而匀称的身体在夕阳的余晖里潇洒无比,似乎有无声的音乐在为他伴奏,每一步的起落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世界很大,却是属于宇的,我只能蹲在寥落的小角落,一遍遍温习着属于自己的孤独,黯然神伤,无动于衷。
中学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我受到了学校的表彰。当校长在颁奖台上喊我名字的时候,我竟有些莫名其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空旷的操场鸦雀无声,校长哄亮的声音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回荡:杨金宝,第三名。没有人站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我们学校有和我一样名字的人,但我很乐意认识他。我伸长脖子翘首往前看,除了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到。
杨金宝,第三名。校长又喊了一遍。人群里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同学们小声地议论着,你看我我看看你,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在我正纳闷的时候,有人捅了捅我的后背:叫你呢,还愣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听到了校长的口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我射来,看得我满脸通红。同学们主动为我让出一条路,我走在其间,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当我从校长手里接过我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时,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我甚至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因为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安分守纪做自己该做的而已。
校长没有叫到宇的名字。有一天,我居然看到宇的座位上空空荡荡,那时候,语文老师正在概括文章的中心思想,我认真细致地做着笔记。宇没有上课,再后 来,他不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乎都很难见到他了。
我开着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上,高楼大厦,商铺连绵,清晰又模糊。我打开收音机,音箱里轻漾出优美的旋律:轻轻的风,轻轻的飘,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宇不是我,宇是村里的支书的儿子,就算不读书,他也有很多种选择的机会。我书包里放着全校第一的奖状,看着宇穿着笔挺的军装向我走来。他冲我笑笑,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封面精美的笔记本,“做个纪念,”他说。
宇不再有嘲笑的清澈的笑容让我有点不习惯,看着他手里的笔记本,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他。“拿着吧,因为,”宇停顿了一下说,“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嗫嚅着,看着秋阳映红了宇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宇还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把笔记本塞进我的书包,走了。一枚干枯的树叶悄悄离开了梢顶,开始了孤独的旅程,任风微拂,轻轻落在宇刚刚走过的地方。
那就一路顺风吧,我默默地祝愿着。祝你,也祝我。
问好,顺祝新年快乐。
世热君,新年快乐。马年大吉!